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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贺长望曾无数次想象过他们再相遇时会是什么样子。

一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想过会在某个路口的转弯碰面、在某栋大楼的电梯里错身而过,或者在地铁站里遥相一瞥。

在想象中的这些场景里充满了伤痛、怅然若失,激烈的情绪被极力克制住,只剩下难言的悲伤。

应该再配上背景音乐,拍成悲情电影。

但他从没有猜到过会是这样。

在与家乡远隔千里的长白山上,他们一起站在广场的边缘上看着远处山峦,手里还捧着流心的温泉蛋。

吃完鸡蛋后还要去爬山,无语了。

也好在有一个鸡蛋,相顾无言地吃东西的间隙为他们提供了平复心绪的时间。

他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动容,也不知是因为被山间的风吹麻木了,还是因为他从小天池一路追过来,时间线拉得太长,已足够他接受这个现实。

但毕竟有八年的时间横亘在他们之间,是足够把高中时期再亲密无间的好兄弟都磨得只剩下“好久不见”的时长,这段漫长的分别让他们也很难找到话头。

其实贺长望还是有很多话想说的。

想问问为什么去年在厦门他不告而别,想问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谈新的对象,但这些话题从他口中说出,无论如何都沾染着暧昧的色彩。

现在不是个叙旧的好时间。

等到陈穆也把玉米吃完,段桥才问:“一起吗?”

贺长望愣怔一下:“嗯?”

段桥偏过头看了看他。

贺长望这才意识到他在问要不要一起去看瀑布。

他也侧过头直视着段桥。

粘稠的视线交织,烫得人瑟缩一下。贺长望眸光动了动,越过段桥的肩去看远处的山。

半晌,他实话实说:“不了,我刚才来过这边了。我是从小天池返回来的,因为我在候车亭看到了你。”

段桥愣了愣,低声问:“怎么没叫我?”

贺长望用余光瞄着他那几根修长的手指盘着串珠,叹口气:“你说呢?”

两人心照不宣地将对话止步于此。

“你几点走?我也住万达,有时间聊聊。”段桥问。

他问得很干脆,语气里没有分毫试探和小心翼翼,直截了当地通知他“我准备跟你聊聊”。

贺长望心道你还挺理直气壮,当初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提裤子走人的不是你?

“聊什么?”贺长望转过身,两手撑在栏杆上,把几粒小石子从缝隙间踢下去,滚落在岩坡上。

段桥说:“聊你从小天池追过来想跟我聊的话。”

贺长望闻言“啧”一声,仿佛看到了高中时候的那个平时话很少、一开口就让人听着想动手的段桥。

“那我明天再走。”他说完就觉得自己未免太给面子,“淡季续房容易,这要是再过一个月,你就得跟我去白河聊了。”

段桥曲指蹭了蹭眼角,淡淡说:“一个月后我还在这。”

“出长差?”

陈穆在两人怪异的磁场之间终于找到了插话的契机,解释道:“我们要在这里待两周,下周会有科考部的人来跟进。”

他这话说得也很有趣,刻意省略了他们出差这件事本身的内容,像是默认了贺长望知道段桥的工作。

贺长望只知道段桥在地理杂志的编辑部工作,具体内容也只是听老同学提起的只言片语。

他莫名有些不爽快。

“那就这样吧,我走了。”贺长望说完,抬腿走出几步,还是没忍住扭头指着他手里那串珠问,“你这玩意儿是哪来的?”

段桥单手抛了两下:“买的,长白沉香琥珀木。”

贺长望控制了一下脸上表情:“这也是你地理考察范围?”

“买来玩的。”段桥勾起嘴角笑了笑,“喜欢送你。”

“别。”贺长望说。

段桥笑着没说话,把串珠随手塞进了口袋里。

贺长望忽觉这动作有几分熟悉,上一次在厦门遇到,段桥也是这样手中把玩着什么,随后放进了口袋里。

那时他好奇,却到最后也没能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回忆起去年,贺长望恍然意识到,那些情难自控的激烈情绪没有出现在今时今日,是因为早在去年便已经降临过了。

不仅降临了,还任其爆发了。

当时他跑去厦门散心,一落地便坐轮渡去了鼓浪屿,他来得太仓促,没有预订酒店,打算逛完随意找个地方住下。

夜幕降临,海面静谧,小岛长街亮起灯火,沿路商铺生意红火,游人往来不断,红花绿叶从围墙之上探出来,攀着墙沿屋顶开得茂盛。

音乐声浪层层划过来,街边是排成排的酒吧,贺长望在进去坐一坐和去看沙滩之间摇摆一秒,推门而入。

他一进来便有些后悔,全国各地的酒吧都一样,瞧着没什么意思。

贺长望皱了皱眉,正要离开,眼风一扫,却看到了靠着落地窗位置的卡座里的男人。

晃眼的绚丽灯光变化,打在那人的侧脸上,阴影落在下颌线之下,延伸入半敞的衬衫领口。

段桥懒洋洋地仰躺在卡座里,面前歪七扭八倒着几个酒瓶。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衣袖随意堆上去,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指尖把玩着一枚小小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

