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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了海洋公园已经是三点五十，一个多小时车程，小袁开得还算稳，川固和简文姝路上教了024几个常用动词词组，现在人鱼除了掌握吃喝睡等基础用语外，还学会了一些额外的词汇。

……比如手机这个名词。

这一点川固也觉得很神奇，024对视频观看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痴迷与缠人，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开了一个海底纪录片高举着放给024看，心甘情愿沦为人形手机支架。

保安指挥他们卡车进了园区，“蓝园海洋公园”短短六个字里出现了两次“园”，绕口又意义不明，LED小灯泡围着logo组成巨大阵型，昭示硬件基础设施已经建设完毕。车继续往里开，各个场馆位置分配完毕，他们正前往园区中心的虎鲸区域，这将是人鱼的暂时住所——川固敢肯定，建园时不管再怎么有先见之明，海洋生物学家和建筑学结构设计师绝对没有想过会接来人鱼。

“到了。”车停下，小袁从驾驶室往后面喊，川固手腕发酸，他的手机还在放纪录片，磁性深沉的播音员声音震得他虎口发麻，为观看者探寻海底的秘密。

“好啦，结束。”他把视频暂停，024一脸意犹未尽，川固从人鱼脸上看到了郁承女儿的影子，动画时间结束的时刻，也是一样的不舍。

“一会儿怎么运？”郁承帮简文姝把零散的东西理好，“吊索会不会太小题大做。”

川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他恍然大悟，“噢，你是说咱们给他，搬出来？”

郁承点头，比划了一个抬担架的动作。

“你还真是会给领导省钱哈，”川固讽刺他，“帮园区省的钱能打到你卡上吗。”

郁承白他一眼，“这是给我们省时间，越早投入工作，越早算绩效。”

川固哼一声，他多少已经猜到了，不如说这个想法与他的也不谋而合，“行啊，”他说，“把器械准备好。”

不知道为什么，吊索搬运海生动物需要额外支付人工费成了这个园区的一个潜规则，速度慢，价格还不菲，面对大型生物，人类力量鞭长莫及，不得不动用工具，可与人类体型相当的人鱼，如果还需要巨型机械搬运，不免略显浪费。

川固盘算了一下捞人鱼的动作，觉得竖着把人家拎出来比较方便。他登上二步梯，人鱼的双手挂在箱壁外，这是个易于他继续接下来动作的姿势。

然后他向人鱼方向送出手臂。

024没有回应人类向他伸出的手，只是好奇地歪头，川固耐心地向他解释：“一会儿，我们，把你，搬出去。”他用大拇指向后示意，郁承两根手指在眉角一甩，向人鱼打了个招呼，“去更大的，地方，住。”

他估计024对于被运来运去的事情已经习惯，但不知道对于被人类抱出水是个什么态度。

“……大。”024鹦鹉学舌，他看上去懂了，又好像没懂，装卸器材的声音远远传来，川固只好轻轻拉住他的手腕，引导他环住自己的肩膀，然后抱住他的身体。

人鱼的体温真的很低。

这是川固的第一感觉。

“不要怕。”他轻声安慰着，将人鱼抱离水面，024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双臂收紧，勾住川固的脖子，他的脸颊压在川固的肩膀上，冰凉而湿润，在人类的怀中散发出盐和化学粉末的味道。

没有恐慌。

川固放下心来。

“——当心！”简文姝在旁边虚虚地扶着，防止他们摔倒，“别踩到他的尾鳍。”

川固当然知道。人鱼还算配合，他的尾巴绕起来，湿漉漉地沾湿了川固的裤子，不知是否是有意识地扇动着，水珠几乎溅到川固脸上。

“好了好了好了。”郁承从另外一个方向指挥，川固艰难地往下走，遏制住想要骂人的冲动，他就是个傻子，答应郁承把人鱼抱下去，他腰快断了。

人鱼比他想象中沉许多。川固在心里叹气。拜托你不要动，还有一步。

安全到达目的地，简文姝帮忙勾着人鱼的尾巴，一起将他放到防水担架上，小袁打开了集装箱的门，外面光线照射进来，他们不由得眯起眼睛。

“不容易啊川固，”郁承笑脸相迎，看着024战战兢兢地蜷缩在纳米布料的中央，底部聚集起一汪浅浅的水，“幸亏有你。”

