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那

精彩段落

夜里,细雨方过,草地湿凉,假山石上滴答滴答,落着积下的雨水。

禅渊躲在小石洞里,借着月光包扎臂上的伤口。

是被箭簇划的,他跟着师叔来岒州执行任务,取了一个官的人头,撤离时他房檐翻慢了,叫人家护院一箭过来伤了他。

师叔问他伤着没,他背起手摇头说没有,师叔哈哈笑,说他再慢一点毁了脸,无念那个死木头肯定高兴。

无念是禅渊的师父,年轻时曾爱慕一女子,可那女子芳心已许,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书生中榜娶了女子,无念背着刀回了山。

听饮醉的师叔说,师父原本不叫无念,叫鬼阎罗,禅渊听过鬼阎罗的名号,朝廷头号通缉犯,传说只要鬼阎罗收了银子,就没有他取不了的命,但这个人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

“师父这么厉害,怎么都不下山?”小禅渊问。

师叔歪倒在酒坛子里,痴痴笑:“一念情起误终身咯!”

后来禅渊才知,那女子和书生是自己的阿娘与爹爹,爹爹因诗中暗讽宦官得罪了阉党被人追杀,阿娘苦奔南山想寻师父庇护。可是师父出山杀人挣银子去了,回来时在半道的林子里看到满身血口的书生拖着断刀无力地挥,以卵击石般想护住身后地上血肉模糊的女子。

鬼阎罗霎时红了眼,暴起出刀,血溅青林。

可还是迟了,他心爱的女子早已断气,书生语不成调地朝他念了“孩子”二字后,也陪着去了,尚在襁褓的婴孩在女子身旁哭得嚎亮。

鬼阎罗给女子与书生立了坟,将孩子抱回山中,取名禅渊。

自此,杀人修罗匿迹江湖,而无念守在南山,再不出世。

“鬼阎罗给人立坟,我还是头一回见,也就你娘了。”师叔带他抓鱼,翘着腿坐溪边石头上,嘴里咬根草枝,吊儿郎当:“谁知你这小崽子越长越像你那个爹,活该无念看你不顺眼。”

禅渊胡乱包好伤口,把那颗黑布裹着的血脑袋往假山洞里推了推。

岒州的官兵正在四处找他们,师叔把他和脑袋藏到这处破败的偏院后,又拍拍屁股找酒喝去了。

禅渊还饿着肚子,怀里的干粮打架时弄丢了,他没跟师叔说,怕师叔笑他没出息,说他不是杀人的料,到时候师父就不会让他下山了。

他不想一辈子待在山上。

岒州比南山潮冷,禅渊把斗笠盖身上,准备睡一觉,等明日交了差,他就能去买肉包子吃。

正想着,静谧雨夜里忽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立时警觉,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一个野种也敢偷东西?!”听声音像个半大小子。

“我们公子问你话,你敢不答!”

“哎!先别打!”小公子发了话:“听说你娘是乐妓,要不你给我们唱个曲儿,唱得好了别说几个馒头,我让厨房给你做花糕吃,怎么样?”

一阵哄笑。

原来是内院的贵子斗嘴啊,禅渊松了口气,他虽然也未过十五,但他有刀,打起来这群小喽啰都不是他对手,不过他今晚还要看好身边的丑脑袋,这是大事,他一个干大事的人不能跟这些小破孩儿一样,就知道打嘴仗。

“跟你说话呢!是聋了还是哑了!”

哟呵,小公子发火了,禅渊拿下斗笠站起来,往人声处张望看热闹。

灯火间,一个又胖又圆的男孩推了面前那个细瘦高挑的少年一把,少年似乎腿脚不便,一个踉跄摔倒了,怀里的白馒头撒了一地。

“家贼!跟你娘一样下贱!”

少年撑着地站起来,雪白的衣衫沾了大片泥污:“我不是贼。”

禅渊蓦地抽了神,被这一把山间冷湖般的透凉嗓音惊住了,他望着那道连阵风都禁不住的清瘦背影,忽然想知道那张脸转过来是什么样子。

没待他想完,一记响亮的耳光,正落在他尚在遐想的那张面容上,少年被掌风带倒,跪在地上摸自己的嘴角。

“还敢狡辩?你就是贼!”胖公子指着他骂,镶着翠玉的金靴踹过去:“给我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偷!”

身边围着的小厮得了令,瞬间涌上去,对着蜷在地上的少年拳打脚踢。

禅渊没想到这就打起来了,还是好几个壮如牛犊的人打一个病秧子!

不行!路见不平,他得拔刀相助。

他拉起领间的黑色布巾遮面,脚尖点上前面的石头腾空而起,旋身落在人群里,刀柄一挥,翻转横踢,几个小厮便被他掀翻在地。

胖公子瑟缩在后,怯怯问:“你..你什么人?”

“我——”禅渊一顿,眼珠骨碌碌转,最后得意道:“我乃鬼阎罗!专收尔等恶人!”

“鬼...鬼阎罗?!”胖公子吓得眼珠突瞪,尖叫着跑走,一众小厮拎着灯笼屁滚尿流地跟在身后。

禅渊把未出鞘的刀往肩上一扛,走到少年跟前,伸手把人往起拉。

“我自己来。”少年挣开他的手,晃晃悠悠站起来。

禅渊终于看清这张脸,苍白病弱,唯一染了颜色的地方是左颊的一个巴掌印和嘴角破裂的血口,但这丝毫不影响其清秀隽丽的面容,尤其那双眼,像盛着秋水横波一般动人。

他看得痴了,忘了说话。

“你是何人?”少年问他,镇定自若。

“我?我鬼阎罗啊!”

