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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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宁觉辰在家耗着,一个月以后再没有理由不去公司上班。早上他抓着领带站在穿衣镜前发呆,他以前经常给许曳系,从来没给自己系过,摆弄了半天也没弄明白。

徐霆雅走过来抽走他手里的领带,抬手绕过他的脖颈,手上用力一牵,宁觉辰就被迫低下头凑近过去。两个人的额头几乎抵在一起,呼吸轻拂在彼此的脸上,徐霆雅身上清甜的香水味直往鼻子里钻。

宁觉辰慌乱地垂下眼神,觉得自己的睫毛都扫到对方睫毛了,他尴尬地推拒着直起身,脸上瞬间就红透了:“你……你别闹。”徐霆雅熟练地给他打好领带,笑得有点不自然:“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吗?”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宁觉辰像获救了一样闪身过去接电话,是陈玉红打来的,她的声音听起来焦虑又疲惫:“觉岚,你来趟医院吗?你弟弟……”

宁觉辰浑身一凛,脑子里嗡的一下炸开了,他好像被抽干了力气,几乎握不住手机。重量全压在撑在桌上的那只手上,整个人止不住的剧烈发抖,带得整张桌子都在哐哐作响。

徐霆雅明显被他吓到了,靠过来拉他的手:“怎么了?”宁觉辰好像没听见她说话,兀自/摸着墙站直了,双目失神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

宁觉辰脑中不断回响着陈玉红在电话里说的话,脚下绵软无力,眼前一阵阵发黑。——陈玉红说“宁觉辰”变成植物人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陈玉红和陆成雄都在,两个人都面色凝重。宁觉辰绞着手指哑声问:“人呢?”陈玉红抬手往病房里面指了指,宁觉辰觉得自己每一步都够不到地上,整个人飘在虚空里,好像一步踩错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再也爬不起来。他走过去颤着手轻轻推了一下,门吱一声打开了。他却像被死死钉在原地,根本没有勇气进去。

病房里一片晃眼的白,宁觉辰看到“自己”仰躺在病床上,苍白虚弱像一抹淡色的影子,寂静得像是睡着了。身上连着好几根管子,但是身边的仪器比上次少了很多,呼吸机也已经撤了。宁觉辰还记得在icu的时候觉得这具身体仿佛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他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他在自己失态之前急急退了出来,转过身踉跄着逃走了,好像没有听见身后陈玉红在担心地叫他觉岚觉岚,问他怎么了。

宁觉辰脑中一片混沌,完全无法思考,行尸走肉一样全凭本能茫然行走,一路上撞到好几个人。最后他终于在后门口停下来,隔着玻璃门看到了许曳消瘦的背影。

宁觉辰看到他的一瞬间眼泪就唰一下下来了,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算什么。就是这么久以来一个人太怕太委屈了,看到许曳突然就控制不住了。

许曳听见脚步声慢慢转过来,眼神有几秒钟恍惚,但是很快就清醒过来。他没有说话,默默低下头弹了弹手里的半支烟,细碎的烟灰簌簌飘下来落在脚边。

两人隔着一道玻璃门各自泪如雨下。

过了一会儿许曳把烟头按灭在垃圾筒上面的烟柜台里,仿佛终于无法强撑,泄了力气颓然坐倒在台阶上。宁觉辰一步一顿的走过去,看到许曳脸上全乱七八糟是没干的泪痕,眼睛里布满猩红的血丝,已经没有新的眼泪流出来。

宁觉辰舍不得许曳这样,看许曳哭他心里就像被一刀刀划着一样疼。许曳开心他就开心,许曳难受他就跟着难受,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长进也没有。

对许曳的喜欢好像海绵里的水,每次他都以为这次总算耗完了没有了死心了,可是总会有下次,永远有下次。

宁觉辰想自己现在应该安慰许曳,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能说什么,他连自己都安慰不了。许曳眨眼睛的时候睫毛像扑着翅膀的蝴蝶:“其实第一次抢救的时候医生就说过了,最好的结果就是植物人。”“你……”宁觉辰半天也没能憋出一句话来。

