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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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易迦头上蒙了一顶黑色布袋,粗麻绳贴心的在脖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五彩斑斓的光影透过棉线纤维间的罅隙照射进来,扰的他头晕眼花。

加上他们一刻不停的在拐弯,拐弯,他的身前身后都有人,不时你踩我,我又踩你的脚后跟,易迦不得不怀疑这是一家建在酒吧里的迷宫。

那几个男人确实是冲着他来的,但之所以绑架了一整车的人,可能是因为发号施令者提供的情报有限,他们根本弄不清楚这么多人中哪一个才是他,又或者那个胡渣男天生愚笨,后天对律法一窍不通,简单来说就是缺心眼,不知道如此规模的绑架案、对自己的后半生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一股脑的把人全扣下了。

两个人押解的人在后面小声嘀咕。

“人什么时候带过去?”

“夯货,你知道是哪个?就带过去。”

“我看那个穿黑西装的就挺像,听说家里有钱,穿的必不孬!”

“你懂个屁!越有钱的越低调,我看倒像那个穿着人字拖的。”

那人一边摇头一边咂嘴,“太老了,够当我爸。”

“那个呢?”

“贼眉鼠眼,一看就不像个好人。”两人一起点头,意见终于达成一致。

又过了不久,他们走到了头,木门开启时发出笨重的吱呀声,易迦进门时差点也被门槛绊倒,房间里灯光很暗,他从头套里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黄。

那两个人挨个摘掉了他们的头套,房间只有普通的客厅大小,正中放了两架行军床,一旁的桌子上垒了一堆泡面桶,易迦望梅不止渴,越看越饿,思忖着等会怎么弄来一桶。

头顶的灯泡拢在漏斗状的罩子里,光线弱的可怜,连地板是什么颜色都照不清,房间里挤了二十多号人,即使面对面,也分不清谁是谁。

“去!全部靠墙边,挨个抱头蹲下!”

大家都想占着最角落的位置,这时老年人也跑的和年轻人一样快了,由于手上束着绳子,只好用身体你推我搡,半天还没排出个顺序。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木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大伙纷纷被这声音定了身,只见那位胡渣男和麻杆小弟一前一后也进来了。

两拨人面面相觑,胡渣男一秒变脸,“他奶奶的——”,他一把将烟头甩在地上,像头发疯的公牛冲进人堆里,逮着人就是手脚并用一顿暴揍,人们疯狂的喊叫着向角落逃窜,两只脚踩在别人的脚上,跟叠罗汉似的,在那一片狭窄的地界里搭出一座人形金字塔来。

有人鼻孔耳朵都冒了血,伤的不轻,一见拳头又挥了过来,只凄凄哀哀地大喊“救命““别打了”之类的话,胡渣男听不得聒噪,下手便更狠了,连那几个手下也看的触目惊心,每下一拳便跟着耸一下肩膀,麻杆小弟捂着耳朵做出一副不敢看又忍不住想看的样子。

殴打持续了十分钟左右,胡渣男活动活动手腕脚腕,脱掉皮夹克,从行军床一角的金属支架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钢管,他侧头往旁边啐了一口,咧着嘴骂道,“妈的!都逼老子,行,好得很,那咱们就鱼死网破!”

“老大!”麻杆小弟抖抖嗖嗖地说道,“那边,那边要活的,咱给打死了会不会——不好交差…”

另外两个也附和着猛点头,他们估摸着,是老大又和家里那位吃烟酗酒不成器的老爹闹翻了,是拿这些人当出气筒呢。

他们平常干点打家劫舍的勾当,进去了顶多关个个把星期不痛不痒的,可现在形势显然已经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这里一半以上都是老太婆老太爷,骨头脆扛不起揍,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蔫了吧唧的,几人心里默默认了怂,虽然那边给的报酬颇丰,但也只说是拿人,没说要命啊。要真出事了,十几年的牢饭他们可吃不起。

易迦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心跳鼓点般快速敲打着,他心里的泡面影子被打散了,一并散的,还有他那怯懦可耻地侥幸心。

那根钢管此刻就悬在他们头顶上,一堆人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嘴巴呡成一条线,祈祷着千万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他死死盯着那根钢管,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站了起来,可能是饿太久的缘故,加上后肩旧伤复发,起身的那一刻又差点倒下去。

“是我。”他说道,“我跟你们走。”

他押了五十的注,料想胡渣男不会真的蠢到要鱼死网破,另外五十当然也不是押在毅然赴死,而是他那又隐隐发作的侥幸心,他没那么轻易死掉的,他想。

按道理来说,他浪费了他们很多时间,在众人遭受暴打时他也密而不发,胡渣男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也该好好教训他一番才是。

然而胡渣男却轻易的认可了他的这种英雄主义,因为小时候老爹喝酒了殴打他母亲的时候,他从没有一次敢站出来。

胡渣男把钢管向后递,麻杆小弟迅速且殷勤的接了过来,恨不能凭空表演一个空口吞钢管。

胡渣男朝易迦招了招手,示意他出列,这就要急着交人了。

麻杆小弟问道,“大哥,剩下这些怎么办?”

“先关着。”胡渣男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易迦后脚跟着,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废旧工厂,规模颇大,外头车间里到处都是弃置不用的老旧机器,难怪进来的时候一直在弯弯绕绕。

大巴车就停在院子里,工厂四周只见零星几点灯光,北面墨色的天空中晕出一团光亮,易迦记得当时大巴被劫持后,大概走了二十多分钟就停了,如果按照这个距离推测,那北面发光的那块地方,很可能就是淐水镇。

胡渣男推着他上了一辆黑色面包车,果不其然,十多分钟后他们回到了那个镇子。

期间,胡渣男接了好几个电话,一大堆脏话里偶尔夹杂着一两句正常交谈,他骂对方老牛上套屎尿多,难伺候,一会这样一会那样,他们在镇上绕了半天,当东方已经亮起鱼肚白,他们第三次经过同一家店面的门口时,胡渣男终于忍不住冲着电话大骂起来。

“我去你们三舅姥爷的!想要人就自己来素芳面馆门口,十分钟,过时不候!”他摁掉电话,“妈的一帮孙子、拿我当猴耍呢!”