川固都不想回他，可抱怨还是脱口而出：“你还好意思说，你怎么不抱。”他顺时针转动手臂，舒缓肌肉和关节的酸痛。

郁承笑得很谄媚，“他不是喜欢你嘛。”

喜欢有个屁用。川固看着024，简文姝往人鱼身上覆盖沾满海水溶液的织物，他们不知道人鱼在缺乏水的环境中能坚持多久，尽快入水准没错。

他点了点头，“那起驾吧。”

这是运送海豚的担架，两侧挖了放置胸鳍的孔，024被盖在湿布下面，透过侧缝伸出手来。

“这样会不平衡，”郁承说，指着人鱼戳出担架的部分，“让他把手缩回去。”

川固不情愿地走到边上，“又不是春游的大巴，还要跟小朋友说注意别把手往窗户外面伸。”他握住人鱼的手，引导他将双臂收回。024似乎轻轻回握了他一下。

简文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024来说可能还真差不多。”

这句话有些好笑，却让川固噎住了。人鱼和人类小朋友在这一点上似乎有同一性，他们都尚未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则，不理解外界的危险，或许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却无法承受打破规则带来的后果。

024是怎么被捕获的。

这个念头莫名侵袭而来，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一直在用人类的标准来评判024，妄图揣测他的肢体动作、思维方式，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弦外之音，却没想过人鱼的行动到底代表着什么。

这让川固有一种微妙的不安。

然而当下的任务并不在此，他按下心中忐忑，从担架内侧确认人鱼已把小臂贴紧臀鳍两侧。川固将024的胳膊放好，人鱼在湿布下动了动，但也配合地没再把手伸进洞里。

这家伙还真是听话。川固想。他懂事得不像个动物。

担架的调试已经完成，郁承向川固传递一个眼神，二人同步好节奏，缓缓抬起。人鱼保持静止，他大概能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代表着什么，人类纠正他的肢体摆放后，他理解其背后的用意，所以保持安静。

他在学习。而且学习能力很惊人。

川固小心地配合着郁承的步调，走下集装箱，天光大亮，外面的温度甚至比内部更温暖，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他们身上，风拂过的时候甚至有和煦的感觉。

他们正停留在虎鲸馆的员工2号入口处，目的地是虎鲸的暂养池——这片区域是为了防止在园的虎鲸突发疾病、导致其余同伴交叉感染而建的，但现在园区只有一头虎鲸，所以暂养池尚无用武之地，于是整块虎鲸隔离区便成了024的活动栖息场所。

他们小心地前进着。

各区块已于两个月前开始养水，目前水体的酸碱程度、盐含量都与海水大致相当，四天前刚批量投放的海虾在水里适应得还不错，死亡率很低，所以园方认为可以让大型水生生物入住了。

希望024能健康地生活下去。

暂养池和虎鲸的水池并不相连，员工入口也不是同一个，真正做到了完全隔离，不过两方相距不远，川固朝虎鲸区域望了一眼，平静深邃的池水中毫无动静，虎鲸标志性的背鳍也无处可见。他小心地入水，站到暂养池底的台阶上，人造海水没过他的套鞋脚背，郁承向他点头，将担架从上往下放入水面。

“024，”郁承开口，意图吸引人鱼的注意，“来吧。”

担架已经浸入水下，盖在024身上的布料飘走，川固站在水中，环住024的腰。郁承撤掉担架和水淋淋的保湿盖，人鱼似乎还在适应失去支撑的感觉，水面的浮力裹住他，川固缓缓放开双手，安慰性地拍拍024的背。

“习惯一下。”

很轻。

这是川固松手瞬间的唯一感觉。

刚入水体的人鱼看上去有些畏缩不前，他用最小幅度的动作在水面上漂浮着，尾巴从水平变为直立，刺入水的更深处。川固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辅助，他看着人鱼的臀鳍和背鳍渐次散开，薄而半透明，宛如缥缈的雾气。

这些复杂的鳍对024游动时的加速、急停和转向必不可少，可在这里，显然大材小用。

人鱼缓缓将身体沉入水中，他看着川固，摸不透表情，赤裸的上半身一点点对抗水压，肩膀、脖子，接着他的全身浸入水下。

水池比集装箱大很多，最深的地方接近五米，人鱼的尾巴不会折叠，他的双臂能自由划动。毕竟暂养池本是为虎鲸修建的住所，对人鱼而言并不显得狭小，可要和024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比，这里一定更像个牢笼。

