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风如解意小说在线阅读

一只圆滚滚的淡青色鸟儿落在梅宣本体的枝杈上，有点儿沉，带掉了几片零星的花瓣。

梅宣不敢乱看，浑身都僵立在了原地。

体内灵力的碰撞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但又似乎即将陷入诡异的安宁。梅宣觉得自己的神智下一秒就要被烧净了，可能是因为灵力在较劲，也可能是因为……

是因为在他的面前，春神正微微俯身看着他。

梅宣不敢看春神的神情，他模糊的视线内只有随着清风微微摇晃的淡色衣摆。春神抬手接住在梅宣枝杈上乱蹦的小肥啾，使得梅宣觉得周身似乎轻松了那么一小点点。

春神抬手将鸟儿放回天空，复又看向梅宣，伸手去接零零落落的梅花瓣。一瓣浅红堪堪落在春神手指尖，衬得他修长的手指越发白净好看。梅宣不甚清晰的视线内就这么多了一处对比鲜明的景象，令他神智稍稍回笼，却又更加恍惚。

“小梅花树，”春神低沉温润的嗓音响起在梅宣侧畔，“你身上有我的灵气。”

梅宣听着耳畔的低语，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眩晕中乍一听见那副声音似远似近地喊自己“小梅花树”时，梅宣只觉得仿佛被初融的潺潺溪流包裹，又仿佛只是一片鸟羽轻轻刮蹭了身上不知何处。

“你……”春神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最终轻笑一声：“听话，赶紧睡吧，会很难受。”

梅宣的神智顿时被这句话从混沌中剥离了一瞬，也就是在这一瞬，他集中全身的力气，微弱地晃了晃枝叶。

原本想好了再看一眼就满足，但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走。

春神望着指尖那一抹浅红逐渐暗淡枯化，幽幽的冷香也随之消失殆尽，他温和的语气中听不出其他的情绪：“你想留下来么，小梅花树？”

梅宣没再动作，他真的没力气了。

春神轻轻叹了口气，站直身子，轻抬手臂一挥，衣袖带起一阵清风，随之落下了淅淅沥沥的新雨。

雨丝滋润着世间万物，也浸润了梅宣这副烧灼的身躯。他觉得春神的指尖触到了自己，灵力汩汩流淌进来，让体内那股挣扎的冬日气息逐渐偃旗息鼓。

梅宣依然觉得周身滚烫，但神智似乎已经恢复了清明。他忘记了躲避春神的视线，下意识抬起头来愣愣地与面前的神君对视。他看见了春神那几乎能倾倒众生的面容，亦看见他带着淡淡无奈的温柔眼神。

为什么肯留下我，梅宣愣愣地想。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不一样了，但具体又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花瓣已经飘落殆尽，和着春雨融入泥土，化归天地。但他还醒着，而且越发清醒。烧灼感并没有褪去，但他似乎已经慢慢适应了。

“先这样。”春神道，“先透支一下你的下一个冬天。”

梅宣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春神的意思——按照原本的体质，梅宣就只能清醒一季，所以春神这属于是有些拆东墙补西墙的意思，下个冬天，梅宣估计要一直沉睡了。

说完这句话，春神可能也觉得有些欠妥，似乎这么做委实有些缺德。于是他微微弯起眉梢眼角，轻声问梅宣：“这样可以么？”

自然可以，梅宣乐意至极。

但他在春神面前终究是有些怕的，没敢动一下。许是习惯了冬神的冷漠疏离，梅宣对神君总是有些畏惧的，可不敢像那只小肥啾似的在春神掌心乱蹦跶，也不敢跟其他花草树木一样伸出枝茎拂过春神的袍摆。

春神却疑惑地问：“怎么不说话？我瞧你该是已经能化形了。”

梅宣小声地“嗯”了一下，没敢再多做举动。

春神似乎是觉得他这样很有意思，轻笑一声，道：“能化形？不会是个小哑巴吧？”

梅宣短暂地与春神对视后匆匆移开目光。他动了动枝叶，“唰”地一声变作了人身，低头立在春神面前，红着一张小脸道：“不、不是小哑巴。”