面馆是这条街上第一家开始营业的,门口摞了五六层的蒸笼冒着腾腾热气,老板娘在卷帘门下揉着面,一边兼顾着油锅里的刚下锅的油条,门口的大风扇呼啦呼啦的转着,店里只坐了一桌,三个人顾自埋头喝着粥,无暇交谈。

易迦回过头,问胡渣男,“你饿不饿?我有点饿了。”

够胆,胡渣男愣了足足三秒,才压抑下心中的怒火,下车买早饭去了。

两人吃着包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人吃饱喝足了话就容易变多,胡渣男听到扎耳的,比如易迦问他:“你干这行多久了?”胡渣男便露出一副恐吓表情,龇牙咧嘴的梗着脖子,叫骂道:“干你屁事!”问他是不是跟那些打工族一样,也是个怕领导的?他又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唾沫渣子喷易迦一脸。

胡渣男点了根烟,不时往窗外弹着烟灰,两人好一阵没话。

“你爸呢,是条汉子。”胡渣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易迦转头看着他,这时一辆黑色SUV停在了他们屁股后面,胡渣男摁灭烟头,给易迦松了绑,两人下了车,黑色SUV车门大张着,没人出来交接,胡渣男轻车熟路的把人塞了进去,“彭”的一声拉上车门走了。

车里前后总共三排,易迦坐中间,除了司机,就剩后座西装打挺的一尊雕塑了,易迦转身问道,“我们要去哪?”雕塑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动了,也只是轻飘飘瞥了易迦一眼,很快又望着前方,当眼里没看见这人。

易迦只当干黑社会的都是这副黄鼠狼穿大褂、强装正经的德行,也不再自讨没趣。

出了淐水,车子一直往南边开,逐渐不见山了,海积平原上稻田广布,基本每块田里都有三四个庄稼人,穿着雨靴,裤管高卷到膝盖,走一步便往水里插一株稻苗,大路上有车经过时,起身抬了抬斗笠,偶尔有一辆外观不同寻常的车子经过,内心还会引发无限遐思,忍不住要和一旁的人八卦两句。

最后车子开进了一处海滨度假村,村落呈带状,里径深长,公放的印度舞曲震天响,端着高脚杯的清凉男女擦着车身走过,大笑着,身子跟着音乐轻快的左右摇摆。

易迦回想起半年前,他也还和这些人一样,快活的竟以为人间就是天堂,如今梦醒了,伤痛将他带到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然而此时他还不明白,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人间。

村落的尽头,是一家名叫“唐璜”的私人会所,从外到里却弥漫的一股浓浓的中式复古风,“唐璜”是刻印在仿古门匾上的,“凡是追求过快活的人,一定要共享幸福。”是写在对联上的。

易迦被带到了其中一间包厢门口,挂在边上的木质吊牌上写着“富日春山”,易迦确信自己在某个日本小说中见过这个名词,门正中又挂着一副黑山羊金箔画 ,和上世纪美国西部某个家族的荣誉图腾如出一辙。

坐在里面的一定是位具有八国血统的能人雅士,否则搞不出这种叫人连连称绝又无话可说的超前艺术,易迦想到。

他们称他为“梅老板”。

他是位中年男子,标准的东南亚相貌,梳着熨贴的三七分头,嘴里叼着一把红木柄烟斗,瞧人时半眯着眼睛,仿佛总也睁不开似的。

旁边一位穿着亮片长裙的女人玩着指甲,头发梳到脑后盘绕成髻,猜不出年龄,易迦直觉那是他的情妇。

另旁还站着一位雕塑,也许是梅老板的打手。

梅老板眯缝着的眼睛,将易迦全身上下打量个遍,口炳里不时喷出的烟雾模糊了那道锋利的目光。

“三番五次从我手里捡回条命的,你是头一个。”他的另一只搭在膝盖上,不停用食指点着膝盖。

“你杀了他,认为留着我迟早是个祸患,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想杀了我以除后患。”易迦替他说道,“但我没想过替他报仇。”

“没想过还是不敢想?”

“这么说吧,我和他只是形同父子,他给我钱,我也从不过问他生意上的事,每年除了给我妈上坟能见上一面,其他时间都当对方不存在,我对外也只宣称自己是孤儿,连从小开家长会都是从大街上随机拉人去的。”易迦活动活动脚腕,继续说道,“如果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同时就应该知道,我对他没多少感情。”他顿了顿,纠正道,“不对,没有一丁点感情。”

“有意思。”他笑道,“但那晚你还是来了。”

易迦愣住,刚刚成形的心理建设顿时坍塌瓦解,他回想起那晚在轮船上收到的匿名短信,短信里提到九点钟将发生在万国码头的黑市交易,还提到易峥被自己人出卖,今晚必死无疑。

易迦收到短信后的确立马赶往了码头,但中间发生了一些事,他去晚了,只看到易峥头部中枪倒在血泊里,在这之前,他对易峥的生意来往一无所知,直到他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他面前时,那些他刻意回避的事情、还是露出冰山一角,化为冰刃,开始在夜里不断侵袭他的梦境。

“你怎么知道?”

“我是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凡事总要付出代价,他们既然抓不住你,那就要为自己的无能付出代价,我可以相信你前面说的话,为此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得为他们的死付出代价。”他嘬着烟嘴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太快,死总是件容易的事情,想死死不了才是最折磨人的。”

他把燃尽的烟丝倒在桌上,易迦总算看清了那双眼睛,如狼一般充满野性和血腥欲望的眼睛。

他也不再看他,像得手后食之无味的猎物一般被丢在一边,他扬了扬手,将易迦视作无物。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易迦壮着胆问道,“你为什么杀他?”

“我杀人很简单,天下人熙来攘往只图一个“利”字,本人不外乎其中,大家和气生财最好不过,但谁铁了心要挡我财路,我就搞谁。”

易迦还要追问,这时包厢门却突然被人撞开了,一个女孩出现在门口,鼻孔里还喘着粗气,身后跟着七八个人,用绝望的眼神看向梅老板,表示他们根本拦不住她。

女孩走到男人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茶几。

“你这个疯子!”女孩端起桌上一杯红色酒水,劈头盖脸的朝男人泼了出去,他这才注意到女孩手上满是血,却又不像受伤的样子,“你会遭报应的,廖崇生,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

廖崇生?易迦心里泛起嘀咕。

那尊雕塑站在一旁,从始至终都扮演着活死人的角色,这会才显现出一点人的气息,出手拦在女孩面前。

两人对视片刻,女孩冷笑一声,夺门离去。

男人掏出手巾慢条斯理的擦了擦脸,一旁的女人想要上手帮忙,被他推开了。

这场闹剧来的快去得也快,易迦被推着走出包厢,来到一楼走廊尽头,那里还有一截向下延伸的台阶,尽头是一扇铁门,而里面则又是另一番境界了,各种见不得光的各种交易都在这里进行,他们会对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回忆警惕地凝视,那目光仿佛具有透视能力,直盯的人怀疑自己是光着身子、化着奇怪的印第安部落装进来的一样。

但他们并没有在这里停留,而是穿过一层层悬挂的胶皮帘子来到了一扇暗门前,走过一段阴暗潮湿的走廊,前面的人打开用铁链子拴着的大门,走了进去。

里面像公共旱厕那样、用水泥墙面一间间隔开,每一间都有相同的铁栅栏,墙面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经由氧化后的血液,黑色斑点上、一柱柱血迹像红褐色油漆那样凝固在墙面上,几只圈在里间的狼狗从听到动静开始、便狂吠个不停。

易迦惊恐的扭了扭手腕上的绳子,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

“阳哥,要不要直接喂了,省事!”

