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宣儿？”

梅宣望着不远处将要化冻的河面发呆，忽然听见一声唤，于是猛然回神。

“啊，七七姐？”他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位容貌精致淡雅的姑娘。

梅七七面上略带愁容地走到近前，犹豫着开口问道：“宣儿，你怎么这几天总一个人呆着？”

梅宣“啊”了一声，没想好找什么借口，于是含含糊糊地没回答。

“你和姐姐说，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梅宣一愣，旋即连忙摇头道：“没有啦，怎么这么问？”

梅七七面上愁色更甚：“真的没有么？再过些日子尊上就要走了，趁着离咱们休眠还剩一点时间，有什么困难尽快告诉姐姐。”

“真的没有。”梅宣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着冲梅七七摇了摇头，掸了掸身上已然有些暗淡的浅红色衣衫道：“我日日都和哥哥姐姐们在一处，能有什么你们不知道的麻烦？”

梅七七沉默地看了看梅宣，最终还是直接道：“我见你这几年醒得越发晚了。”

梅宣疑惑地“啊”了一声。

梅七七继续道：“我一直想找你说这事儿，你先前——大概两百多年前只比我晚醒一个时辰，但是今年冬神大人到的第三天你才开花。”

梅宣“唔”了一声，想着如何含糊过去。

梅七七皱眉：“到底怎么了，是休眠得不安稳么？”

她看着这个化形比自己晚了整整三百年的后辈，担忧之色愈发浓了：“要不要去找找尊上，让他看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梅宣脑海中浮现出冬神那张英气逼人但不苟言笑的脸，单是想想都觉得这不畏寒的身子里被入侵了一股冷意，于是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不了吧七七姐，马上就要开春啦，尊上肯定特别累，这会儿去麻烦他好像不太好啊。”

梅七七一想也是，冬神这些天肯定特别乏困，所以如果被打扰了一定很暴躁。

梅宣怕梅七七再问些什么，于是赶紧道：“我要去收拾收拾了，今年我好好准备一下，可能最近的休眠期就是没休息好——”

说着，他一边朝梅七七挥挥手，一边麻溜跑远了。

梅七七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去做准备了。毕竟就算是休眠，昨为梅花树也还是要有傲雪凌霜的架势。梅七七想着，要让自己的叶子看起来碧绿水灵才行。

”

不远处的河面解冻的时候，梅宣知道，冬神已经迈出了离开的步伐。

梅花树们互相道着明年再见，之后便一个接一个地化作原身，进入了每年一次的休眠。

梅宣看着周围越落越多的凋敝花瓣，明白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他抖了抖枝杈，想要打起一点精神，却只感觉到有更多的花瓣落了地。

还剩一小半花朵，梅宣迷迷糊糊地想，能再撑一会儿。等花瓣都掉完，他就真的要睡着了。

他模糊地看见河水上泛起的粼粼波光，想着上一次休眠之前看见的景象——他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化冻的河水，春天的第一缕阳光轻柔地投射在上面。水缓缓地流动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行的方向。淡金色的细碎阳光跳跃着，跃进了梅宣的双眼。

他接收到了第一缕春阳。

梅宣模模糊糊地回忆起那种感觉，那缕阳光投射过来的时候，好像有一股奇异的暖流跟着淌进了身体，即便那感觉几乎微不可查，可还是让梅宣习惯了冬日寒风冷雪的身子感受到了不曾感受过的温度。

他想起才能化形时听一株年长的梅花树给他讲的故事。老树用低沉温和的声音缓缓告诉周围年轻的树精们，每年冬神走的时候，春神就紧接着来了。春神会让冰雪消融，会叫醒其他草木让他们开花，会让蕴含着丰沛灵气的春雨洒下来，滋润天地生灵。他也会照顾着休眠了的梅花树们，每一年睡着后，梅花树的树叶还是会因此而充满生机。

梅宣懵懵懂懂地问：“春神和冬神的灵力不一样么？”

老树缓缓地笑着，抬头望了望天空道：“自然不一样——我想大抵是不一样的吧。春神会让天地之间变得暖和起来。这是我年轻的时候，前辈告诉我的。”

