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飞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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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一分钟前,宋琛被大他七岁的领导表白了。

“因为我喜欢你,”对面的男人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爽快地回答道,“是想要和你接吻拥抱的那种喜欢。”

四周传来轻声的交谈和舒缓的音乐,杯内的红酒微微晃动,表面荡着一圈圈细小的波纹。宋琛愣愣地盯着桌上的两只玻璃杯,脑中只萦绕着一个念头:红酒才刚刚倒上,林哥怎么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这顿饭是庆功宴,宋琛本来要借家庭原因推拒掉这份高档晚餐,但碍于林浩予主动邀请——一来不好拂领导的面子,二来林哥确实对他多有照顾,再加上可以额外点菜打包带走的允诺,宋琛最终还是牺牲了赚外快的时间,穿着正装、掐着点,来到许久不曾消费过的高档餐厅。

椅子还没捂热,宋琛正要结束惯常的场面话,准备举杯敬酒之时,突然听到了这句出乎意料的表白。

“林哥为什么格外关照我?”

他回想起自己刚才笑着问出的话,伸向酒杯的手僵在原地,快到嘴边的恭维被强咽下去,难以置信地缓缓抬头望向说话的人。

林浩予像是没有察觉到凝滞的空气:“抱歉,因为我觉得迟早会暴露,于其往后害你胡思乱想,还不如现在直截了当一点。”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直男,并没有想过真的跟你交往。你非常好,我希望以后还能跟你做朋友。当然,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今晚过后我们只是普通的上下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更不会克扣你弟弟的宵夜。”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旁边的菜单。

没有给宋琛回复的机会,林浩予随即改变了话题。

抛开一开始的重磅炸弹不谈,这是一顿很愉快的晚饭。宋琛提着满满当当的打包盒,站在车边与林哥道别。

两人和以往一样,随意地聊些天南地北的闲话,只是林浩予上车前没有习惯性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顺路载熟识的下级一程,而宋琛也默契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车缓缓离开。

宋琛吹着冷风,用外衣捂紧手中的袋子,快步走向附近的地铁站,脑袋里却控制不住地思考着,自己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习惯起坐着林哥顺风车回家的夜晚。

林浩予不是宋琛的直属上司,实际上,他和宋琛甚至不在同一个部门。

宋琛入职后不止一次听到过别人谈论林经理,但首次与林浩予交谈是在工作两年后的一个晚上。

那时正值他负责的项目结束不久,不错的表现得到上司青眼,有望升职加薪,他便趁着这个势头更加拼命,加班是常有的事。

某天晚上宋琛走得比较晚,公司里只剩零星几人,坐电梯时偶然遇到同样晚归的林浩予。他本以为礼节性的问好足以应付这段短暂的尴尬,却没想到对方主动开口:“听说你最近刚做成一个大项目,消息都传到我们部门了,真是青年才俊。”

宋琛正要客套几句,林浩予又接道:“有上进心是好事,但有时能看清一件事情到底能不能做、值不值得做,其实更重要。”

话音刚落,提示楼层的女声响起,林浩予先一步走远,没有回头。被留下的宋琛心头一震,待电梯门缓缓关闭时才匆忙离去。

被他发现了。

宋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地铁,满心只有回过味的后怕。几个星期前,他在背后教唆别人,用不算光彩的方式把组里一个老油条赶出公司,又学着那人的手腕,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才换来了现在升职的机会。

他自认一切都做得不留痕迹,没想到这在上级的眼中却如此露骨,直白到连隔壁的部门经理都能发现。

宋琛本以为电梯里隐晦的敲打只是一个开始,又惊又惧地过了半个多月,最终却只等来了升职通知。自从那日被提醒后,他暂时放弃了背地里的手段,即使升了一级,仍旧老老实实地认真工作。