侧脸有道锯齿疤的男人低头问那尊雕塑,他的右眼只剩下青灰色的一片眼白,看人时天生一股戾气,好像下一秒就要和人拼个你死我活似的。

刀疤男身上的的那股历久的汗臭味混杂着阴暗地下室里的腥味,臭的直教人头脑发涨,他冷眼一抛,丢下一句“随你”便跨着步子离开了。

在刀疤男眼里,易迦此刻已形同死物,他越过他,走到笼子前伏低身子摸着其中一只狼狗的头,那畜生竟乖巧的不再乱吠。

随后他开始侧低着头、用一只眼费力的摸索着那串钥匙,“他奶奶的!”他低声叫骂道,“瞧不起谁啊!迟早死我手里!”

“跟我走!”

易迦两只脚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却被一只手拉了回来,他不清楚她是从哪冒出来的,不由分说的便拉着他往外狂奔,他们在这所鱼龙混杂的地下黑市里上演了一出极限逃命戏码。

“你是不是长跑运动员?”易迦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他上次这么喘,还是在大一一千米体测上,那个年纪的男生对体育竞技总是有着莫名的执着,为了争第一,全班二十多个男生全被拉到医务室吸氧去了。

女孩也看着她,眼神耐人寻味,“短跑。”她说道。

易迦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我就知道。”他说。

一只玻璃杯从易迦身后飞了过来,女孩眼疾手快拉开了他。所有交易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追逐戏码打断,几只狼狗被长久压抑在地下的野性终于得到释放,在场内肆意破坏,两只裸露的獠牙见到活物便跃跳上去疯狂撕咬,它们知道如何快速找到人的脖颈使其一击毙命,当人们彻底失去反抗能力时,又丢置一边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恐怖气氛很快蔓延了整个“唐璜”,人们四散而逃,伏在地上的尸体还在汩汩流着鲜血,他们抱头鼠窜,在那些尸体上踩踏而过,发出年猪被割喉前仰躺在石板上的刺耳尖叫。

两人穿过楼道,刀疤男穷追不舍,从铁门缝隙里透出的蓝绿色镁光灯在身后如影随形,继而出现更多人要置他于死地,也就是刚刚坐在帘子后面的其中一方交易人,他们都在梅老板手底下做事,在每场交易中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并从中牟利,看似公正的买卖背后,其实真正的获益者只有隐藏在背后的那只操盘手。

此时的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尺长的西瓜刀,在刀疤男的口令下,易迦则成了他们统一的敌对目标。

此时度假村里的彻夜狂欢才刚刚拉开帷幕,人们沿途欢呼着,高唱着,一只被绊住的篝火盆倒在沙地上,引燃了一截拴在帐篷顶上的小彩旗,火势便沿着帐篷蔓延开来,一片乌烟瘴气,人群大惊失色,当火势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度假村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易迦拼命的告诉自己“不能停千万不能停”,一旦停了,他就会死于乱刀之下,可心脏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大喊着“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眼见十几把白花花的刀刃只有咫尺之隔,一辆黑色面包车猝然横插在两人面前。

“上车!”胡渣男摇下放下车窗喊道。

易迦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跳上车子,女孩紧随其后,门还没来得及关上,轮胎在沙地上旋起一股细沙,倏的开走了。

易迦的魂还在地上,即使看清了旁边坐着的是什么人,嘴边依旧蹦不出半个字。

他弓着身子低低笑起来,接着大笑,疯疯癫癫的,好像刚从酒窖里爬出来,最后起身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好像早就料到似的,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从这一段路的分叉口开始,大路开始收窄,蓊郁庄重的棕榈树占据了大部分视野,坡地上草茎葱绿繁茂,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像是步入了禁止随意通行的私人庄园。

车子大概行进了几公里之后,视野逐渐开阔,隐匿在群林蔽野间的一座独栋别墅露出面貌。

大门前,来自警方的调查人员和秦昭的律师团队已在此等候多时,直到看到那辆黑色面包车缓缓驶达,双方紧绷的情绪才得到片刻安抚。

易迦是第一个下车的,后面紧跟着韩冬,女孩和胡渣男在车里对外面的形势作了一番评估,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事原则,决定暂不予掺和。

一名男警察上前向易迦伸出手,“你好,我们是市刑警大队负责214刑事案件的专案组人员、陈克,上次在医院见过的。”

易迦记得他,当时跟随那名老刑警一起来的人当中就有他。

“你好。”易迦回握,“有什么需要的我一定配合。”

当然,上次他也是这么说的,而且对从医院逃跑一事闭口不提。

陈警官说道,“对于212案件,您作为当时唯一可能的知情人士,我们需要您补充一些案情的相关细节,所以还要麻烦您跟我们到警局走一趟。”

“陈男警。”秦昭上前说道,“我不太明白,这个‘唯一可能知情人士’——是什么意思?”

“根据我们走访的情况,2月14号晚上七点半左右,易迦先生曾离开派队前往万国码头,对此我们调取了道路沿途监控,证实了这一说法。”

“你们看到他出现在万国码头了?”

“没有。”陈警官说道,“码头附近的监控已经被人蓄意破坏,监控范围停留在万国码头一公里以外的路口上,当时易迦先生的车也是沿着码头方向走的。”

“所以说,你们还是没有证据表明,他是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码头上?”

“他会出现的,因为那条路只通往万国码头。”

秦昭扶了扶眼镜,“陈警官,凡事都讲个证据,你在这里空口无凭,不仅缺乏说服力,还无意间证实了你们海川警方这种随意揣测事实,妄下定论的办案风格并非空穴来风,我说的对不对?“陈克正要反驳,秦昭却做了个打断的手势,“你们说在那条路上看到了易迦先生的车,那其他车辆呢?就一定和这起案件没有丝毫关系吗?万国码头是海川最大的集装箱承运地,每天的货物吞吐量在多少,又有多少内外地车辆在这里进出,你们有没有了解过?就凭一段视频,你们就认为他跟着案子扯不清关系了?你们是不是还忘了?他是受害者唯一的血脉!你们不去盘问那些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在这里揪着一个孩子不放,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秦先生,您的意见我们会酌情听取,但您既然是死者生前的代理律师,我想,您还没有权力替其他人辩护。”

秦昭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份遗嘱公证材料,举在手上当众宣扬,“不好意思陈警官,我现在要行使我的权力了,麻烦你们回避。”

陈克吃瘪,他从警五年,最怕的就是和律师打交道,这些人心里天生装着一杆天平,对于绝对公正的追求近乎狂热,他会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然而这公正的终极有时又往往和事实相悖,如果你提出异议,他们大概会说:真实的反面同样真实。

人没拿到,只能懊恼收队,回去免不了一顿批评,但无论如何,两人这梁子算是正式结下了。

易迦转头问秦昭,“是不是我今天不把这沓纸从头到尾、一字一字的念一遍,你就打算赖上我了?”