梅宣好奇地眨眨眼，继续问道：“您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么？”

老树摇摇头：“不知道，我没有见过春神。没有一棵梅花树见过春神，他来之前，大家不都已经睡着了么？”

此后数年，梅宣望着冬神离开时都会迷迷糊糊地想，春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或许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就能等到春神来到身边。梅宣想，他要做第一棵见过春日的梅花，他想见一眼千万年不曾被梅花树们见过的春神，他想知道那些盛开在寒冬之外的花草们都是什么模样。

他年复一年地在冬末强撑着精神，可因冬神的远去，没有更多的灵气能支撑着梅宣保持清醒。但越是这样，梅宣就越想跨过这道看似无法逾越的交替线。就好像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告诉自己，再撑一会儿吧，再撑一会儿，你就会看见或许原本一辈子都不会看见的景象。

于是之后的每一年，梅宣都觉得自己比前一年睡得要更晚一些，哪怕只是晚了短短几秒，他睡着前的最后一抹情绪都是欣喜。

两百多年过去了。

梅宣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即将沉入深处，便如同往年一般集中全部精神力让自己再睁一会儿眼。

有更多的阳光落进了梅宣的眼眸，比去年更多一点的春日灵力融进了身体里。那依然只是细微的一点，但对于梅宣来说，那是一阵强度能与冬神发怒时带来的暴风雪相提并论的暖意，汹涌着、呼啸着、叫嚣着，将梅宣仅剩的一点意识席卷包裹，只在这短短的一瞬息，他忘记了自己是在苦苦支撑。

也是在这一瞬息，梅宣身上剩下的最后一朵梅花上，落下了今年的第一滴春雨。

那一滴春雨上带着陌生的灵气，那应该是暖的，但对于梅宣来说却是不曾体会过的炽热。他被刺得又猛然清醒了一瞬息，借着那短暂的时刻，梅宣感到那股陌生的灵气一点点地晕开在了自己身体里。

他吸收了春神的灵力。

但那一点灵力还是太微弱了。梅宣轻轻一颤，终于在支撑多时之后，落下了最后一片花瓣。

这次合上眼前的最后时刻，他看见的不再是泛着跳跃金光的河面。那好像是一抹高挑的身影从自己身前轻轻走过，却又顿了顿，放缓步伐站定了。

梅宣眼前的最后景象，便是一抹淡色衣摆。随后，他彻底陷入了沉睡。

梅宣是被吵醒的。

梅七七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进梅宣的耳朵，背景音吵吵嚷嚷，好像大家都在讨论些什么。

“雪松伯伯，这都快半个月了，宣儿到底怎么了？”

这是梅宣清晰地听见的第一句话。他迷迷糊糊睁眼，入眼的便是老雪松那张有些皱巴但慈祥和蔼的脸。

雪松摸了摸梅七七的头，笑着对她示意：“你看，这不就醒了？”

梅七七转头，睫毛上还沾着水珠。梅宣讪讪化作人形，还没弄明白周围状况，就被梅七七扑上来捏住了脸颊。

梅七七清新素雅的面庞上露出了浓重的情绪：“梅宣！你都要吓死我们了！”

梅宣听话音也依稀明白这是什么状况了。他没敢反驳梅七七，只是抿着唇，不好意思地向四周围过来的梅花树们微微躬身表达谢意。梅七七还在紧张，问题如同连珠炮似的，惹得梅宣都不知道该先挑哪一个回答了。

哦，不管什么吧，反正他也只会说“不知道”。

梅宣向一旁的老雪松眨了眨眼睛，然后小声对梅七七道：“七七姐，雪松伯伯都被您请来了，如果真有什么问题，他老人家肯定都已经说了嘛。”说罢，还特无辜地扯了扯梅七七的袖子。

虽说活了也有大几百年了，但梅七七依然吃梅宣撒娇这一套。

老雪松适时开口：“确实无甚大碍，七七姑娘，我方才确认过好几遍了。”

这下梅七七可算放了些心，又开口问道：“那这种醒的一年比一年晚的情况，需要怎么解决呢？”