段桥,一个人。

贺长望只觉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收束成一道嗡鸣,他下意识就想躲,可四肢却不受控制地麻木起来。

他们不该在这样的情形里相遇,一个狼狈,一个风尘仆仆,在异乡不知名的酒馆里。

已经有七年没见过了,从穿着校服的时代告别,再也没有见到彼此。

在贺长望的白日梦里,段桥便一直是那个留着短短的头发、背着书包的少年,最常见的场面是坐在球场的长椅上弯腰系鞋带,或者坐在他身边上课托腮发呆。

他没有想过七年后的段桥是什么样。

贺长望把这段未曾宣之于口的暗恋归类于青春期无疾而终的伤痛往事,与许多青春校园电视剧一样,合该结束于高考落下帷幕的那天。

贺长望从没有想过把心意告诉他,那个时候的朦胧好感很纯粹,纯粹到他并未期望过能得到回应,似乎只是按照传统电视剧里那样扮演好暗恋者的角色。

等真到了该分道扬镳的那天,他又拉不下脸去告白,毕竟平时和段桥最爱争口舌之快,俨然是一对不太对付的冤家,好像开口说了喜欢就是落下风一样。

他好面子,就为了这个不值钱的面子,到最后都没有主动。

他们的联系自然而然地终止在那个暑假。

贺长望给段桥贴上一个“曾经喜欢过的人”的标签,封存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里面。

说来也怪,一个人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时,再怎么珍惜都知道是触手可得,可一旦走向分别,这人在心里的地位便自动抬升一阶,变得越来越无可撼动,到最后干脆直接成为了“青春”的代表。

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的青春,却在看到段桥的瞬间狠狠捏了一把心脏,被压缩成一个小方块的回忆落入水里,被浸泡涨开,慢慢膨胀成胸腔容纳不住的悸动和酸涩。

他妈的,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段桥?

贺长望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过去。

他呆立在门口,有酒保从他身边高声吆着走过,靠在座位里的段桥闻声,投来一瞥,那道含着醉意的目光刚巧落在他身上。

贺长望彻底走不动了。

段桥看到了他。

他的双眼不再游离,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

又像是专注地看,又像是在发呆。

片刻后,段桥单手扣住一瓶啤酒罐,仰头灌了几口。

跑到这里来却喝啤酒,看来是不想把自己喝醉又忍不住想喝,什么臭毛病。

段桥的手挟着力道,将喝空的易拉罐捏出几道凹陷的深痕。

他把空罐丢回桌上,换了一瓶全新的,拇指勾住拉环,几根手指握着瓶身,外壁上附着的薄薄一层水珠被抹成一片,练成串滑落在指间,把整只手都浸得湿漉漉。

段桥垂眼失焦地扫过桌面,几秒后又掀起眼皮看他。

这一次他的视线清晰又明确,他在看贺长望。

哦,看来是认出来了。

贺长望看着他眼眶发烫,被灼烧一样,踌躇一下,走近他。

两个人相隔不过短短半步远,可这半步却好像怎么也迈不过去一样。

“巧啊。”贺长望先开了口。

段桥扬着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他坐。

“来厦门?”贺长望简短地抛出一个问题。

“出差。”段桥说。

熟悉的声音,又好像很陌生。

他用啤酒罐撞开桌面上躺倒的空瓶,发出一片叮铃咣当的响,向一个玻璃杯里哗啦啦倒满了酒,推到贺长望面前。

贺长望仰头喝掉,没多久便觉从喉咙口到全身都漫着滚烫的火。

“一个人?”

段桥的嗓音有些发哑:“嗯。”

贺长望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喝酒,但先前几个问题都是他在自说自话,一个人唱独角戏没有意思。

他侧过头看着舞池里的人。

其实段桥没必要邀请他坐下来,高中老同学是太久远的身份了,他们早就没什么话题可聊。

“今天刚上岛?”段桥忽然问。

大概是看到了他放在一旁的背包。

贺长望点了点头:“是。”

为了让这段对话进行下去,他补充了一句:“我也一个人,还没找住处。”

两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

明明酒吧内的氛围热烈又高昂,但这处小小的角落却笼了层压抑的气压,说不清道不明。

“去沙滩吗?”段桥喝干最后一口酒,把酒瓶利落地向桌上一撇,扯开了领口。

贺长望抬眼:“现在?”

“是。”段桥已经站了起来。

贺长望没有动:“太晚了吧。”

“不晚。”段桥说完,两手撑在桌上,俯身靠过来,“去吗?”

