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你今天要加班了，估计。”

简文姝幸灾乐祸地朝川固晃了晃手机，“崔融刚发语音说，如果024没事的话，就带他回园区。”

川固的压制住嘴角下撇的冲动，低头看表。他夸张地叹气，作出尝试，“我也一起回？”

下午一点二十，他在短短三小时不到的时间内已经受到了半年份的震撼，简文姝把手机屏幕给他看，五十几秒的语音转换成文字居然只有两行半。

“带川固一起来。”他念着提及他名字的部分，不情愿地又看了一遍。他猜崔融话与话之间空档很大，不然按照人类正常语速，一分钟说满百来字不成问题。

他大拇指压着屏幕，递回手机时不慎带动聊天页面，指尖往上一划，此前记录里的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手腕转了个弯，聊天页面又回到他眼前。

川固愣了一秒。

是刚才的场景。

他点开大图，认真地再看了一遍。画面上的他捧着024脸颊，帮助无措的人鱼呼吸，一脸关切。图片仿佛加了某种滤镜一般，顶上有光线洒在他们头顶，宛如三流言情剧的封面。

……这是什么呀。

川固感觉自己后颈发热，与其说害羞倒更像是尴尬，他顺势大声嚷嚷起来，掩饰暴言脱口而出。

“不是吧简文姝，”他声音大得不自然，“你还偷拍？”

被指责的偷拍者并不抱歉，她上来抢回手机，“谁让你往上翻了，懂不懂隐私？”

语气太过冠冕堂皇，川固差点以为自己才是做错的那个，他余光瞥见小袁打开集装箱的门闩朝里拿东西，郁承帮着他一块儿拿，估计是外卖到了。饭点已过，体力缺乏让他只好举手投降，虽然言语上暂时还不能认输，“是你先偷——”

“这算什么偷拍？”他的反击被简文姝迅速打断，针锋相对，没给川固说完整个句子的机会，“我这是给崔总看看现场情况。”

川固翻了个白眼。

还崔总，刚当上领导没几个月就这么官僚主义。川固的脸绷紧，以防自己笑出来，他强作严肃，试着找回一些尊严，“那不要被我抓到还有别的用途……”

“还能有什么用途？”郁承拎着外卖盒子过来，一手一个，深色塑料袋顶有一层薄薄的水汽，“顶多放公众号上让人看呗。”

“……你想得挺远。”川固说，他着手帮郁承接过袋子，露出内容，“你买了什么？”

“回锅肉，”郁承重点明确，塑料袋里露出的透明饭盒显现出漂亮的颜色，他解开另一个袋子，手指灵活，“还有海带。”

“海带？”川固把干冰袋取出放在一边，研究性地举起真空密封包装下的东西。

“蔬菜？”简文姝双手抱胸——她看上去不甚认同郁承的选择，川固可以听见她轻声啧嘴，她继续在剩余空间里摸索，“那这个呢？”

“冻鳕鱼段，也是给寒食吃的。”郁承笑了笑，“销量很高。”

简文姝抬起眉毛，眉心皱起淡淡的线路，“行吧。”她说，然后把东西都放回袋子里。

这是024的午餐。

川固抬头，目力所及范围内都是基础海洋生物维生设备，他默默地看着，这些人类科技成果正在供养者一条人鱼的生命。

“也该饿了。”他说道，既为自己也代表了024，他看向水箱顶部，能若隐若现地看见人鱼黑色的头发。

简文姝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你去给人鱼送饭？”她的语气里带着揶揄。

“嗯，”他犹豫着说，不确定要以何种方式将午饭投喂给024，他甚至不知道人鱼到底吃不吃这种速冻成梆硬扁圆柱体的二次加工产品，“……我试试？”

话音刚落他就咬了舌头，应下这个工作算不算自己给自己找事。

他想着，脚步朝向水箱。“舍你其谁，人鱼最喜欢你了。”郁承在他背后笑道。川固登上步梯，回头给了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

024是否喜欢他和他的工作无关。川固想。他不是想要讨动物喜欢才做这份工作的，这并非他的日常运转方式。他只需要维持管辖范围内动物的良好生存就足够，他的存在与一台净水器的功能几乎毫无区别，没必要倾注额外感情。

他敲了敲水箱边板。

人鱼听见声响，立刻游到水箱边，他仿佛等待着川固的到来，身体前倾，眼睛闪烁着，他与川固对视。

024的眼睛是很深的黑色。

这是川固的第一反应。

不像亚洲人的深棕，大概是室内光线缺乏，他只能看见人鱼虹膜是与瞳孔颜色如出一辙、深不见底的纯黑。

然后，人鱼张口了。

这是川固初次听见024在空气中说话声，传播介质不同，比他在水底发出的声音更沉，厚重而温柔，从他胸腔深处与声线发出颤动的共鸣。人鱼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大约放缓了语速，皱着眉头，他的眼神里里有一种奇怪的平衡，不像是戒备或者敌视。