秦昭没搭理他的话,却看着韩冬问道,“他是谁?”

“不够明显吗?保镖。”

韩冬装聋,却挑了挑一边眉毛,就差把“有意思”三个字刻脑门上了。

“易先生还留了这一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的很。”他从秦昭手里取走档案袋,“你现在可以走了。”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我爸应该没写第二份第三份吧?我真怕他坑我。”

“那你最好防着点,说不定哪天醒来,连眼前这栋房子都不是你的了。”说完便上了车,临走时又提醒道,“好好看看上面的东西,如果你还是这副样子,等你后悔的时候,易家的钱、可都进了“生命之声”慈善基金会的口袋了。”

廖伊卓在车里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往外看时,车子已经带着那句话开远了。

“你俩下来吧。”易迦朝车里的人示意。

“早知道你住这么大房子,我就直接绑了你威胁你爸得了!”胡渣男边走边说,用一只手遮着太阳,好像要把这块地丈量出个惊天数字似的。

廖伊卓给了他一拳头,“说话注意点!”

胡渣男还不识趣,“臭丫头你打我做甚么?”

“神经。”廖伊卓不再理他,大步跟上了前面两人。

整个大厅都空荡荡的,胡渣男对空无一人的房间连个佣人都没有做出了质疑,吐槽有钱人就是扣,在能亲力亲为的小事上绝不会多花一分钱。

易迦说这房子常年都只有他一个人住,有时候一个人的快乐和他所住的房子大小是正好呈反比的,他说这里原本还有一个管事的,平时额外兼顾他的起居,另外负责日常扫洒的还有两个阿姨,自从他爸过世后,就都被他遣散了。

胡渣男这回听清了重点,原来他爸已经死了,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错了话,这会也闭口不言语了。

一路舟车劳顿,在撺掇一顿大的这件事上,几人还是难得一致的达成了共识,廖伊卓和胡渣两人出去一趟,差点没把菜市场搬回家。

廖伊卓从小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对料理一窍不通,韩冬置身事外,从院墙到起居室,监控摄像头像种豆苗那样一个接一个探出身来,画面接收装置只有手掌大小,可以同时反馈四处定点画面,易迦问他以前是不是职业干这行的,韩冬绕过他,拆开大门上的密码锁芯,在里面安装了一块金属感应器,若是有人携带金属质地的物品靠近,韩冬手里的报警器就会及时发出警报,接着又一颗颗还原了拆下来的螺丝钉。

胡渣心知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无奈只能亲自动手,廖伊卓在旁打下手,但从目前情况来看是在添乱。

“放这么多佐料啊!”她从背后探出头,看胡渣摆弄那些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这个是做什么的?”她指着碗里黑漆麻胡的一坨问道。

“这叫调汁!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这叫调汁!”她做了个鬼脸,洋洋得意,“调汁是用来干嘛的?”她又追问。

要不说做饭能让人心平气和呢,换作往常,胡渣的暴脾气早火燎的她体无完肤了,现在却跟个贤妻良母似的,掀开盖盅子瞅眼锅里沸着的汤,两手往围裙上一擦,又切起菜来了,根本顾不上和这个屁都不懂的丫头吵嘴。

“找你妈问去!”胡渣摆摆手,不再理她。

廖伊卓自讨没趣,也不说了,扒拉扒拉这儿,研究研究那儿,玩的不亦乐乎。

等晚饭四人聚在同一张桌子上面面相觑时,又是另一番光景,一天前还各不相识,是这芸芸众生中彼此透明的存在,是命运之路上踽踽独行的一个,如今却在机缘巧合的攒簇下,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彼此有说有笑,仿佛认识了很多年一样。

然而得到意味着终将会失去,廖伊卓心里无端落寞起来,她害怕这种灯光摇曳下短暂的欢乐,因为欢乐过后的孤独和痛苦才是长久的。

“兄弟,之前揍你,是我对不住,今天我以水代酒,敬你!”胡渣慷慨激昂,一番话格外动情。

易迦和他碰了杯,“原谅你了,但我这个人记仇,迟早还回来。”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我有个问题。”他说道,“梅老板为什么非杀你不可?”

“因为他嫉妒我的帅气。”

胡渣两片唇瓣挤出一条线,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我也有个问题。”他指着韩冬,“你俩——”又指指胡渣,“是怎么出现在同一辆车上的?”

“害,可别提了,你那车刚走,我就偷摸跟上了,谁知道这小子半路从后面冒出来,拿把刀架我脖子上了,吓得我差点没把车开沟里。”

“你怎么上他车的?什么时候?”易迦惊异万状,试图在脑海里搜寻出一点蛛丝马迹,是他下车的那几秒吗?他怎么找到他的?他的记忆又回到机场那晚,他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把定位跟踪器放在了他贴身的某个位置,他不可思议的想到。

但韩冬很快打消了他这些无中生有的猜测。

“在面馆看到你下车了。”

面馆?他想起来了,那个清晨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面馆里坐车几个人在吃早饭。

“那是你?”

“嗯。”

“可是你——”

“巧合。”

这个巧合可真是巧天下之大合,这是做贼的刚好遇上截路的巧,这不可能比我瞎了而你又刚好聋了更巧,巧到易迦差点就要信以为真的巧。

“哈哈哈…那可真是——”话锋一转,他的目光落在了胡渣身上,“对了,大家都有名有姓,唯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隋礼谦,礼貌的礼,谦和的谦。”说着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奶奶的,今天这菜做咸了,好久没下厨了,各位凑活着吃,啊,凑活吃!”

廖伊卓一脸吃惊,“你姓隋!你爸叫隋良?”

“是啊,咋的?你跟我爸也有一段啊?”

易迦联想起廖伊卓和梅老板的关系,觉得胡渣并不知情,于是打哈哈道,“你爸年轻时有我帅么?怎么谁都跟他有一段。”

廖伊卓这时也意识到自己嘴快了,顺着易迦的话大笑起来。

几位脸上各不相同的古怪神情也顿时一笑而散,专注在一桌丰盛的菜品上了:有咸蛋黄叉烧肉,奇味鸡煲、三杯鸡、粉蒸排骨,油菜菜心是唯一一盘绿色蔬食,一桌咸甜口,易迦虽然口水直咽,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胡渣看他夹着筷子兴致缺缺,问道,“怎么?不爱吃啊老弟?”

“哪有、你这厨艺都堪比一个五星级酒店大厨了,以后我给你投资,咱随时进军餐饮行业。”

“那你这一脸吃了苦瓜的表情是怎么个事?”