贺长望闻到了酒气,他错开目光:“走吧。”

但他说完仍旧没起身,段桥正倾身压在他头顶,挨得太近,他站不起来。

怪异的对峙僵持了一会儿,段桥才撤后些,从座位上捞起一根拆下来的领带,向门口走去。

贺长望跟在他身后,见到在将要推门而出时,一个穿着紧身衬衣的男人撞了段桥的肩膀。

他们出门站在街上,段桥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

贺长望只是扫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

是刚刚酒吧里那个男人塞给段桥的联系方式。

段桥看都没看,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贺长望调侃他:“很受欢迎啊。”

长街人流如织,路灯与霓虹牌交映,成排的棕榈树下,段桥的神色晦暗难明。

“是个男的。”

“男的怎么了?”贺长望嘴里这样说着,心下却忽地一沉,“你……”

“你觉得没关系?”段桥打断他。

也许是酒精麻痹了神经,段桥的目光直率得半点没有遮掩。

贺长望第一次想用赤裸来形容一个人的眼睛。

以前也是的,高中时他每次想要在背后使坏,都会被一双眼睛硬生生盯出实话来。

“没关系。”他说。

段桥把手里拎的那条领带随意挂在脖子上,捋平了皱痕。

“你要是没地方住,去我住的那家民宿吧。”

贺长望噎了一下,一时没能适应话题的转变:“行。”

段桥走了几步,又问:“你一个人?”

“对,”贺长望说,“我刚刚说过了。”

段桥说:“哦,忘了。”

贺长望终于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段桥声音很平静,“所以今晚不去沙滩了。”

贺长望被他气笑了:“那你一直都在说些什么胡话。为什么要自己喝酒?”

段桥没有答话。

他的手揣在口袋里,袖扣不知何时解开来,潦草挽起来的袖子便滑落了下去。

八月里鼓浪屿的晚风都是暖和的,裹着海洋的潮气吹在脸上,叫人没喝几杯也醉醺醺的。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段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给他。

贺长望愣了愣:“我不抽。”

段桥便手指一转,低下头,微张开唇含住了烟。

两个人慢悠悠地沿街走着,却没听见打火机声。

“烟,不点吗?”贺长望问。

“不会抽。”段桥咬着烟含糊道,“给同事的,习惯兜里塞一包。”

他们裹在人流中,不自觉地便靠得越来越近,肩膀叠着肩膀。

贺长望低声问:“那你咬着它干什么?”

他没等到回答。

前面突然出现了许多逆行的人,让前进的游客们不得已拥挤起来。

贺长望向前走着,下意识扭头去寻人,却见段桥就贴在他的身后,鼻息间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侧颈间,那双深邃又雾蒙蒙的眸子近在咫尺,专注地看着他。

“嘴里没东西,空落落的。”段桥这才回应了他方才的问题。

贺长望无意识地吞咽一下,转过脸去继续走着。

“你要在厦门呆多久?”

“一周。”段桥说。

又没有人说话。

这样无营养流水账对话进行到这里,贺长望的耐心彻底消磨殆尽。

他不想和人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周旋,可除了说这些可有可无的话,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加长版寒暄,还好段桥喝醉了,可以免去一分尴尬。

哦,段桥没有回答他那个为什么要独自喝酒的问题。

民宿离得不远,在鼓浪屿音乐厅的对面,宽阔院子的装点很漂亮,花枝攀着围栏,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院子里有小桥流水的景观石,贺长望推门进了大堂,里面吊顶灯一片辉煌。

“有空房吗?”贺长望把身份证递过去的时候,忽然有些尴尬。

前台面不改色地接过身份证,在电脑上敲打几下:“先生没有预订吗?”

“没有。”

“抱歉先生,今晚没有空房了。”前台说,“岛上的民宿大部分需要提前预约,您如果想在鼓浪屿过夜,可以今晚预约后天的空房。”

贺长望转而看向段桥。

段桥正倚坐在不远处的沙发扶手上,嘴里咬着那支没点燃的烟,微仰着头,垂眸看过来。

那条领带就稀里糊涂地挂在脖子上,连系都没有系,其中一端垂落在手边。

段桥深深地看着他,问:“去我那里?”

贺长望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着。

今夜一直居高不下的心跳速度再次提速,他连四肢都有些发麻,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不知为何,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段桥的意思。

一瞬间的直觉经不起推敲,他们明明只是重逢还没有两个小时的、八百年前的老同学,明明一路上什么私人话题都没有提起。

可贺长望就是觉得此时的问话是在邀请。

冲撞着袭来的暧昧和试探叫人措手不及,他觉得很难以理解,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好像今夜就是应该发生点什么,才能无愧于这次出乎意料的偶遇。

段桥在用一个很平常的问话来试探他。

贺长望知道,如果他说“不用”,他们大概会自此分道扬镳,不会有任何后续故事。

不过他无法拒绝青春期暗恋的人的邀请。

算了,就算是他多想了也无妨。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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