春神微微愣了愣，随后又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太好听，以至于梅宣因着这笑声红了耳根脖颈，更加不敢抬头了。

忽然他觉察出什么不对，目光所及自己的衣袍并不是熟悉的浅红，而是一抹鲜艳欲滴的嫩绿。

他惊愕地“啊”了一声，下意识抬头望向春神。

春神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唇边还挂着一丝还未消失的笑意：“你的花谢了，如今只有满树的绿叶。”他看着眼前清秀的少年面容，雪白的双颊上是浅浅的红晕，可爱极了。于是春神心下一动，柔声道：“别担心，这样也很好看。”

他说了“也”，即便他并没有见过冬日最盛时梅宣的人身是什么样子。但望着那双似乎泛着点点水波的晶莹眸子，春神不由得想，这小梅花树无论怎样也该是很好看的。

见梅宣依然愣愣的，春神朝他伸出一只手：“跟我来。”

于是梅宣听话地伸出手，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暖意再次汹涌地包裹了全身，不知是这高热加快了心跳的速度，还是过速的心跳加剧了那份滚烫。

牵住小梅花树的手时，春神却是一愣。对于他来说，梅宣的指尖还是有些冰凉的。这倒是有一点点新奇的感受，毕竟他常年与习惯了春日生活的生灵为伴，大家的体热与自己无甚差异。就连与冬神相处时，他们也会敛去各自身上的特质，以防周围温度失控。

所以此刻，春神触碰着还没完全缓过劲的梅宣的肌肤，只觉得这股不怎么强烈的冷意是鲜少有的感受。

他下意识地将梅宣冰凉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的掌心，牵着小梅花树来到欢快向前奔流的河边。

梅宣晕晕乎乎地就被春神牵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周围的花鸟们对自己投来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但他没在意，只因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春神分走了。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春神带到了水边。

河水映出岸上两个相牵着的身影。梅宣局促地轻轻挣了挣，春神便松开了手。梅宣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定神望向水中自己的倒影。他比春神矮了一截，衣袍已经变作嫩绿色，比身旁的人看着要活泼明艳些。原先的浅红会显得他清冷又娇艳，搭着这张清俊的少年面庞，总给人一种只可远观又招人怜惜的双重冲击，但如今这一身嫩绿，倒是衬得他有几分少年人的朝气了。

只不过……梅宣偷偷瞥向水中春神的倒影，再看一眼自己，只觉得春神周身散发的气度温润又沉静，自己却就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

于是他又透过倒影瞥向春神，只觉得神君越看越好看，越发知道什么叫“惊为天人”。

春神将他这一系列小动作尽收眼底，于是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总瞧我做什么？”

梅宣一惊，习惯性地用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袍，局促道：“没、没有……”

“哦。”春神带着笑意应道，“那就是没有。”

梅宣只觉得脸颊脖颈简直要被烧没了。

春神见梅宣这副模样，也不再逗他，轻声开口道：“小梅花树，跟我来。”

梅宣看见春神向自己伸出手，柔和的阳光洒下来，照得天地、山川、花鸟与眼前的神君清晰而明朗。春神的衣袖随着微风轻轻飘动，那只伸向梅宣的手却稳稳地未曾动过。梅宣觉得自己愣了很久，但回过神来的时候，春神依旧丝毫没有收回手的意思。

梅宣缓缓将自己的手送进春神的掌心。他的体温已经渐渐不那么冷了，春神的体温与他已无甚差异，可梅宣依旧觉得与春神相贴的肌肤处生出了异样的热意，分走了他几乎所有的注意力。

春神忽然稍一用力，一阵风恰在此时卷来。梅宣忽觉周身一轻，他便被春神带着乘上了那阵风。

梅宣不觉惊叫出声，他看见地面距自己越来越远，而身旁牵着他的神君却又笑了起来。

“别怕。”春神说，“你看。”