“我就是突然想我姥姥姥爷了,以前回乡下的时候,饭桌上一定有一盘我姥炒的菜心,菜心里包裹着刚长出来的小黄花,都是刚从门口的油菜地里掐的,可嫩了,我能光就着这一盘菜干掉一大碗白饭。”

“想不到,你们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也有平常人的心思,我以前进出什么高级会所啊、舞厅啊的时候,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年轻富二代了,一个二个、吃着老子的资本傲气的没边儿,你光看一眼、就知道那些人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草料了。”

易迦喝廖伊卓两人莫名被连带,脸上虽然有些挂不住,但心里却有几分认同,也不觉得胡渣那张心直口快的嘴是在含沙射影。

往前捯几年,那些日子确实快活的跟神仙似的。两人不禁同时审视着身上那点隐秘的卑劣和龌龊,他们确实一边享受着父辈的蒙阴一边与其保持着敌对状态,瞧不起他们的金钱,却又在无度挥霍他们的恩赐。

“慢用。”

韩冬从桌前起身,他一向寡言,又对桌上的议论置若罔闻,甚至觉得吵闹,以前在部队的时候,人们都是分开而食,餐桌用胶板单独隔开,很少会有人蠢到在公共场合交头接耳,除非一年里有那么几次,和同僚一起到某个遥远的国家执行任务,才偶有机会坐在一起攀谈几句,但内容大都也离不开部队生活。

眼下这样的场景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这些人脸上因为彼此洋溢着快乐、幸福的表情,他们互相认识甚至都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到底是什么能量轻易催生了这些情绪,人和人之前的最基本的防备心为什么在这里荡然无存,他冥思苦想不得缘法,因此烦躁,愤然离席。

易迦看他走远,好像谙熟他的心思一般,打趣道,“别管他,他就这脾气,我们继续。”

晚饭一直持续了三个钟头,“酒”足饭饱,餐桌上一片狼藉,胡渣本人虽活的潦草,眼里却见不得一点腌臜,说什么也不参与接下来的牌局,哼哧哼哧端着盘子进灶洗刷去了。

韩冬伫立在三楼阳台上,不动声色的望着远处市中心林立的高楼塔尖,易迦叫他下来凑牌局,也被他自动屏蔽了。

只剩他和廖伊卓两人,坐在地毯上百无聊赖的对着扑克牌花色。

“你知道为什么一副扑克牌有54张吗?”他问道。

廖伊卓摇头。

“因为一年有52周,又因为一年每个季度都有13个星期,所以四个花色也分别对应13张牌,四个花色则代表四季,春天是黑桃、夏天是红心、秋天是方块、冬季是梅花。”

“那不是还剩下两张吗?”

“据说,扑克牌最早流行于威尼斯,当时还没有54张牌,大小王是流行到美国后、最开始作为Joker广告牌出现,后面才融入正式扑克牌大家庭。”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易迦把一本《世界奇闻二三》搁在她腿上,“刚刚从这上面看到的。”他从牌里抽出一张红桃Q,“知道这是谁吗?”

“是个女人。”她答。

“她叫拉结,雅各的妻子,《圣经》中亚伯拉罕的孙子,提到他,就不得不提到以色列,而提到以色列,又不得不提到犹太教,以及犹太教的发源地——迦南,我的名字里,也有个迦。”

“这也是从书里看来的?”

易迦笑声爽朗,“不然呢?”

“想不到你爸还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对了,佛教的创始人不也叫什么释迦摩尼吗?你爸给你取名字得时候,说不定是想到了这里呢?”

“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他更正道,“而且,他们两个很像,谁都不信,只信自己。”

易迦突然看着她,“我还没问你,为什么救我?

廖伊卓摆弄着地上的牌,不看他,她要找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比如她单纯觉得易迦是个好人,所以想救他,又或者只因为他长得好看,觉得死了实在可惜,但这些借口无疑都指向一个因由。

“廖崇生是我爸。”她说道。

易迦觉得她答了又像没答,“我知道,我猜到了,我是问你为什么救我?”

廖伊婷故作轻松地说道,“原因不是很明显了吗?”

两人目光相触,仿佛在心里达成了某种谅解一般,易迦不再咬着这个问题不放,而廖伊卓也自然的选择了沉默。

气氛低沉,俩人各怀心事,廖伊卓把花色相同的牌垒到一起,又打乱,重新整理花色,如此反复。易迦安静的翻着那本《世界奇闻二三》,原本有趣的文字也顿时味同嚼蜡,他同情廖伊卓,可又同时想到易峥,想到自己所受的罪,这种矛盾的心理使他烦躁,这样的低气压又是他难以忍受的,他想转移话题,聊点轻松的,但不知怎么,就是开不了口。

还是廖伊卓先打破了这阵沉默。

“我对你的滤镜又碎了一层。”她调侃道。

“又?”易迦不解。

“在唐璜,我对你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易迦惶惑。

“漂亮的胆小鬼。”廖伊卓对他解释。

“这叫不错?”

“人无完人咯,我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你以为姐这些年见过的男人算少?老实说,没一个够得上这个评价,你就偷着乐吧。”

“那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虽然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

廖伊卓眯着眼假笑,“其实呢,在我心里你顶多算个花瓶,还没胡渣有用。”

易迦哽住。

“什么有用没用的?谁没用?”胡渣换下一身“厨娘”装束,甩着手上的水渍过来了。

“说你呢,不知道这个家里最有用的人、肯不肯赏脸过来一起打牌?”廖伊卓问道。

三人走了几轮一块钱的干瞪眼,不出意外,易迦和廖伊婷轮着坐庄,受伤的永远只有胡渣这个老实人,眼见已经输了好几百,胡渣心都碎了,说什么都不肯再继续,牌局于是就此散了。

其时墙上的挂钟刚好走到十点,易迦望了望三楼阳台,韩冬已不再那里,只有夜空中的繁星在点点闪烁。

“我去给你们找两套换洗的衣服。”易迦说着上楼了。

正走到二楼悬梯,韩冬手里拿着电子屏迎面下来了,另一只手还拎着已经打开的档案袋,明显是来找他的。

“你明天要去学校。”韩冬把资料递给他。

上面两行“被继承人需龄满二十二岁,并同时取得经济学学位方可享有继承权”吸引了易迦的注意,最后一行写道:上述财产务必按本遗嘱所列明方式进行处理,其他人不得有任何争议。”

“我爸真是看得起我,但我不是学习那块料,我不会去的。”他绕过韩冬,“我去找几套换洗的衣服,对了,你想住几楼,我推荐三楼背阳那间房,后面就是苍松公园,晚上会很热闹,刚好够你调节——呃,改善你的心境。”

韩冬拦住他,“你必须去。”

易迦泄了气,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不喜欢待在学校,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我不喜欢干的事,没有人能逼我干。”

“我查过‘光明之声’慈善基金会,1996年,廖崇生以‘促进海川与东南亚各国商会友好合作发展大使’的身份,借此创办了这个基金会,你知道廖崇生是谁,秦昭说的也一点没错,如果你主动放弃继承权,那易峥奋斗了一辈子,都在在为廖崇生做嫁衣。”空气凝滞了几秒,他又继续说道,“1987年,你父亲和廖崇生因一家名为“中联织品厂”的海川私企、曾产生过短暂的合作关系,后来你爸违约,赔偿了巨额违约金,两人也因此闹的不欢而散。”

“到时候买一个不就好了,现在买一个证书不是很容易?为什么非要弄的这么复杂?”