再次遇见林浩予时又是一个加班的夜晚。

那日他正好忙得焦头烂额,连手机自动关机都没有发现,直到听见了远处急促的敲门声,才不得不暂时从满桌的文件中抽身。一抬头,便看到了大步走来的林浩予,他平日总带着淡淡笑意,就连那晚电梯里也不例外,此刻却有些担忧,语速也快了几分:“宋琛,你的弟弟在楼下,应该是家里人生病了。”

宋琛一愣,猛地从座椅弹起,耳边嗡嗡作响,顾不上身为下属的礼节,一言不发地从林浩予身边擦过,奔向过道。

电梯正巧停在这一层,他冲进去准备关门,余光却看到另一个人进来。

“我也要下楼。”林浩予解释完便不再说话。

宋琛死死地盯着不断下降的楼层数字,双手微微发抖。

下至一楼,他看到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的宋瑜,神色焦虑,不过好似被人安抚过,算不上六神无主,心下暗松一口气,看来事情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严重。

宋琛快步带着弟弟到路边拦车,一边询问母亲的情况,两人还没说几句,便被不远处短促的喇叭声打断了。

车窗下降,一张熟悉的脸探了出来:“这里不好打车,我载你们一段?”

宋琛犹豫了一刻,随即点头带着宋瑜上前,坐进副驾驶位。

“谢谢林经理。”

窗外各色车灯不断从身边掠过,宋琛攥着安全带,无意中瞟到四周飞驰而过的景色,眼前的画面逐渐变得模糊,只留下不断一圈又一圈扩大着的红色光晕,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上一次坐车是七年前。

宋琛刚结束高考,父母带他和宋瑜出去度假。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他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望着窗外的风光神游,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家人聊天……

余下的记忆里只剩刺眼的红。

这时,音箱里响起悠扬的琴声与低沉哼唱,忧伤又自由,把他拉回了现实。

宋琛睁眼看向正在开车的男人,林浩予没有解释突然播放的音乐,也仿佛不曾注意到他自上车后异常紧张的举动,只是看向前方,轻声安抚道:“听你弟弟描述,事情不算很严重,应该只是需要有人去医院办手续,才这么急着找你。”

“休息一下,很快就到了。”

宋琛恍恍惚惚地点头,回了句干巴巴的“谢谢”。他不敢再看向外面,又害怕闭眼后看见的大片红色,便转头悄悄观察起林浩予。

平心而论,林浩予的外表十分普通,长相只能称得上五官端正,又密又长的睫毛是仅有的特色,平添了几分温柔。他的个子不算高,比宋琛还低一个头,身材在同龄人中也只是平均水平,能看到步入三十岁后微微发福的痕迹,若只是让他站在人群中,稍一眨眼,也许就再也找不到了。

可但凡是与他接触过的人,很难不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并非是初次见面就被吓得提心吊胆,好几日都在噩梦中撞见林经理的倒霉蛋宋琛产生的误解。林浩予的言行中总是带着一股气定神闲,身旁的人也大多受此影响,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步调走。

宋琛不是被锦衣玉食,一路娇惯长大的小少爷。他自认人生也算跌宕起伏、曲折坎坷,二十几年来也跟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但也许七年的差距确实难以跨越,在林浩予面前,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毛头小子,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虽然一路盯着领导的脸暗自腹诽,但久违的安心让宋琛逐渐放松下来,连车何时停下都没有察觉到。

宋琛向林浩予道谢后,带着宋瑜走进医院。一番交流结束,发现情况果然如他所说,宋琛那颗被拎半空中狂跳整晚的心终于安稳落地。

安排好因为过劳而晕倒的母亲的住院事宜,宋琛和弟弟走出医院,在外面小声商量着接下几日的安排。

宋瑜坚持要请假帮忙照顾母亲,被宋琛一口否决,正在咬着下唇苦苦思索如何说服自己顽固的哥哥。宋琛看着这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却略显稚嫩的脸,却忍不住走神。当年家里出事时,他差不多就是宋瑜这个年纪,那时父亲住院昏迷不醒,他一边照顾年幼的弟弟,一边和母亲处理纷至沓来的各种烦心事,那样的生活,他不想让宋瑜再体验一次。

宋琛最终以宋瑜高二学业繁忙,而母亲大多时间在卧床休息,不需要太多人照顾为由,把宋瑜劝回了家。

“哥,你回来了。”

宋琛把怀里温热的打包盒递给宋瑜,宋瑜一边将它们从设计精美的布袋中取出,一边欢庆着今夜的加餐。

宋琛还在消化今夜从林哥那里接到的重磅炸弹,又从宋瑜口中听到了林浩予:“今晚是林哥的庆功宴吧?他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又要往上升了?”