梅宣下意识听话地定神望向四周，不觉微微睁大了双眼。他从未离开过原本的那一方土地，更遑论御风于空了。他只觉得春神带他飞上了不知有多高的空中，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小了许多。阳光使一切都清晰无比，梅宣看见了绵延无穷的山峦，山顶的白雪松松地盖着，山脚的新芽却满含生机地努力生出绿意。闪闪金光在河面上跳跃，蜿蜒的河道交错着，不辨来路也不知去处。耳畔似有婉转鸟鸣，振翅声与风声纠缠着忽远忽近。远处是笼罩在薄雾下的淡色场景，朦胧又隐秘，近处眼前的花树草叶的色彩却变得越发鲜艳，不再是梅宣先前看见的淡雅了。

梅宣看得一时忘记了其他，只会一叠声地发出“哇”的感叹。

春神一手紧紧牵着梅宣，另一只手轻轻动作着，灵气流转，载着风雨融向天地之间。

梅宣能清晰地看见身前的树木渐渐伸展开枝叶，那是他们自沉睡中转醒。梅宣想起了什么，于是转头看向身后，他看见远处的地面上好像站立着红红绿绿的人群，正在大力向自己这边挥手——那是已经完全苏醒的山野精怪们，化了人身向春神致意。

梅宣不由看向身旁的春神。神君很专注地忙着自己的事情，高空中稍急的风带起了他的发丝，与衣袖一齐向后飘在风里，流淌的灵力包裹着他的身周，他浸在一层淡金色的光芒之中。

“又偷偷瞧我？”

春神目不斜视，依然看着大地上的生灵播撒灵力，但带笑的话语却是说给梅宣的。

梅宣还是有些被抓包的不好意思，但他现下心潮澎湃、情绪高涨，骨子里的天真烂漫再也不能被见着春神的羞矜掩藏。梅宣笑了起来，干净的少年音让笑声在风中显得活泼明朗，他对春神道：

“真好看——”

也不知是说这万千春色，还是说那带来春色的神。

*

柳枝在溪水中缱绻微摇，树下靠着块平滑的大石，梅宣抱膝坐在上面，瞧着从溪水里翻起的细小水沫。

春神做了最后的收尾，自柳树顶端轻盈落下，定神便瞧见了独自发着呆的梅宣。

梅宣发觉了身后轻微的动静，下意识地一回头，正正迎上了春神投来的目光，便又飞速转回了头。

“小梅花树？”春神说，“在想什么？”

梅宣脑中思绪翻涌，自然是什么心思也不会往外说的，但一想对方是春神，又不能什么也不说，于是便小声道：“没、没什么。”

说罢他自己都想把自己打一顿——这反应也太不自然了。怎么以前蒙骗梅七七就一骗一个准，在春神面前却连谎话也不会说了？

春神笑了：“不高兴？”

梅宣依旧小声：“没有不高兴。”

春神挨着他坐下，微微侧抬着头看向天空，假意自言自语道：“哎呀，怪我没怎么接触过梅花树，现在什么都猜不准。”

梅宣双颊发烫，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阵清风柔和地拂过来，轻轻带起梅宣的发丝与衣角，那一点不多的凉意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他脸上的烧灼。一只小麻雀胆大妄为地蹦到梅宣头顶，试图在那儿搭个窝，然而它才叽叽喳喳地叫唤了没几声便猛然瞧见春神正盯着自己。小麻雀又惊又喜，连忙扑闪着小翅膀飞到了春神掌心。春神轻轻碰了碰它的脑袋，示意它自己去玩。

小麻雀兴奋地叽喳叫着飞走了。

这一方内又只剩下了梅宣与春神，四下里只剩风掠柳枝和溪水拍石的声响——还有两道几乎被那声响盖过的呼吸声。

须臾，春神又开了口：“小梅花树，你困不困？”

梅宣一愣，不明所以，于是将脑袋偏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恰恰能看见春神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点微弯的唇。

春神也不等他回答，拉过梅宣一只抱着膝盖的手。梅宣下意识地想要抽回，但下一刻，他便感到一股温和的灵力汩汩流进自己的体内。

“困了就告诉我，不然会很难受。”春神说，“你看，这样就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