老雪松看了一眼一旁微微低着头的梅宣，眼中划过那么一点点意味深长。他对梅七七道：“说实话，我跟着冬神大人在世间辗转这么多年，看过的病例不计其数，但没见过小宣这样的。”

梅七七傻眼了：“就……就没什么解决一下的办法么？他这样醒的比其他梅花都晚很久，不会有什么问题么？”

老雪松道自然无甚大碍，心说难道我还能跟冬神大人说这事儿大有问题，让他以为我是说他灵力衰退到让一棵梅花树出岔子了么？

又糊弄了几句，梅七七终于放下了心，嘱咐了梅宣几句便走开了。

老雪松又用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梅宣。老树的气势和灵力都是压梅宣一头的，这使得梅宣在接触到对方眼神时心虚地低了低头，咬着下嘴唇不敢说话。

老雪松道：“小宣，告诉伯伯，你身上春神的气息是怎么回事？”

梅宣没想到他这么开门见山，支支吾吾地道：“就，就是……我不知道嘛……”

老雪松虽说年纪大了，可他和梅七七不一样，完全不吃小辈撒娇那一套，于是和蔼笑道：“你跟伯伯说实话。”

梅宣嘟嘟囔囔道：“我就是睡着得晚了一点。”

老雪松叹了口气。

梅宣心虚地问：“伯伯，这样会有不好的影响么？”

老雪松道：“自然是有的。虽然说到底无论哪位掌管季节的上神，他们的灵力追根究底都是同源，是有益于天地万物的。”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可四时有四时间的秩序，不同的灵气是会有冲突的啊！每位神君的灵力适宜滋养什么生灵，这都是有数的。小宣，你该生在何时何处，这可是天道定好的！”

梅宣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事实上他也是有些忐忑的。他明白自己越过了自己本该遵循的时间限制，也在被春神的灵力烫到时清醒了那么一瞬。春天的暖意不属于自己，他该在什么时候绽放，那是既定的。

但是那股温度真的令他有些着迷，即便对他来说有些高了。

老雪松还在说着些什么，大概是让梅宣别再强撑着等待春神，在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做该做的事，守着天道赋予他的那份世间少有的傲雪凌霜。

梅宣却突然问：“那您为什么就能四季常青？”

老雪松倒是被问的愣了愣，随后他笑了，拍拍梅宣的肩膀：“因为神君们需要我醒着，神灵精怪们还指着我瞧病呢。”

“怎么醒着？”

老雪松道：“神君们有的是办法。”

“哦。”梅宣点了点头，垂下眼帘。

*

今年冬神离开的时候，梅宣居然觉得自己没那么困了。

虽然还是有点蔫蔫的，但梅宣隐隐能感觉到，今年，他可以稍微轻松些便等到春天。

大概是那几滴春雨上带着的灵气导致的吧，梅宣想着，连思绪都是不自觉的小心翼翼。

河水化冻，冰雪消融。第一缕春阳投向河面的时候，梅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楚地看见周围的景象。他看见身边的梅花树们伸开了碧色的叶片，看见脚边渐渐铺满的青嫩草叶，看见飞鸟盘旋于空，最后绕着渐渐染上色彩的青树翠蔓鸣叫。

这些场景好像历经了漫长的时间流逝，又好像只是在一瞬间猛然铺开。

梅宣感受着落下的春雨，小心又贪婪地汲取着其上的灵力。体内两种性质天差地别的灵气交流碰撞着，撞得梅宣晕晕乎乎。他有些乏困，却又感到有什么令他清醒回来，那一小股不那么陌生的春日气息继续灼烫着梅宣，惹得他头昏脑涨。

他晕晕乎乎地看见远方似乎绽放出了更多的色彩，最开始不那么真切，但逐渐地，天地间的柔和青碧色上便染了绚烂娇艳的新色。梅宣瞪大了双眼，只觉得是谁在自己眼前泼洒着五颜六色的水墨。

色彩渐渐地延续至梅宣近处。梅宣感受到与体内那股新的灵力相似的柔和气息，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即将休眠了。体内的两种灵力并不能很好地共存，他习惯了清寂冰冷，一时半会还无法长时间承受暖热的春。