自从那晚林浩予开车送他们去医院后,宋瑜似乎对这个可靠的大哥哥很有好感。随着宋琛搭车的次数日渐增多,林浩予跟他弟弟也逐渐熟悉起来,不知从哪天起,宋瑜开始改口跟他一起叫起了“林哥”。

“看样子应该是。”宋琛心里正乱,随口回了一句,就准备进去洗漱。

宋瑜正高兴,没注意到不对劲:“那下个月林哥送你回来的时候可以稍微停一会吗?我有礼物想要送给他。”

宋琛推开浴室门的手放了下来,心情复杂地说道:“我改天问问他。”

下个月。

他们之间还会有下个月吗?

宋琛发现自己实在太天真了,居然在为下个月的事情发愁。

林浩予自从那晚向他表白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整个人从宋琛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偶尔经过林浩予的部门,他甚至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妄想障碍,他真的和林经理同乘过一辆车吗。

若不是宋瑜偶尔嚷嚷给林哥准备的礼物,宋琛也许真的会以为他与林哥认识的这半年多时光,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除去初遇那几日受到的惊吓,他和林哥认识的这半年,算得上是一场美梦。

宋琛一直对林浩予心存感激,不仅因为他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载着兄弟二人去医院,还为着电梯里的那番话。

高考结束后的那场车祸,彻底改变了宋琛的人生。

父亲重病住院,家中负债,还有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弟弟,宋琛本想直接工作,但在母亲的要求下,还是念完了大学。为了减轻负担,宋琛一直拼命存钱,他半工半读熬过了大学四年,工作后也一直是同期里最努力的那个。但随着时间推移,宋琛逐渐发现付出不一定会有回报,社会远比他所认为的复杂得多。

宋琛开始质疑一直以来自己的原则,他需要尽可能快地往上爬,倘若这些自我坚持不能给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反倒变成一种拖累,那么他只要把它们抛弃便好。

就在他刚尝到一点甜头时,遇到了林浩予。

在项目中使点手段,这种小事并没有让宋琛感到内疚。不过,他偶尔也犹豫过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而林浩予的话则把这丝刚燃起的小火苗彻底掐灭了。

还是算了。

连隔壁部门的经理都能发现,自己可能真的不是做这种事的料子。

林浩予那天晚上不经意的几句话,让宋琛最终在摇摆不定的岔路面前做出了选择。

宋琛本想给林浩予带点礼物表达感谢,仔细一想又觉得师出无名。毕竟林浩予对他的照拂,跟他帮四肢朝天的甲壳虫翻个面比起来没太大区别,倘若这只虫子不识好歹地带着食物去感谢恩人,反倒会引来非议。

思来想去,宋琛还是决定再次遇到林经理时口头感谢一下。

没过几天,他在公司食堂里看见了林浩予,他的样子跟宋琛印象中大相径庭。林浩予独自坐在偏僻的靠窗角落,慢吞吞地吃着盘里的饭菜,面无表情的看着外面,一副神游云外的状态。

宋琛等到他吃完起身才慢慢走过去。林浩予注意到来人后有些惊讶,瞬间切换成了熟悉的林经理,听到宋琛的道谢也只是微微一笑,表示不要紧。

一起回去的路上,二人随意地聊了几句天气。

“有时候下完雨,草丛里不是会出现一些小蜗牛吗?”