“已经是最好了,最好了。”许曳吐字轻得像气声,“你知道吗,他一直跟着我,追着我,可是我太坏了,从来不停下来不回头,我知道他总会跟上来的。这次他不会了,他真的是……不要我了。”宁觉辰手指越绞越紧,指甲全戳进手心里。

片刻后,许曳抬起手抹了一把脸,神情惶惑的低声安慰自己:“可是没关系的,我把他找回来,我去找他。”宁觉辰呆了呆,在心中茫然自问:找回来?真的能回来吗?

许曳双手撑在冰冷的地砖上,用力得指节发白才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语气却出奇的平静:“觉岚,你帮我陪他一下,我回去拿点东西马上就过来。”

初冬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许曳的背影被映成浅金色,轮廓边缘渐渐模糊不清,仿佛就要这样融解在光里。宁觉辰皱眉望着他走远,许曳现在……就好像那种表面上看着挺好的苹果,其实里面从核开始已经全烂光了坏完了。

许曳说到底一直是少爷脾性,以前跟着奶奶的时候还好一点,高三那年一个人也稀里糊涂过来了,后来和宁觉辰一起了他连被子都没叠过一次,苹果都没削过一个。而现在他整日整日守在病房里,认真地跟着护工徐阿姨学怎么照顾病人:翻身、拍背、吸痰、消毒、鼻饲、擦身、排泄……

植物人因为自己不能动,受压的组织会因为缺血缺氧长出褥疮,很容易溃烂感染,引发别的病症,所以每隔两个小时就要帮助他们来回翻身。许曳第一次看徐阿姨给宁觉辰翻身的时候急得眼里都冒火了:“你能不能轻点啊!别把他弄疼了!”

徐阿姨也不生气,笑了笑:“你们家属一个个总爱瞎操心,他要是能知道疼倒是好事咯!人昏迷了身体很重的,不用力根本抬不起来,下次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后来许曳自己来的时候觉得徐阿姨还是说错了,辰辰明明那么轻那么瘦,他每次动作的时候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怕稍微用力一点就会把人弄坏了。

一个礼拜以后许曳第一次自己打流质,紧张得手一直发抖,不敢推注射器,后来是徐阿姨手把手带着做完的。他心里很难受,感觉自己特别没用,抓着宁觉辰的手深深埋下头,眼睛突然就红了。

徐阿姨宽慰他,说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末了又多加了一句:“一直没问过你是他的什么人啊?是听说有个双胞胎哥哥,我看你们长得一点不像啊!”许曳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失态了,他轻轻摩挲着宁觉辰的手心:“我是他……朋友。”徐阿姨好像很惊讶,赞叹说朋友能做到这程度不容易啊,真讲义气啊,小许你对朋友真好云云。许曳只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徐阿姨家里的小儿子上高三了,晚自习回来要吃水果吃夜宵,正是家长忙的时候。到年底天越来越冷了,许曳确定自己一个人能搞定以后,就让徐阿姨每天晚上八/九点早点回家了。

他很熟练地用枕头垫着帮宁觉辰翻完身,摸着他手有点凉,又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些,然后打了这一天最后一次流质。看到宁觉辰的嘴唇有点发干,许曳又多打了一点水,半个小时以后他把床摇平,用棉签蘸着漱口水给宁觉辰清洁口腔。

这段时间他和徐阿姨都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宁觉辰气色看起来比刚开始好了很多,面上透着点粉,终于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了。许曳用湿毛巾给他擦完脸,手上顿了顿,心跳越来越快,像揣着只兔子。他弯下腰,嘴唇发颤的碰了碰宁觉辰额头上那道伤痕。

