暴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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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那天之后,我去上课但凡路过之前陶字安讲课的教室都会下意识往里面扫一眼。

和周达维他们打球的时候,也总是选之前比赛的那个球场。

我没刻意去在意什么,可又好像有什么事情在发生着。

陶字安露在球衣外面的两条细长精瘦的胳膊,总是在我眼前晃荡。

第三次和他说上话,是在图书馆。

我是那种进了图书馆也只会睡大觉的人,所以,为了不占用本来就不多的座位,我一般不去那地方。

可那天我从图书馆门口路过,刚好看见陶字安往里走,等他进去,我竟然也改变了路线,原本要回宿舍跟周达维打游戏,却“不小心”走进了图书馆。

我刷卡进去,看见陶字安抱着好几本书站在大厅还书处排队,我没书可还,也没别的事做,却总想盯着他。

我当时把自己的行为解释成“期待他出丑”,毕竟之前的几次,他好像总是赢过我——当然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根本就是我单方面的较量,他从来没想过和我较什么劲,也没想过要从我这儿赢什么,因为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我这个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我走到图书查询系统的机器那里,胡乱地点着,但注意力始终放在陶字安身上。

还书的队伍前进得很快,他站在其中,和那些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甚至好像更青涩,更无害。

很快队伍就排到了他,他把书交还过去,一一扫码,然后离开。

我猛然意识到,他正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无异于跟踪狂,于是我开始想待会儿他质问我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去狡辩。

然而我想多了,陶字安只是来到我身边,用旁边那台机器查询书籍。

我们离得很近,中间只相隔一个人的距离。

明明外面没下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刚刚沾染了雨水的味道。

他低头一通操作,然后突然转向了我。

“同学,需要帮忙吗?”

跟他对视的时候,我又心虚了,想着他肯定要笑我,还会把之前我在教室落荒而逃的事情拎出来再戏弄一番。

可他没有。

他只是凑过来,点了一下屏幕,然后告诉我:“你要找书的话可以在这里直接输入书名,也可以按照作者检索,点这里。”

他的目光几乎没在我身上停留,修长的手指点击着我面前的屏幕。

我注意到他右手中指有磨起的茧子,我蹭了蹭自己的右手手指,也有,是中学时代留下的。

这是字写得多、握笔用力的证明。

“会用了吗?”他抬头看我。

“哦。”我冷淡地回了这么一个字。

他可能觉得我没礼貌,但无所谓,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尊师重道的人。

陶字安看了我一眼之后转回去要继续查自己的资料,也是几乎同时,我们俩看到了一个人。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这话是陶字安问的。

他问话的对象是那个总和他在一起的男老师。

“刚到。一进来就看见你指导学生用机器呢。”

他们俩旁若无人地、热络地聊着天,凑在一块儿讨论着哪本书的哪个版本在哪间阅览室。

我不耐烦地在屏幕上乱划,找不到一本想看的书。

他们轻声说笑着往楼上走去,我斜眼瞄了一眼他们刚刚用过的那台机器,所有查询页面都已经退出。

我走过去,点击了浏览记录,记下了他们要找的那本书。

第二天我又来了图书馆,直奔四楼阅览室,一排排书架找过去,终于发现了那本叫《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书。

我把它从书架上拿下来,翻也没翻,直接拿去借阅。

借完书,我找了个空座,翻了几页书有些不知所云。

我承认,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文学修养。

就在我准备放弃,胡乱往后翻的时候,看到书里写“纳尔齐斯深沉、清瘦,歌尔德蒙明亮、饱满,纳尔齐斯是一位思想家与剖析者,歌尔德蒙却是一位梦想家和童心赤子”。

我突然好像被什么敲击了额头,猛地冒出一个念头:陶字安好像是他们两者的合体。

在课堂上,他是纳尔齐斯。

篮球场上的他,更像是歌尔德蒙。

此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本书要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我就是觉得陶字安拥有了他们两人的特点。

不对,除了篮球场之外,还有些时刻——在某个人身边的时候,陶字安也看起来是亮黄色的。

我合上书,趴在桌上准备睡觉,可一闭眼,那亮黄色充满了我的世界。

后来陶字安问我是在什么时候爱上他的,我开始认真追溯,并且认为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一刻。

但他说:“不对,那个时候你仅仅是觉得好奇。”