“你这么说,但你真的想这么做吗?”

“那你呢?我知道你的过去不简单,你大可以杀了廖崇生,然后一走了之。”

“我如果真的杀了他,就会因为杀人罪名一辈子东躲西藏不得安身,我不想坐牢,更不想离开这里,所以没有必要为你冒这个险。”

韩冬审视着他的眼睛,“我可以尽全力、保证你能活到合法继承的那天,但我不希望我的努力是白费力气。”

没人能逼他最不喜欢的事,这句话又破开重重叠嶂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低头意味着他摆明的立场其实毫无根据,意味着自尊心受创,意味着他的话毫无分量,然而现实如铁,他除了认命和愤怒,还能做些什么?

这时他也怨恨起韩冬来了,在上楼的时候没给他一点好脸色看。

如约,易迦第二天一大早就看到了等候在大门口的人,廖伊卓神神秘秘不见踪影,胡渣说淐水那帮人还在厂里关着,他得回去把事情平息了,一早草草撂下几句话也离开了。

地平线那头,一轮旭日点燃了整片天空,万物仿佛镀上一层金色薄膜,棕榈林上方、一大群海八哥黑压压的像天边飞去,易迦深呼一口气,下楼上了车。

在车上,他打电话找周遥要了课表,两人一届,同修经济学专业,但不同班,他原本想直接找同班的,但又怕他要回去的消息不胫而走,一进校门就各种谣言八卦满天飞,自己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所以只好找周遥。

到校之后便直奔辅导教员办公室,索性没把地址忘干净,辅导教员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女性,但有着一副与年龄完全相悖的衣着打扮,她的发质如同一把黑白相间的枯草随意绑在脑后,脸上架着一副细长的无框树脂眼睛,面颊干瘪布满黄斑,她身材瘦小,总是穿着一身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才穿的女性工作服,不是瓦蓝便是土黄色的装束让她看上去一下去老了起码二十岁,她说起话来也总是不紧不慢的,和姥姥讲起睡前小故事的语调差不多。

但易迦很尊敬她,因此也才没忘了她的办公室究竟坐落在哪个角落。

教员见到他起初很诧异,因为214命案在海川闹的满城风雨,在这里鲜有人不知道易迦和易氏集团的关系。但很快她就安慰起他来,以为他是遭受了多大的精神重创,才致使他一连几月将学业也抛之脑后。

“你要是愿意的话今天就可以上课。”她从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材料里翻找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让我找找、找找,c班的课程表在哪呢?”

“我有教员,我就是想过来看看您,好让您知道我回来上课了。”

教员一半眼睛裸露在眼镜外面,自下而上看着易迦,“你有这个心就好了,我那天还在想你第一次上我家吃饭,我那个丫头抓着你不撒手。”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镜架抬了抬,“对了,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你落下不少课,现在大学讲师讲课都快的不得了,该赶不上了,你下午再来找我一趟,我把那些任课讲师的办公室罗列罗列,你回头有不懂的就去请教他们,但也别经常去,你是个聪明孩子,都知道的。”

易迦从办公室出来的门后,韩冬正抱臂倚在墙上发呆,易迦想不到他也有失神的时候,准备吓他一手才发现这人警惕的很,几乎是感应到他要出来,连个眼神也没施舍便往前走了。

他们往教学楼走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到门口的时候,讲师已经做好课前准备、眼睛不时往台下东瞟西瞟,随时等一声铃响,这满座唧唧呱呱的声音能停下来。

易迦被迫坐到了第一排,因为只有第一排是空的,他不懂这和凌迟处死有什么区别。

总会有人会将他破碎不堪的家庭关系传播出去,他们会知道实际上这么多年他和易峥形同世敌,他们的生活中没有父慈子孝,只有无休止的争吵、争吵。

直到有一天,易峥遭人谋杀,而那晚的他形迹可疑。

当一个人被迫站在被议论的高地,那他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几句指责和谩骂那样简单,那议论的背后是一种吃人的思想,是一张随时可能抓捕他的无形大网。

他感觉身后探寻的目光已经刺穿他的后背,刻薄的议论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的城池,人们在流言的漩涡里翻江倒海,只有他一人身处在这漩涡中心,两只手无力的在空中抓来抓去。

“你的书还没有翻开。”韩冬在邻座提醒他,“他正在盯着你。”

易迦在一片茫然中抬起头,与讲师四目相对,那张因缺血而煞白的嘴一张一合,“在格雷厄姆与多德的经济学理论中,投资被定义为“通过完全透彻合理的分析,以保证本金安全并获得令人满意的回报率”。他讲完了一段话,眼神才从易迦脸上移开,低头去看教材。

易迦失魂落魄的翻开那本名为《证券分析》的蓝皮书,很奇怪,一页纸上不过寥寥数百字,每一个字的读音、用法他都了熟于心,当他们以一种新奇的组合排列在一起,用来表示一个个晦涩拗口的原理时,他的思想就在那本书面前合上了。

他问韩冬,“你听懂他在讲什么了吗?”

韩冬摇头。

以前在基地的时候,他们也进行过类似的教化课程,那个时候不再拼真刀真枪,而是每人拿一支笔一个本子,整整齐齐坐在一间粉刷了白泥子的房间里,每面墙上都贴着大字标语,像什么“帕查万岁”啦、“朝着和平前进”啦、“死亡无价”啦等等。他们学习基地创建的遥远历史,学习领导人的刚强坚毅,也学习可能被修饰过的外国文化,因为有时候他们亲眼所见和书上所讲根本大相径庭。最后,还有激动人心的喊口号环节,每个人都是发自真心的、诚挚热烈的大喊着“帕查万岁”,是他,一手成就了基地的辉煌岁月。

“不过挺有趣的。”韩冬回答。

易迦不明白、他是怎么在枯燥乏味的理论课中得出“有趣”这种离谱的结论的。

经历了两节课不间断的头脑风暴,以及来自衰弱神经的打压,易迦不堪重负。

这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易迦回头,男生客气有加的冲他笑了笑,顷刻间、曾经熟悉的脸在易迦眼里变得陌生,连曾经一起在操场上肆意挥洒汗水、赛跑跑到集体缺氧都仿佛变成了上个世纪的事情。

