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尾不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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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你看过台风将至时的大海吗?

大海异常狰狞,惊人的蛮横,将岸上的人、事、物,一件件一桩桩用盛气凌人的潮水覆盖,水浪没过的所有地域都是厚厚的、荒凉的,盈盈延伸的水汽有不由分说的冷酷、叛逆、寂寞。

我还记得二〇〇六年的夏天,酷热漫长超乎人类想象,然后台风就来了。

台风来袭时,胜似沥青的黑暗,汇聚着,乘着风,穿透无形无迹的大气层,花草树木即刻被暗黑的巫术诅咒,披头散发摇来摇去;海面咕咕噜噜冒泡,全是泡沫,大水浩浩荡荡淹到路面,淹没膝盖,树叶和垃圾一起漂流。我披雨衣骑自行车破浪横行往学校奔,雨太大了,每次冲出雨帘,水汽就像幽灵似的覆盖前路,整个世界都是雨,到最后人也快变成水汽,和雷暴融为一体。雨衣完全是累赘,眼睛就是废物,看不清暴雨下的世界,像个盲人,被未知追赶逃窜。

印象里那一年似乎一半时间都笼罩在大大小小的雨里,其他的事在这一年里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出现一个女孩,她在雨季转学来我的学校。

新学期开学典礼,黑压压一片人头翻滚着黑压压的浪,知了低频的音律持续往夏日金黄色的静脉里注射,勾起烦躁的潮,热到不行,汗滴到蒸笼般的地上都化开了。我溜到队列尾巴站在那里吹风,话筒努力放大校长的声音,我也不听,两耳是空的。等风把我吹干,双眼里闯进来几个人,一个陌生女孩拎着巨大的书包走到主席台旁停下,扭着身子往回看,招生办主任还在后头和一个打着黑领结的男人客套着。女孩慢慢地把脸转向班级队列方向,天穹的脸蓝得过分满,溢出天青色的光拂过她的脸,这般幻美柔和的场景让我莫名其妙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一切已经在过去某个时刻经历过,也许是在梦里见过?我不知道,也许我做过很多忘掉的梦。

那一年雨季和梦一样茫无涯际。都九月了,台风还来,在那女孩来的第二天。我记得清楚,是因为我差点撞伤了她。

起了风,天破了口,秒秒倒雨三千盅,青苔四面八方湿湿滑滑地生长起来,城市弥漫着一种送葬的灰暗。上学时雨正大,大地和雨珠被迫相拥,不甘不愿绽放水花。我是不是已经说过了,我披雨衣骑自行车破浪横行往学校奔,雨衣完全是累赘,眼睛就是废物,看不清暴雨下的世界,像个盲人……我穿过水珠滚落时的寸寸反射,车链条绷紧在银白色水幕中画出一条黝黑刚毅的线条,朝想象里的终点冲刺。校门口石影壁前忽然斜里走出一朵伞,我刹不住车,撞了上去,雨伞掉到路面转了好几圈,颤颤地旋动。

有人跟雨伞一块旋转倒地了,是昨天见到的女孩,还有那个大书包。她的肌肤被暴水浇灌成半透明,胸胁的瘦骨和丰饶都透透亮亮,水自发梢滴落,沿着耳垂、脖子……一路淌下,珠珠似泪落,在腿周边蓄积成水洼,脚埋在水的阴影里,像底比斯贵族墓壁上一只有鱼尾巴的天使。老天,她的美在对我犯罪。一瞬间,我那懵懂的、迷糊的,对人与人之间感觉的心窍突然抹开了一念,一念即是万念。

我慌忙把目光提上来,连带把周身的力气也提起,我啊啊两声,没道歉就骑走了。膝盖快热化了,车骑像飞行,重重用力,争取每次踩踏时都把慌乱甩得远远的……

到车棚锁好自行车,雨停了,风还在狂吼,发出灾难般的预言,栋栋教学楼竖着身躯立在那里,有如在场证人,窗户不停地开口尖叫、尖叫。我定定神往校门口一望,眼和心出现短暂专注的紧绷——太阳像生病的向日葵,花瓣边缘模模糊糊,高高地晾在天上展示垂败,校门两旁柱子上的红釉被风刮开,朦朦胧胧散落一地,瞳孔里本应饱满的图像被拽入奇怪的残像,突然一切陷入一片虚无。怎么回事,雨不是停了吗?世界末日来了?也好也好,我想,这样一切错误都可以被原谅,不可理喻的、冲击的不安都可以被原谅。站了许久,等到上课铃打响,才发现不是世界末日来了,是我的隐形眼镜片掉了。

连上了三堂课,我终于把心虚放下,顺便把第一节课的书本放下,拿出下一堂课的课本。然后我看见那个女孩走进来,她换了件衣服,皮肤已经不再透明,两只脚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踏进教室,只离三步远,我开始打喷嚏,一连三个,我感冒了,也许。

你绝对可以说这一连串发生的事太具有戏剧性巧合,因为她竟然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当然,在往后年岁的增加中知道了,巧合是人生中最无法避免的恍然如梦,其中精髓只有再回首时才会彰显出来。

每一张课桌都一样,有她那张不一样,无限放大的红靶。我像技艺高超的神射手,目光总在最短时间内击中它。咻——短而锐利。我的眼神一直飞,现在讲到哪一题?是化学题还是生物题?接下来的课程一直走神,设计了不下二十个道歉方案,最后选了最朴实无华的那个——去说对不起。考虑好了开始认真听课,课却上完了,还有几分钟就要放学,化学老师在闲聊最近听经过渔场的行人说,看到一个木盆无论白天黑夜都在渔场漂浮,无目的地随风漂浮,像一条弃船,每逢雷暴天气还可以听见木盆里有婴孩的哭声。