真的好值啊，梅宣晕乎乎地想，虽然这种感觉很难受，但能亲眼见到春天来临时的震撼美景，哪怕是被烧得再热再痛也很值。

他在心底默默地与苏醒的其他生灵们问好，又默默地道着再见。明年还能再见到么？不知道。梅宣想，这次肯定醒得更晚，或许会惊动冬神，或许自己这副修为不怎么高的身躯经这次后便再无法支撑住两股灵力的冲突与碰撞。

所以再看一眼吧，梅宣挣扎着，感觉到身上的最后一片花瓣掉落。

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周身被包裹在一股温柔又强烈的暖流中。他看见一只修长好看的手伸开在自己身前，淡青色广袖轻轻摇晃着，掌中缓缓落进一片光泽不再的浅红花瓣。

梅宣最后挣扎着向上移动了视线，失去意识前，他看见一张俊秀非常的面庞，其上有淡淡的诧异，但几乎被柔和的神色掩去了。

梅宣心脏猛地一跳，晕晕乎乎地听见了一声轻柔的“是梅花啊”。

之后他便枕着这一缕低沉温和的嗓音睡去。

*

“我保证以后不会了嘛……”

老雪松看着自己被梅宣揪着的衣袖，选择继续无视这小树精的撒娇耍赖。

梅宣见对方依然不为所动，便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梅七七，拖长声音道：“七七姐姐——”

梅七七咬了咬下唇，最后一狠心一跺脚，也没搭理梅宣那茬儿，只开口道：“必须听雪松伯伯的！咱们要么上报尊上，要么你就乖乖服了雪松伯伯的药去掉体内的春神灵气！”她看了看不发一语的老雪松，又回头蹙眉看向梅宣：“我刚可是都听雪松伯伯说了，宣儿，体内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灵力不是什么好事，它们会打架，这会让你的身子承受不住的！”梅宣小声道：“春神大人的灵力我就吸收了一点点，又打不过尊上的灵力。大不了我今年早早闭眼睡觉嘛……”

老雪松打断梅宣，用依旧和缓但严肃了几分的语气道：“你蒙骗七七是欺负她没越过界，还想着糊弄过我么？这会儿你没什么大碍是因为你就该生在冬天，那一点春神的灵力在这会儿是沉睡的。但你肯定比我还清楚，冬春交际的时候，随着冬神离你越来越远、春神越来越近，那两股灵力就会冲突起来，难受的是你自己。”

梅宣低头揪着自己的衣袍，没有搭话。

老雪松继续道：“早点休眠，你早得了么？因着那一丝不该有的灵气，你总是会在初春清醒一会儿吧？你这么想去春天，肯定会努力吸收更多春神的灵力，长此以往下去，总有一天会到我也没法帮你的地步了。到时候你是求冬神大人原谅你的任性想法子救你，还是干脆去求春神大人破例收了你这棵他压根儿没照顾过开花的梅花树？”

梅宣听着老雪松的话，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但他一想到休眠前看见的场景，便还是犹豫着不想乖乖听话了。

那副景象实在太美了。虽说眼前如同画卷般的景象并无夸张明艳的色彩，但即便是五彩斑斓的淡色，在看惯了寒冬简单景色的梅宣眼中，也是浓墨重彩的。

冬天很美，但茫茫的白和一片片的梅红他早已看惯了。或许他生来就与旁的梅树不同，他性子不那么沉静，也不想安于他并不介意的寒风。他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那正好是他向往的样子。他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暖，那也正好是他好奇并逐渐演变为渴望的。

更何况——梅宣脑中浮现起那张俊美好看的面容，低沉悦耳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畔。那是春神吧，那一定就是春神。他和冷漠寡言的冬神差得太多了，眼神中那一丝温柔是梅宣不曾从旁人身上见过的，那与哥哥姐姐们对他的关怀眼神是不同的——就那么认为，至少那一刻，那样的温柔是独属于梅宣的。

就一次，最后一次，放纵着沉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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