人鱼花了一些时间习惯，他慢慢地游动，伸展自己的身体，浮游着滑过水面，川固看着他，不知为何心底传来一种没有着落的空荡感。

024真的要长时间住在这里了。

他奇怪的惆怅突然被打断，他听见远处女声传来。

“噢，这就是人鱼？”

川固回头看，崔融穿着她的呢子大衣走向水池，简文姝对她挥手，“你还敢穿这个过来？当心衣服潮掉。”

崔融停下脚步，笑意盈盈，“那我就站这边好了。”

“崔总，”郁承向她打招呼，“视察工作啊？”

川固从池子里上来，对她笑了笑，崔融拍掉郁承挥动的手，“你少来，”她看向川固，“回程路上怎么样？”

“还好，”川固看了一眼人鱼，024在池水里慢悠悠地游动着，“简文姝应该跟你说了吧。”

崔融点点头，“她那张照片拍得不错，我觉得可以当人鱼馆的宣传照。”她虽然在开玩笑，但脸上满意的表情倒很真实，“体现出我们不是那种剥削动物的海洋公园。”

川固抓住了重点，“人鱼馆？”他说，“什么情况？”

笑容在崔融的脸上放大，她难以抑制兴奋的表情，但还是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明天开会就知道了。”

“明天放假诶！”小袁在边上没忍住喊了出来，川固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他偷偷看了眼表，四点一刻，估计五点前下班是不可能了。

崔融饶有兴味地看向小袁，郁承连忙把后者拉过来，尽责地介绍道：“这是小袁，新来的。”他搂住小袁的肩膀，“这是我们崔总，以后就是你的直系领导，管日常驯养保护工作。”

小袁像是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对她点了点头，崔融笑出声来。

“年纪不大吧，小袁。”她伸出右手，小袁在裤腿上把手擦了擦才交给她，他几乎是嗫嚅着回答：“二十一。”

“比我们小了快十岁诶，”崔融和小袁握了握手，松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郁承和小简，他们人都很好。”

川固不可置信地笑道：“哎，那我呢？”

崔融作出一副惊恐的表情：“呀，把你忘记了。”她故意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超低音说，“28岁了还沉迷在偶像剧里的人多半有问题，小袁工作以外不要多搭理他，变态会传染。”

川固一口气没提上来，“——那是浪漫喜剧！”他努力纠正，“偶像剧只是其中的一个分支！”

崔融耸肩，“我不懂，你跟我解释也没用。”她看了郁承一眼，“郁承，你以后和川固搭档辛苦了。”

被提及的两位当事人一怔，他们意识到了什么，川固追问，“工作细节定下来了？”

崔融视线在他们之间徘徊了片刻，“就这么等不及？”她笑眯眯地拍了拍川固的肩膀，“具体细节明天开会再说，早上八点，行政楼会议室A，”崔融一副“到此为止”的表情，往皮包里看了一眼，半个身子转向门口，“我一会在大群里再发一遍，小袁你在群里吗？”

被突然点名的人仿佛吓了一跳，小袁忙不迭地点头，“在的。”

“好。”崔融已经半步脚向门口走了，“人鱼也看过了，那我先撤，你们当心。”

她只留下利落的尾音和没反应过来的四个人。

平跟鞋的声音不响，崔融步调匆匆，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川固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她只是粗略地看一眼024，仅仅在刚进来的时候瞥了一眼，但不作深入观察，也没有问及人鱼的情况，匆匆来又匆匆走。

“旋风过境，”郁承笑着说，“警报解除。”

简文姝不理他，但也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明天会上肯定要讲024的事。”她迟疑着，目光放远，川固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水池，这是必然的。

小袁和他们一起看人鱼的方向，024的动作依旧那么柔缓，黑发在清澈的水下松弛地摇曳。

“他可能需要肌肉复健，”简文姝喃喃说，“我们没见过他快速游动。”

川固目光不移开分毫，他的视线停留在人鱼的身体上，想象024在水池中迅捷凶猛的姿态，随激烈的运动显露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其上浮现青色脉络。

他在海洋深处一定更加自由。

人类安静地望着人鱼，所想大约都不同。阳光已经变成高饱和度的橙色，粼粼地照射在水波上，深蓝色的瓷砖营造出虚假的海洋颜色，对于024而言，这是一片全新的海域。

只是比他的家乡更小、更逼仄、更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