可我不信他的话,他向来喜欢且善于否认的我爱情,我一定是在这一刻就爱上他了,明亮的黄,灿烂又危险。

我向来对矛盾体感到好奇,后来我想,这也是陶字安吸引我的一个原因。

一开始我看到的他是严肃沉稳的,还有点装腔作势的疏离,当我以为他就是这样的时候,这个人又以一种明快热情的样貌出现。

我开始好奇,哪一面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自那时起,我不自觉就开始关注起他来。

直到去年周达维见了我还问我后不后悔,我一边跟他喝酒,一边嬉皮笑脸地说:“那肯定是后悔的。”

我嘴上说着后悔的话,酒入愁肠之后,又不经意间透露了我不后悔的事实。

这么说来,我也成了一个矛盾的人。

周达维说:“我那时候就不应该让你陪我一起去。”

他说的是我们一起去上陶字安的课。

这事儿真不怪周达维,就算没有他,我觉得后来的事情也还是会发生。

那年十一假期结束,我们刚回到学校。

周达维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我喜欢上一姑娘。”

姑娘是文学院的学妹,据他说,俩人是在放假回家的火车上认识的。

姑娘漂亮,满腹经纶,高中的时候就出版过诗集。

我问他:“那人家喜欢你吗?”

“我没敢问。”周达维说,“但放假的时候我俩约着喝了杯咖啡。”

周达维告诉我,追求别人不能冒进,得循序渐进,知己知彼再投其所好,自然就会水到渠成了。

他叭叭地在那儿说,我将信将疑。

为了追姑娘,他拉着我一起陪他去上文学院的课。

我说:“你陪姑娘上课,拉着我算怎么回事?”

周达维说:“我跟她说你特别仰慕他们学院的那个老师,非要来听课,我是陪你来的。”

我俩走在教学楼里,我再次感慨自己交友不慎。

进教室的时候我没注意看门牌,进去后直接就奔着最后一排去,结果被周达维拉住了。

“那边那边。”这小子一进来就看见了他喜欢的那姑娘,丝毫不考虑作为他兄弟的我,直接抓着我往人家那边坐。

第三排,真是离谱。

周达维跟姑娘热络地聊了起来,我坐在他旁边打着手机游戏还哈欠连天。

我听见周达维跟姑娘说:“我这兄弟,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死样子,但其实是个文学青年,没事儿就在宿舍吟诗作对。”

我头都没抬,听见姑娘惊讶地问:“真的假的?他写诗?”

周达维这个狗东西,用手肘使劲儿撞了我一下,跟我说:“野子,作首诗。”

我刚想骂“做个几把”,结果一抬头,看见那个人拿着书走进了教室。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

天凉了,他换下了白色T恤和水洗牛仔裤。

这一天的陶字安穿着一件水蓝色的条纹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卫衣,下身是条黑色的裤子,看起来舒适又清爽。

周达维还在鼓动我作诗:“看什么呢?等你作诗呢!”

我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上课了,把嘴闭上吧。”

说完,我退出游戏,收起手机,往后坐直,靠在了椅背上。

我看着陶字安,他站在讲台上,放下书后抬头看向大家笑了笑:“大家假期过得怎么样?”

一呼百应,我藏在声声应答中。

我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等着被他发现。

我看着他翻开书,看着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字。

我看到落在他黑色短发间的粉笔灰,看到他抬手微微握拳遮住口鼻轻咳了一声。

这节课,陶字安讲了很多,我听得专注,连听自己专业课都没这么专注过。

可是我也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他引经据典,而我浅薄得连那些人名和作品名字都没听说过。

我开始被他吸引,被讲台上风度翩翩又满腹学识的他吸引了。

下课的时候,我听见周达维对她旁边的姑娘说:“你看,我没糊弄你吧!我兄弟特喜欢你们这节课的老师,死活都拉着我陪他来听课。”

我没搭理周达维,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陶字安怎么一整节课下来,目光不止一次扫过我这边,却没有一次为我停留。

我觉得不解,他应该认出我来的。

后来我才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对于另一些人,其实都没什么特别,当我这边已经开始上演独角戏,陶字安那里我却只是一个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的符号。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他从来没有记得过我。

那之后,我就致力于让陶字安认出我来。

说来也是凑巧,那个学期的周四下午第三四节我都没课,于是,魔怔了似的,一到那个时间就往他上课的那个教室走。

周达维警觉地问我:“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姑娘了?该不会是程诗语吧?”