而川固什么都听不懂。

他努力试了试，但迅速走了神，人鱼吐露出的字句从他耳际划过，宛如一串乱码杂音。他不知作何反应，只好无措地抓着水箱壁。

于是024停下了。

人鱼止住话音的时机如此迅速，他即时明白了什么，试着揣摩人类的意图。他凝视川固，接着慢慢浮现失望的表情。

……024应该失望。

川固想。他尴尬地握紧手上的真空袋，对此无能为力。

“呃，你饿了吗？”他举起鳕鱼，大概率对024之语答非所问，仿佛回避了人鱼的话，但他至少在尝试……从振作精神开始。

毫不意外，024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人鱼盯着川固的手，盯着那扁扁的圆柱体，圆形切面露出雪白的肉质，被切成厚片的鳕鱼应该与024曾经见过的活物不同。

意识到人鱼的踯躅，他把目光转向其他东西上。

“如果你不吃鱼的话，我们还有……”

海带。

川固话说到一半转回024，人鱼还在看他，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实话说有些渗人。他突然意识到，人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正是整个矛盾的大前提——他们无法交流。

川固无计可施。其实他大可以把鳕鱼拆开，囫囵甩入水中，他相信鱼肉的气味足以吸引肉食动物的进食本能。反之，若人鱼不吃，他也能借口认为人鱼不饿，坦然置身事外，把余下问题交给其他人。

但他不想这样。

川固用力眨了眨眼睛，在盐水边站了太久，长时间盯着024让他眼眶发酸，挤出酸涩的生理性泪水。确实很简单，如果更不负责任一点、更把024当成动物的话，他就能更轻松，可问题是……

他尝试给予人鱼以人类的自尊。

川固掩饰般地咳嗽了一声，人鱼终究不是人类，他潜意识的观念究竟是对是错，他不知道，他害怕这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到他的工作。

人鱼怀疑地皱起眉头，微微张口，露出双唇间的缝隙。

“……鱼。”他突然说。

惊讶地，川固屏住呼吸。

“怎么了？”简文姝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略微有些失真，可能川固的心绪完全不在她的身上。

川固没有转身，他仍看着024，人鱼的脸颊湿润，神色平淡，好像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

“……他在说话。”川固分心地低声道，宛如喃喃自语。

他的同事们发出低呼，惊喜而不可置信，川固微微颤抖起来，人鱼正在说人类的语言——用他那柔和低缓的声音。

人鱼露出了一种困惑的表情，迟疑地盯着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川固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骤然瓦解，他迅速地拆开手上的包装，拿出鳕鱼段，直接与手接触的部分冰冷刺骨，但他毫不在乎。

“鳕鱼。”川固和024的目光相遇，水流涌过后者的身体，人鱼不理解人类莫名高昂的兴致，他的情绪一直是平缓的，透露出明显的疑问。

还是没办法理解吗。

离消沉还太早，川固灵机一动，他拿出手机，单手戳着手机屏幕。眼见为实，没有人可以否认实物教学的有效性。他行云流水地打开视频软件，手指滑动，终于找到他想要的。

“看。”

川固单手向前伸去，将手机屏幕放在024面前，人鱼好奇地凑近了，眼睛眯着，直勾勾地盯着画面，屏幕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睫毛在他的下眼睑投射出灰色阴影。

是海洋的鱼类纪录片。

探索类节目特有的悠扬音乐声响起，旁白负责地解说着当前的画面，北半球鳕鱼在一年内最冷的季节洄游至沿海越冬，鳕鱼群在蔚蓝的海洋深处变换方向，自由而灵动。

024着迷地看着屏幕，伸出手想要触摸眼前游动的鱼群，指尖到达屏幕的瞬间，不知为何暂停了一切，视频里的鱼悬浮在水中，海洋也停止了律动，他不知所措地看向川固，紧张地睁大眼睛。

川固觉得这副场景很有趣。他还举着手机，暂停的画面朝外，他扬起人鱼的午餐，“鳕鱼，”接着晃了晃手机，腾出手指着屏幕，“这两个，一样的。”

024嘴巴微张，呆呆地停了一会儿，继而小小地发出了声音。

“……鳕鱼……”

他拉长每个音调，似乎已经掌握了发音规则。川固惊讶地张开嘴，表情幻化成一个完整的微笑。然后人鱼说。

“川固。”