许曳不会知道高二那年有人也这样惴惴不安地偷吻过他。

忙完这些他在床边坐下,一只手把带来的杂志翻开,一只手扣在宁觉辰的手腕上,指尖无意识地揉着蝴蝶伤疤的边缘。

他在看宁觉辰写的那些散文和小说,宁觉辰的笔名叫9893,在这本叫《庞贝》的文艺杂志上很受欢迎。许曳从小就对语文深恶痛绝,现在他每天都逼着自己逐字逐句看这些,高考做阅读理解都没这么认真过。

到十二点他再给宁觉辰翻了一次身,换过尿片后做了全身清理,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许曳打开手机在日历上做了一个新的记号,确认了一下两点、四点、六点的闹钟,然后俯下身大着胆子吻了吻宁觉辰的鼻尖:“晚安辰辰。”宁觉辰毫无反应的沉沉躺着,呼吸声却很规律,让人听着无比安心,好像他只是睡着。

许曳关了灯,在陪护床上侧身躺下,闭上眼睛很快就睡过去了。他现在每天夜里要起来两三次给宁觉辰翻身,所以该睡的时候都尽可能睡多一点睡好一点,他怕一会儿起不来会误了翻身的时间。

宁觉辰是在元旦那几天和徐霆雅提的分手,他心里揣着不能说的秘密,一方面实在没办法每天违心地披着陆觉岚的皮囊和徐霆雅在一起,另一方面又不敢把话说太重真伤了嫂子的心,所以他说的是“暂时分开”。

徐霆雅听完他的话直接气笑了:“陆觉岚,三个月了,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没变你没变,你只是需要点时间,我可以等,你恢复了就好了,所以这就是你给我的结果?你到底怎么了?”这件事无论怎么做都是错,宁觉辰除了不断重复“对不起”根本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已经做好离职的准备,没想到辞呈还没来得及递出去,徐霆雅爸爸的诏书先到了。一辆车上下来三个穿黑西服的男人,直接把他“请”到了郊外的一家私人会所。

从匝道下了四环线又开出去好几公里才到目的地,宁觉辰被人带着穿过中庭设计精美的假山鱼池,送进了房号888的包厢里,徐霆雅的爸爸徐炼坐在正中等他。

宁觉辰只在公司远远看见过徐炼一次,明明紧张得心脏都要停跳了,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强作镇静,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徐总。”

徐炼闻言顿了顿,重重放下手里的酒杯,那声音像是猛地拍下一记惊堂木,让宁觉辰觉得自己宛如等待审判的罪人。一些酒液泼出来滴在黄花梨桌面上,徐炼冷笑道:“上次见面还喊爸,现在连叔叔都不叫,直接就徐总了。你倒是分的很清楚啊?”

宁觉辰没想到一开口就说错话了,太阳穴那儿狠狠一跳。徐炼开门见山,一点也不兜圈子:“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初是你口口声声说会好好照顾她的!小雅原谅你了是她傻,你也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事儿到我这儿还没完。我也不为难你,和提亲那天一样,喝酒吧。”

徐炼屈起食指,在桌面上扣了两下,马上有人托着酒和杯子进来了,宁觉辰被这架势惊得脊背发凉。

来人手法熟练地将十八个洛克杯在他们面前一字排开,倒进大半杯冰啤,在每两个杯子之间架一个子弹杯,注入宁觉辰不认识的洋酒。在一端轻轻一推,子弹杯立即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垂直坠进下面的洛克杯里,透明的酒液在啤酒里迅速化开,翻起雪白的沫子。

徐炼自己先拿过一杯仰头一饮而尽,眼睛都没眨一下:“一杯换你两杯,不过分吧?”宁觉辰光是闻着酒味就已经开始头晕目眩,他不知道这种喝法叫深水炸弹,酒如其名,入口又呛又烈,后劲更是大的吓人。

徐霆雅赶到的时候宁觉辰正闭着眼睛艰难地把第六杯灌下去,徐霆雅就碰了他一下,他竟然手上一软,杯子脱手滑下去砸在地上,哐一声摔碎了。宁觉辰浑身都针扎似的发麻,完全使不上力气,眼睛看东西已经重影了。