程诗语就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几乎变成个傻子的学妹。

我说:“这次你确实想多了。”

作为兄弟,周达维并没有因为我的这句话就相信我,之后但凡我去听课,他一准儿跟上。

不过,他总是坐在程诗语旁边,而我极力抢最前排的位置。

最早遇见他的时候,我因为他看起来太年轻,不相信他是本校的老师。

后来又觉得,即便他真是老师,也镇不住场子。

却没料到,讲课时的他游刃有余,对一切都信手拈来,甚至可以自如地应对每一个学生的提问,对这位年轻老师所有的不信任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被清扫得荡然无存。

我甚至开始觉得,他只开一门选修课有点可惜了。

又去了两次,陶字安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的总和不超过五秒,我开始盘算着如何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去食堂吃饭时,我问周达维:“你说一个老师对什么样的学生会印象深刻?”

“那还用说,好学生呗。”周达维一边吃他的煎包一边说,“哦对,还有一种,整天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差生。”

我咬断了面条,觉得他说了跟没说一样。

“你什么人啊!问我,我说了又觉得我这是废话。”周达维好奇地问,“你最近怎么了?总好像在找谁。”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看向食堂的门口。

我收回视线,闷头吃面:“我找个屁。”

那天回去后我就躺床上听歌,都听了些什么不记得了,但始终记得我脑子里在琢磨什么。

可那些我琢磨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我一个高中同学找了个在酒吧驻唱的兼职,其实那小子是在做不切实际的星梦,希望自己像小说男主那样,在酒吧唱唱歌就被娱乐公司的大老板看中,然后跟他签约捧他当明星。

我们笑他白日做梦,但他说虽然不切实际了一点,但做梦的权力是谁都有的。

为了让他的梦看起来热闹点,这个狗东西勒令我们几个关系好的都去给他捧场,于是我晚上跨越半个城市去了那家酒吧,不过混到两杯免费的调酒,倒也不算太亏。

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宿舍楼都关门了,我不太想敲门被宿管大爷骂,准备在学校附近的小宾馆住一宿,然而一摸口袋,身份证没带。

既然这样,也只能回学校了。

出租车停在校门口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二十多,秋天的晚上还是挺凉的。

我穿得少,就一件薄卫衣外套,风一吹就透了。

我缩着脖子抱着膀子快步往学校里走,才没走多远就看见两个人。

半夜十二点多,陶字安被人背着,走在学校的小路上。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很快就确认,是他。

背着他的那个人我也认识,或者说见过,就是总和他在一起的那个男老师。

对方背着他,走得倒是从容。

我觉得奇怪,大晚上这两人演得到底是哪一出。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们俩该不会是一对儿吧?

因为这个念头,我的心开始狂跳不止,而我自己也说不准究竟跳个什么劲儿。

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们后面,已经偏离了回宿舍的路。

走到篮球场附近,陶字安似乎有些不舒服,背着他的人把他放下来,让他坐在篮球架后面的垫子上。

对方嘱咐了句什么,然后突然往回跑。

我赶紧躲到树后面,看着那个人跑远了。

等他走后,我重新看向陶字安,他坐在那里摇摇欲坠,我想都没想,在他倒下的前一秒来到他身前,轻轻一揽,原本要往后倒去的人,靠在了我身上。

陶字安一身的酒气,原来是喝醉了。

我低头看他。

这地方黑咕隆咚的,刚刚那人也真是放心,竟然扔他自己在这里。

我问他:“你怎么喝这么多?”

他没吭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又问他:“你认不认识我?”

他还是没吭声,看起来是真的睡着了。

我在黑暗中沉默地让他靠了一会儿,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当我听见远处传来跑步声时,知道是那个老师回来了,而我得先离开。

可我又有点莫名其妙的不甘心。

我摸摸口袋,随手掏出学生卡,放在了陶字安的口袋里。

然后,我放开他,让他往后面倒去,自己又隐到了旁边大树的后面。

那个晚上,我像个贼,偷走了陶字安人生中沉默的须臾,见证了这一时刻的就只有或明或暗的星星和那一轮弯月。

还有被塞到他口袋里的,属于我的学生卡。

那个时候的我只是觉得,我在较劲,我一定要让他记得我、认出我。

可是我没有深究这种看起来有些幼稚的执着到底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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