他听见他的名字。

人鱼轻而低的声音，让每个音节有序地流淌出来，宛如幻想般浪漫。

川固吞了口口水，下巴突然收紧。

这太突然了。

三小时前，他向024介绍过自己，人鱼复述了他的名字。但他没想到人鱼会记住，并再一次宣之于口。

川固的舌头抵住牙齿，以防自己露出奇怪的神色。

很难形容确切听到自己名字从人鱼口中说出来是种什么感觉，没有隔着水波影响，用了人类的语言，短短两个字突然进入他的耳朵。他想，为人父母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孩子喊爸爸妈妈的心情可能与他此刻类似，他居然蓦地心跳如雷。

川固慌忙收好手机，仓促将鱼肉递上，放到人鱼面前，掩饰内心的奇怪动摇。024低下头，像是明白了，他认真看着鳕鱼，鱼肉尸体硬而脆，在他手里被捏碎，他摇摇头，把残块推到川固面前。

“啊？”川固花了一秒消化这个动作，接过那摊坚硬的尸骸，“……不吃？”

人鱼不回答他，掌心卡在水箱边缘，用力撑起自己，他上半身裸露在外，向其他人所在的地方看去。

小袁的存在似乎让他瑟缩一下，他视线徘徊，继而指了指桌面上剩余的东西。

简文姝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迅速拿出海带，深绿色的水草的手感扎实，竖着被她握在手中。他们看向人鱼，后者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他的指尖仍固执地指向小桌，简文姝条件反射地拿起另一个盒子。

回锅肉。

“你要吃这个？”

024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开口回复，只是收回手，用那亮晶晶的双眼看着，川固从半路截获他的视线，思路全乱。

于是他向后伸出手。

“把回锅肉呈上来。”

简文姝显然对事态的后续发展十分好奇，她忽略掉川固的发言，迅速地递上盒子。外卖放置时间略久，食物已经有些泛温，不知是否影响回锅肉的味道，川固接过，震惊于自己的服务意识，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打开塑封盒。

他到底在干什么……经过烹调的食品能给人鱼吃吗？

和脑内的犹豫不同，川固动作果断，折戟于人鱼渴求的目光，他用筷子夹了一片，贴心地放到024嘴边。

事件的展开怎么看怎么有些发展过急，大有超现实的意思，川固看着人鱼张口，冷静地呼吸着。

大概是没有体验过调味品的刺激，024伸出舌头，小心地舔了舔包裹着肉片的酱汁，然后将它含进嘴里，味道过分新奇美妙，他认真地咀嚼，表情突然亮了起来，一个小小的笑容绽放在他的唇角。他闭上双眼，仿佛这样就能加倍敏锐地感觉到食物的香气，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怎么看怎么普通的场面，川固却愣住了。

他好像不对劲。

人鱼进食时，不可避免地露出牙齿，尖锐的利器撕扯肉片，川固回神，适时地松了筷子，动作却停在半空。

他只是在吃人类的食物而已。川固提醒自己。绝没有任何其他隐晦的含义。

……所以不要往别的地方想。

人鱼的头微微扬起，意犹未尽地舔舐着筷子上残存的酱汁，温柔地吮吸缝隙，川固看着他吞咽时显露的脖颈线条，喉结、锁骨，还有延伸出去的部分……

……他在干什么。

川固咬紧牙关，立刻收回手，他看见人鱼深不见底的眼睛。

不要拓展开去想。

不要想他微张的嘴唇、柔软的舌头，不要想这些微妙的、宛如暗示的动作。

川固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他想扭过头，抵抗自己盯着024无意识的诱人姿态的欲望，可其他人都没有率先移开视线，他只好强迫自己把目光集中在024的胡子上，几乎扭曲地告诫自己，这是个大胡子人鱼，没准年长于他三倍。

他的理智狂喊，责怪他的自欺欺人，024的身体状态分明表现出他很年轻。

比如他毫无松弛痕迹的皮肤，服帖平坦的上半身，常年水下生活居然没有带给人鱼过多保暖的脂肪，或许他总是不停地游动产热，所以才会有这么修长的身形……

停下。

川固真的不该继续看下去了。他的脸颊开始发烫，他正站在水箱边，而024约等于一个半裸的男人，虽然他不该用看待人类的眼光注视人鱼，但是——

“你们觉不觉得，有点……？”简文姝肩膀僵硬，保持着声调的平缓，“有点……那个。”

“那个。”郁承看向简文姝，“哪个？”

“那个……”她允许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川固此刻很感激他们打断了自己的思绪，他堂而皇之地把注意力转移到身后人类们的身上，简文姝话音很轻，“……色情。”

现场气氛瞬间陷入谜之沉默，川固很想附和，他发现自己还举着筷子，人鱼湿漉漉的眼睛还在盯着他看，他的手进退两难，他看见024又一次伸出手。

“回锅肉。”

不知道人鱼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词，在场人类都笑了出来，打破了微妙的气氛。

简文姝双手插在衣服侧袋里，和其他人对视了一眼，说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还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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