“下午去打球,你来不来?”男生问道。

“我下午还有事,你们去吧。”易迦推辞。

韩冬看着他,表示不解。

“别啊,你好久不来,大家打完球一块聚聚,你可别说你坐月子坐的不敢见人了啊。”

“我真有事。”他赌气似的说道,“我爸的事,不去不行,下下吧,我一定去。”他想从男生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疑迹好证实他心中的猜测,但男生只是颇为体谅的说了声“好吧”、便携同其他人离开了,易迦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人去楼空,楼道里不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大学生活对易迦来说从来不是一个需要拼命希冀的梦想,他早意识到这段非同寻常的人生带给他的体验会如何不同,他不是高三学子没日没夜起早贪黑的奋斗,也不是市井人家对油盐斤两的锱铢计较,他从出生那一刻开始,这条金玉铺就的康庄大道就已经在他面前展开,连“选择”这样具有意义重大的词汇在他眼里也渺小如斯,他根本无需选择,他要什么有什么。

如果易峥还活着,他的大学四年大概也将在贪图享乐中安然度过,也许还会渡到另一个神秘国度潜学深造,在镀上一层璀璨夺目的华丽金壳之后,以功成身就的归国学子身份成功坐上他爸的位子,之后与业界另一位巨擘之女促成世纪联姻,最终如世人所看到那样、幸福美满的度过一生。

但就在他被邀请打篮球的那一刻,这项再平常不过的娱乐活动开始在他所拥有的一切东西里、慢慢倒退,消弥。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恐惧。

两人出了教学楼,沿着林荫道往校门口走,阳光从树荫缝隙中泄下,落在被太阳晒的发白的石板路上。

易迦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你说廖崇生会不会追到学校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一枪。”

“说不准。”韩冬淡淡的说道。

“那你说点准的。”

“说不定某个角落里正有一把狙击枪对准你的脑袋,随时准备给你来上一枪。”

易迦停下脚步,四顾左右,只有三五成群的学生来往于校园间,因为早课的缘故怀里还抱着书本,附近最高的楼也不过七层,那是另一座教学楼,外围有长长的走廊,会是那里吗,易迦多看了两眼,回过头来。

天真的问道,“你反应力怎么样?能快过子弹吗?”

韩冬不答,此时一片梧桐叶缓缓飘下,宿命般的、落定在韩冬脚下。这个人身量欣长,有着看似饱经沧桑又不失年轻的面容,刚刚走来的一路、也总有人向他递来艳羡甚至渴慕的目光,而在这样一副充满诗情画意的氛围里,韩冬却像个盲人一般从落叶上踩过,那片本该被捡起的落叶当即碎成了渣。

易迦长叹一声,真的,不解风情。

两人上了车,易迦俨然化身导航,指挥韩冬驾车穿过一条条长街宽巷,最终来到那间藏身于古镇的简陋诊所。

老爷子正忙着给人下针,头也没抬,只交代他们稍等片刻,这人一会便完功夫了。

韩冬从他半路下车去买老年人保健品便猜出了他的用意,但他调查过易迦,他爷爷在青年下乡时代染了腿疾,后因药物使用不当感染痛风,才五十多岁时就因疾病交加早早离世,他奶奶也因老年抑郁症在两年后撒手人寰。而他母亲那边的长辈都远居北方乡下,显然他们走的也不是出城的路。

此刻面前这个老年人的身份引发了韩冬的好奇心,他枯瘦的臂膀似乎常年营养不良,而招待他们的那两句话又明显中气十足,像是厚实的兽皮鼓击打出来的声音。

老爷子终于从那一堆刺猬似的银针丛里抬起头,他看到了易迦,才时隔数日,显然已经忘记他,苍老犀利的眼神在他身上游走,也只是在判定他是出了哪方面的毛病。

易迦抱着怀里的礼品盒来到老爷子面前,“上次走的太急了,没跟您好好道谢,也不知道您爱吃什么,随便买了点,您不要嫌弃。”

老爷子皱了皱眉头,“你谁啊?”他把礼品往后一推,“我不吃这玩意儿,你要是来灸针的,就躺下,不是的话就别打扰我做生意。”

易迦窘迫的收回礼品,“好,那您忙,我下次再来。”

老爷子嘴里又嘀咕了两句,易迦没听清。他们退了出来,从这一条极窄的巷子里走到尽头,转入另一条稍宽阔的巷子,两边都是开着铺子做生意的商贩,摆满了各种琳琅满目的古玩摊一直伸到了门外,还有各色的糕点铺子,水果摊,来旅游的戴着新潮的遮阳帽,穿着大胆亮眼,跻身而过的本地人步履匆匆,对这明日复昨的惯常光景懒得再施舍一眼。

韩冬对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少有了解,只觉得每个人好像都很忙,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人类祖先花了足足几百万年时间,才走出非洲土地向世界各地繁衍生息,而当下仅仅百年时间,人们就在庸碌的工业社会里逐渐了迷失自己。

易迦买了一袋橘子,告诉韩冬这么一大袋他只付了三元,他递给韩冬一个,韩冬则表示自己不渴,易迦莫名其妙,谁家正经人要渴了才喝水啊。

“你打算逛到什么时候?”韩冬神情严肃。

“怎么,你有事啊?”

“我查到二月十四号当晚,廖崇生在万国码头有活动踪迹,你手机收到的那条短信,根据基站定位,发出地点就在万国码头附近。”

易迦抓错了重点,质问道,“你查我手机?”

“有什么问题?”

“你知不知道手机是很私人的东西?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查探我的隐私,根本就是不尊重我!”

韩冬无视了他的愤怒,“廖崇生这个人做事一向谨慎,他既然破坏了所有监控,为什么又要故意留下口实给那个值夜的人,我不明白,我需要去一趟万国码头,你带路。”

易迦简直要气笑了,“我以前觉得你只是不懂人礼待到,现在我觉得你根本就是不可理喻!我爸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就上赶着搭架,真以为自己掌握点证据就成福尔摩斯了,我告诉你,他是罪有应得!你要是替他平了冤昭了雪,我第一个瞧不起的就是你!”