他听不清徐霆雅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怎么把徐炼拖走的,只模模糊糊猜到自己应该是不用喝了。他借着残存的那一丝清醒意识,眯着眼睛万分感激地抓住徐霆雅的手腕:“谢谢……对不起。”徐霆雅扭过头,又气又急地扬起另一只手,眼看就要甩下去,最后还是紧紧攥成拳放了下来。她的眼里闪着泪光:“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对不起。”

徐霆雅和徐炼一走,宁觉辰就捂着胃冲出包厢,还没来得及撑到洗手间在半路就跪在地上吐了。自从换到陆觉岚身体里开始就没胃疼过,宁觉辰都快忘了这种感觉,肚子里像有几把刀子一边转着刀柄一边往里面顶。

喝酒前一点东西都没吃,他不自觉地伸手抠着嗓子,可是除了反上来的酸水根本吐不出别的东西,喉咙里烧起来一样火烧火燎的疼。宁觉辰一边靠着墙一阵一阵干呕一边迷迷糊糊地想:还好是陆觉岚的身体,如果是他自己的胃,现在吐得就是血不是水了。

过了好久他才觉得稍微缓过来一点,眼前白花花一片看不清东西,全是电视机没信号的时候闪的那种雪花。站起来一瞬间头重脚轻,宁觉辰摇晃着往前冲了一步,眼看就要栽倒,下坠的身体突然被一双手臂稳稳接住了。

他借力勉强站住,抬头模模糊糊看到了许曳的脸,他用力揉了一下眼睛:“你怎么来了?”许曳拉了他一把:“你女朋友打电话叫我来的,你们俩怎么回事?”

宁觉辰明明意识已经不清楚了,还是没忘了收回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抹了几下,怕弄脏许曳的衣服:“……我没有女朋友。”许曳架起他往门口走:“你们在闹分手?”

他们走出门,冬夜的冷风呼呼啦啦的吹,光是听着声儿都冷得吓人。宁觉辰突然就想起高一自己到菁城的第一天,连百乐巷在哪里都不知道,放学坐公交车过了站,天黑了,他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回走,那时候许曳就是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和现在一模一样。

宁觉辰渐渐分不清现实和回忆,好像回到十年前他们都还穿着蓝白校服的年纪。他眼眶越来越红,开始胡言乱语:“你把自行车放哪儿了?”宁觉辰一直往下滑,许曳把他往上托起来一点:“我打车过来的,这儿不好拦车,让司机在前面路口等。”宁觉辰哦了一声,有点失望,他都有好久没坐过许曳的后座了。

许曳是从医院直接过来的,刚打完一次流质,突然接到了徐霆雅的电话。时间太晚了,他不想麻烦徐阿姨过来,只好托护士帮忙看顾。没想到这地方这么远,光路上就用了五十分钟,他怕回去过了翻身的时间,也怕司机等不及走了:“你能自己走吗?”

宁觉辰腿上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浑身都爬满了虫子一样麻痹了,胃里一波一波翻腾,就这样别说是走了,站都站不住。许曳心里有点急:“不行我背你吧。”宁觉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许曳不太温柔地顶到了背上,他慌忙伸手环住许曳的脖子,又怕自己手太冷会冻到他,只好抓成拳头缩回袖子里。

许曳背着宁觉辰往路口走,天上飘起零零星星的雪子,钻进领子里落在滚烫的皮肤上化开。宁觉辰打了个寒颤,许曳问他冷吗,他摇了摇头,醉得忘了伪装,脱口而出一句话:“曳哥,我好想你。”

正好司机在路口等得不耐烦了,看见他们过来叭叭叭连着按了好几下喇叭,完全把他声音盖过去了。许曳没听清宁觉辰说话,偏过头问:“你刚说什么?”宁觉辰收回一只手按在不住抽痛的胃上,另一只手贪婪的紧紧搂住许曳的脖颈:“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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