化学老师鬼鬼朝着我们一笑:“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吗?”那张有着斑点的老年脸膨胀开来,诡异拉开老年斑纹朝外探视,他自问自答道,“怎么可能了啦,是神奇的四氧化三铁,这种磁质材质,具有录音功能,而木盆的抛光剂里有这种成分。很有可能是在一个雷雨天,刚好有人抱婴儿走过,婴儿正在哭,木盆里的四氧化三铁在电流和水的作用下,录下婴儿的哭声并且储存。那么呢,只要遇到雷雨天,在同样的电流和水的作用下,它所记录下的声音就会再次显现……”

听得我昏昏欲睡,之后他对着我们叹息鬼的坚韧不拔,比如化蝶了都要一起飞,殉情要变作荷花和荷叶永伴,做了鬼还可以找来活人恋爱等等。他顶着张被灾难抢掠的脸对着我们高声刺出长矛一般的句子:“月老月老成全点活人的爱情故事好不好?”化学老师单枪匹马地朝着凡人世界里有待攻坚的课题宣战,捍卫消极虚无主义者的诗意。我觉得他是孤独的英雄,导致后来无论他在课上怎么胡说八道我都在期末教师评价表上给他填优秀。

放了学我一路小跑,牵上车以最快的速度骑到校门口等她出来。天蓝得吓人,我开始期待再次看到柔美的光线拂过她的脸。

可是,当她真的出现,脚尖对着我停下来,我根本就把期待抛弃了,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她。残存的雨水在校门口聚成一弯泉,水平面扶摇着,被她脚脖子的倒影罩住,远处的学生在水波里头一簇簇荡漾,好像一直在后退。我磕磕绊绊地说,“喂喂,那个。”

“没关系。”她轻飘飘扬出三个字就离开了,像逆时钟方向狂卷的浪,影子沉了、脚尖游走了,水面静默,空空荡荡,一点痕迹不留。

喂,你不要嘲笑我的无措,难道只有我面对心动的人才会紧张吗?

接下来呢,接下来我真的病了。请假在家治疗寒症引起的发烧。第一天消炎药让我的肉/体变成一团红色粘滞物,躺在床上张大可能尚存的视网膜看乌云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力摇晃,脑袋犯懒,不太处理图案,眼里是乌云,脑子里是她是她还是她。我怀疑时间已经停下来不走了,时光老人停止拧动蝶翼形的纯金弦柄,她成为藏在钟表金属壳里的心跳,她一动,世界就不得安宁,这一辈子我可怎么过?黑夜收起凶险的威慑力出来安慰我,降临出生三个月亮,它们有山羊一样狭长的脸,海鸥般洁白的翅膀,扔下烟火般绚烂的光线,烘托出周围更为广阔的黑暗,让我不得不承认光明和黑暗,两者存在另类的亲密关系,危险和安全,美与丑,男性或女性从不存在不容许颠覆的对立。

我把脑海里的她对准月亮的方向,隐约看到她内部通透的光晕和完美的曲线。她的曲线具有不可思议的比例性、艺术性、和谐性,蕴藏着丰富的数学之美,藏了神创世时的一个黄金比例公式。于是当晚我梦见,死去的我千千万万年追寻着真神,以自己的骨当笔,血为墨不停画线,临摹练习从头到尾、贯彻终身的信仰。

第二天清晨时间已经瘦成伊甸园里盘在禁果上的蛇,我向往它能随时随刻再生,拥有无尽的能量,向往它拥有冷冰冰的血液,不会被夏娃诱/惑。我命令自己站起来,想要大脑直立,把里头她的图像推翻,抗议她在脑海里全面掌控的政/权,反抗她向我展示精致艺术的内部构造,没有终止的一刻。命令若干遍,双脚装作没听见,昏沉如死去,思想饱受困扰和煎熬分秒消瘦着,灵魂干瘪如耶稣。

到了晚上我放弃了,我彻底臣服于第十二夜的祝福,做最虔诚的支持者,承认某些人一旦见了光,她就变得具体,具体的天使,游出银色足迹。那一霎那朝圣者的感知像不死鸟一样永恒着谜寂静地燃烧,每一羽冷却的翎毛,都在大声颂唱死去的告白。天平一端被灰烬覆盖就此倾斜,认知的标识奇异地转换指向——健硕的男性标本变得像海绵,庞大毫无内在,柔细的胡须之间集结着毛茸茸的霉菌,节节败退,浑厚的嗓音抵不过花蕾般散发异香的圣音。到了更深的夜,墨水色的夜吞没了我,我成为诗人,我有空白的肺叶,笔杆般的气管,爱情的书写欲跃跃欲试,叫嚣让我屈服,屈服美,成为美的罪犯,或者犯罪本身。

第三天,上帝说要聚集水,微蓝色的雨点飘过街道,飘到窗户前,啪一声锐利地散开,我像听到警铃声一样跳起来。我决定要去上课,从床上爬起来头不疼了,也不烧了,病好了。也许早就好了,只差我决定去上课。微雨蒙蒙,打在身上就融化了,像撒着碎糖香香甜甜的冰淇凌渣。碾过路面水坑,自行车轮圈展出两双水花做的残破翅膀,刺啦刺啦自由飞翔。早餐买三明治还是油条,喝可乐还是橘子汁,芝麻面皮上点缀着黑色的星星,波浪形的蔬菜叶夹在里面,汹涌的绿意,拿起汉堡让人错觉自己是朵花,热狗穿黄黄的裙边,吐着红红的舌头,各种颜色犹豫,最后决定买包子,是白色的,像那女孩的脸,包子头顶皱一团,是少女的心事。

咬着包子穿过校门,我看见她和一个男孩挽手走在一起。全世界都是湿的,雨彷佛无始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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