林浩予突然冒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宋琛不懂他想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我以前很喜欢看它们慢悠悠的往前爬,很少摔倒,”林浩予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般,笑了一下,随即说道,“背着沉重又宝贵的东西往前走时,每一步都要踩稳,才不会跌跟头。”

宋琛沉默良久,才看向林浩予道:“我知道了。”

打那以后,宋琛和林浩予的关系好像亲近了一些,偶尔在走廊里碰面会打声招呼,因为二人经常加班,有时一起离开公司,也总是不咸不淡地聊上几句。

某天下午,外面突然下起滂沱大雨,直到晚上雨势也只是略微减弱,却又刮起了风,不时劈下几道闪电。宋琛无奈地看着脚上不防水的鞋子和手边脆弱的雨伞,深吸一口气,准备一路小跑。

走到门口时,宋琛发现了一辆熟悉的车,待车开近一看,果然是刚下班的林浩予。

林浩予放下车窗,声音在雨声掩盖中有些不真切:“今天雨太大了,我送你去地铁站?”

也许因为这确实是场罕见的暴雨,也许因为林浩予的车技确实不错,多年不敢坐车的宋琛看见手搭方向盘冲他微笑的林浩予时,心头的恐惧竟然渐渐消散了。

关上车门后宋琛才发觉,这短短几步路已经让他的鞋子完全湿透了,雨水从鞋底和边缘渗出,在垫子上洇出了两个深色的脚印。

林浩予似是全不在意,转身翻找出一条毛巾,示意他擦擦衣服。

宋琛不好意思,正想道谢,林浩予没有说话,只是摆摆手,熟稔地调转方向盘,将车慢慢驶出公司。

急促又嘈杂的雨声被隔绝在外,窗外的景色化作斑斓色块,面前的雨刷器自在摇摆着身躯,应和耳边的爵士乐节奏,温度适宜的空调不时响起几声细微的噪音。

林浩予扭头看向宋琛,问完地铁站的方向后,沉吟片刻,又道:“你住在哪边?也许我们顺路。”

宋琛有点意外,但还是照实回答了。

林浩予点点头:“同一个方向,我直接送你回去吧。”

一来二去,两个人逐渐从公司中的点头之交,变成了一起搭车回家的朋友,“林经理”也在一趟趟归途中转变为了“林哥”。

宋琛久未坐车,虽然有林浩予在身边会安心许多,但过去的记忆总会自作主张地跳出来,每当这时,林浩予仿佛能立刻感知到他的恐惧与痛苦,状似不经意地用其他方式转移他的注意力。

有时放音乐,有时挑起一个新话题,有时仅仅突然像小孩子般新奇地指着路旁的东西给他看。

到后来,宋琛逐渐习惯了坐车,回家路上便没有以前那般热闹,两人偶尔会零星交谈几句,然后一路安静地望着四周掠走的树影。

偶尔他们会聊到工作和生活,林浩予会简洁地提几句自己的看法,但大多时候都是在倾听宋琛的烦恼。

在认识林浩予的半年多里,宋琛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次“谢谢”,它的数量多到有一天让林浩予特意说明他只是觉得二人比较投缘,这样客气反而生分。自那之后,宋琛才渐渐习惯了来自林哥的好,不再像行走的文明礼仪形象大使,戳一戳就放出“谢谢”“对不起”“麻烦您了”三连击。

宋琛沉默地走出地铁,后知后觉地有些寂寞。

林浩予对他的好如同潮水,来时悄无声息地包裹住他,退去时却走得一干二净,没有丝毫留恋。

宋琛想起那夜的表白,看到林浩予现在的态度,也许换成“告别”才更加准确。他不懂林浩予喜欢他什么地方,也不清楚自己对林哥到底是什么感情。

尊敬、感激、向往、依赖……每个词放进去都不为过,但又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想不明白的问题越来越多,唯独林浩予丢给他的那道选择题,宋琛从始至终都有着明确的答案:

他绝不愿意让彼此的关系从“朋友”倒退为“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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