对面另一家水果摊的大姨嘀咕道,“哟,挺帅一小伙,火气这么大呢,要我说,这橘子就该少吃点,吃多了容易上火”

“卖你的水果去吧!多管闲事。”

“诶你这人咋回事啊!”大姨两手叉腰,撅着脖子讲起大道理是一套一套,“你杵这影响我做生意不说、我好心提醒你、你还叫唤上了,咋的?理亏还不让人说啊,我偏要说!你提袋别家的橘子往我门口一挡算怎么回事?啊?我生意不要做啦?真是没天理了,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了。”这最后一句话像是锯子拉出来的,听着格外刺耳,“大伙都来评评理啊…还有没有王法啦,这些没教养的小刺头光会挑老的欺负,哎呀…没天理啊…”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有易迦不给个说法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易迦惊呆了。

一会功夫,里外三层挤满了看客,易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招惹她,只恨不能找个地缝一头钻进去。

他正木在原地脸红耳燥时,韩冬挤进人堆、提着他的后衣领及时远离了战场。

两人上了车,还能听到大姨在巷子那头哭嚎,易迦全没料到今天还有这么一出,他从前也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全不知人间还有这种“藏龙卧虎”的人物,也真是蛤蟆上天台、开了眼。

韩冬发动引擎,口气一贯生硬地说道,“指路。”

易迦突然体会到话少是一件多么难得、多么值得歌颂的事了,但他并未因此原谅韩冬对他的冒犯,于是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他故意指错路,害的这辆小奔像头迷路的牛犊在公路上绕来绕去,甚至被交警当作可疑人员当街拦下,到万国码头时,易迦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然而调查一事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他们在第一道闸口就被拦了下来,哨岗要他们出示通行证,他俩除了驾驶证掏不出别的证来。不过因此倒让易迦想起一件事,韩冬的身份证还在他身上。

当初在大巴上,他怕身份泄露,把自己身份证从窗户缝里丢了出去,不成想胡渣笨到根本没想起查验身份证这事儿,于是后悔不已,毕竟那张身份证跟了他挺久,像把自己丢了似的。

“现在怎么进去?”易迦问道。

韩冬把车停在了路边,“那边,建筑工地。”他指了指南面,那些背靠码头的施工工地正濒海兴建,塔吊上如虫子般大小的几道黑影因为距离太远仿佛定格在那里。

易迦用手遮住阳光,毒辣的日头下建筑淹没在热浪里跳着舞,道路,草木、行人纷纷变了形。

他们一直走到人烟稀少的工地尽头,那里的铁皮围墙已经塌陷,应该是工人起夜时为了不从大门绕远路、故意踩踏的。地面上的碎石砖瓦已经被推土机夯平,偶尔从地面上露出一截白色塑料袋在微风里簌簌作响。

距离码头近了,建筑工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只能贴着墙皮走,要是路过一栋顶上正在施工的大楼,就快速的跑过去,而后又放慢脚步,易迦体验到了一丝拍电影的快感,遗憾的是他只能作为一个三流配角出现,真正的主角儿是他前面这位。

易迦在这个空气不流通又狭窄异常的通道里闷出一头大汗,他觉得再走下去就要窒息了,反观韩冬一脸的从容,就差单手插兜再凹个造型了。

“你好像以前没少干这种事。”易迦说道。

韩冬用沉默回应。

“其实在古镇、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他自言自语起来,“我根本不关心他们有什么恩怨,也不想知道廖崇生为什么非杀他不可,一个人,如果单是为了仇恨而活着,你不觉得很可悲吗?我怨恨了他一辈子,为什么他不在了,我还要为了他继续仇恨别人,这样对吗?我是不是一点为自己活着的权力都——”

韩冬突然停住脚步,易迦不慎撞到了他的后背。

“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你,如果能找到足够的证据让廖崇生伏法,你就可以彻底恢复正常人的生活,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并不是非得为了你的生死耗上几年。”韩冬再次迈开步子,“跟紧了,你死了我不好交差。”

真是自私的可以。

与码头只有一墙之隔了,对面传来叉车和吊车活动的单调机械声,从这里可以看到堆地上数以万计的集装箱冒出头来。

目前来看,爬到正在建设的大楼三或四层,再一举跳到对面集装箱上是唯一可行的办法,韩冬撕开最靠近墙壁的那栋建筑物的安全网一角,两人直奔大楼三层。

堆集区每一个区间都有两三人在附近踱来踱去,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制服,他们猜测应是安保人员,另外还有来来往往的叉运车人员,他们的精力都集中在搬运货物的工作上,很少分散注意力到其他事物上。

易迦从上往下目测,“你疯了,这少说也有三米!”他拉住韩冬,心中胆怯不已。

“人体能接受的跳跃极限远不止三米,放心吧,你的求生意志会保佑你的。”韩冬轻描淡写地说道,“对了,迫近地面的时候,最好改变姿势,如果你能做到,就向前翻滚缓冲受力时间,可能的话,我会接住你。”

“接你——”易迦话还没落地,韩冬已经纵身跃下,他轻巧的在集装箱上打了个滚,最终结结实实的站在了地面上。

眼见工作人员要巡逻至这块区域了,易迦已经来不及跟这个人置气了,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早死晚死都是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个跳跃的过程相当短暂,不比一眨眼的功夫长多少,人们害怕做不敢做的事,事实上远比开始前的想象要容易得多。

“你他哥的不是说会接住我吗!”易迦扶着腰站起来,这具人类身躯显然已承受了二十年来未承受的一切,如今是一点摧残也经受不起了。

“别吵。”韩冬盯着集装箱夹道的一端,说道,“有人过来了。”

易迦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脚步声越来越近,韩冬往另一端慢慢移动,易迦踮起脚寸步不离的跟着,等巡逻人员走到夹道口时,两人已经贴着集装箱来到另一头。

四周满是机器作业的声音,但易迦却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太刺激了!简直比做贼还要让人胆战心惊!

万国码头是海川最大的货物转运码头,东临国内最大的经济特区,西北部与内陆第一大经济体相毗邻,南部拥有广阔海上航线,地处金三角中心地带,是海川自拥的应许之地。

此时邮轮和货柜船都一排排停靠在狭长的浮桥边缘,起重机正将一箱箱货物装载到甲板上,为了降低停泊成本提高航行效率,这些船舶不允许停靠在码头太长时间,每有一艘船驶离码头,很快便会有另一艘靠岸,如此往复以维持稳定。

“你知道那个值夜人是谁在哪吗?码头这么大,咱俩不会要大海捞针吧?我们为什么不先弄清楚他是谁,等他下班直接在家门口堵他,非要以身犯险,要是被逮到了,少不了要被陈克请到警局喝茶,上次那事他一定还记着仇。”

韩冬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这个人叫马力,东南亚人,二月十四号晚十点左右,他在哨岗值班的时候看到廖崇生坐着一辆蓝色敞篷车离开,因为车型罕见,还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他合上手机,继续说道,“这个码头上百分之八十的员工都来自东南亚,每天都有渡船带着他们统一往返两地,至于你说的、到他家门口蹲守,我觉得并不现实。”

“你从哪里调查到这些的?”

“这你不需要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的八九不离十了,那为什么还要找他?”

“我怀疑他在说谎。”

“哪一件事上?亲眼看到廖崇生还是拍照留念?”

“这你可以直接去问本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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