少年凛起眉峰,瘸着一条腿往院廊走:“鬼阎罗名起二十余年前,你才多大?”

禅渊在他身边一蹦一跳:“我下月十五了,哎你是个瘸子啊?”

少年站定,唇线抿直蕴起一丝薄怒:“对,我是瘸子。”

“哦……”禅渊没听出来,他刚和师叔割了一个人的脑袋,缺胳膊断腿的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扛着刀继续摇头晃脑道:“那怪可惜的,你长这么好看。”

少年不再理他,扶着廊柱上台阶。

禅渊见他走得费力,伸出手虚虚扶在他肘边。

少年低眉扫了一眼,说:“我自己能走。”

禅渊扬起下巴,他没人家高,又站矮了一阶,这下还得仰脑袋:“我这不是怕你摔了嘛。”

“不会。”少年笃定。

“哦。”禅渊放下手,又看向四处,黑洞洞的,连盏灯都没有。

“你住这里吗?”他问。

“嗯。”

“这里能住人吗?”

“能。”

“吱呀”一声,少年推开了老旧的木门。

禅渊:“……”好吧,他有时睡树上,方才还准备睡洞里,这是个房子,当然能住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也许是师叔说这里破败不会有人住,他信了,结果这人就冒出来了。

“你不点灯吗?”禅渊摸黑,拽到了少年宽大的衣袖。

“没有灯油了。”少年答。

禅渊微讶,呆呆张着嘴巴看前面那抹瘦瘦的黑影,瘸着腿一步一步晃,不知道在摸找什么。

“哎对!”禅渊从身上掏出火折子,吹亮了,跑到少年跟前:“我有这个,能看见吗?”

少年苍白的面容映在暖融融的淡光下,嘴角弯起,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来:“能看见。”

禅渊从没见过如此好看的笑,他终于明白师叔为何一醉酒就要吟诗,他现在也想吟诗,但他不是醉酒,而是醉人。可惜他不会,早知道会有今日一缘,他就该听师父的话念几本书的。

“你还没说你是何人,深夜潜入他人府邸是为何事。”少年说着上下打量一身夜行衣的禅渊,还瞧见了他胳膊上的伤:“你是刺客?”

“唔?”禅渊眨眨眼,目光从破木桌上一堆写满的纸页中抬起,心思却还没转过来:“这都是你写的吗?字真漂亮!”

少年有些不悦:“你故意不答我。”

“啊?答什么?我名字吗?”禅渊面目真诚:“我叫禅渊,你呢?”

“我?”少年又笑了,这个笑不如方才可爱:“你不知自己在何人府邸吗?”

禅渊还真不知道,师叔只说这里破,适合藏身。

“岒州言府。”少年似是提醒道。

“言府……”禅渊跟着喃喃,言姓之人不多。

“岒州……岒州同知?”他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那你是?”

少年冷目而答:“岒州同知之子,言衡。”

“……”禅渊愣住,随之又急急道:“你爹在孝敬阉党!你为什么不拦着?”

“我为何要拦着?”

“阉党作恶,不是好人!”

“我爹也不是好人。”

禅渊:“……”

他扫了一眼言衡污脏的衣衫和挂彩的脸庞,又环顾整间屋子,空荡荡的,连个摆件都没,哪像个公子的住处,下人都不如。

“你爹不喜欢你吗?”他问。

言衡脱掉外衫,去窗边水盆里净手:“不是不喜欢,是不记得。”

禅渊顿时起了一片怜人之心:“所以你去偷馒头吃?”

“那本就是我的份例,他们扣了不给。”言衡擦净手,从怀里深处取出一个被压扁的馒头。

禅渊睁大眼:“你还藏了一个?”

“嗯,那些被抢掉的是幌子。”

“你真聪明。”

“习惯了。”

“怎么不多藏几个?”

言衡拖开木凳,端坐在桌前,将纸墨收起,又将油灯往边推了推。

“会被看出来,到时一个也没有。”他说。

禅渊“哦”声,低头瞧见那灯盏里添过水,是为了省油,但还是油尽灯枯,他又举着火折子去看那张霜白的脸,忽觉喉咙口堵得慌。

“你……咕……”他刚开口,饿了一晚的肚子叫了。

言衡刚捧起馒头,听见声儿,扭头看他。

“咕咕……”禅渊的肚子叫得更狠了。

“我、我……”他可是杀手,竟然如此丢人!

“你吃吧。”白馒头被递到眼前,上面覆着干净修长的手指。

“算报你今晚于我的解救之恩。”

禅渊很懊恼,这算哪门子恩情,他们做杀手的,恩仇都拿命来算的,这种小打小闹跟玩儿一样,他刚刚连刀都没拔。

可是他好饿,面前白花花的馒头像师叔买的烧鸡一样诱人,他口水都要忍不住了。

他从言衡手中接过馒头,指尖相触,顿感上面的糙硬,那空空掌心收回之际,他瞧见了里面的细碎伤痕,新的叠旧的,又乱又丑。

不知为何,他又开始堵了。

言衡却不再理会他,拿了一卷将散的书,铺开桌上的糙纸,研了点墨,提笔,停了停,又往禅渊这边靠了靠,才落笔写字。

他在借光,禅渊看出来了,也许言衡已经度过了许多个黑蒙蒙的、没有亮光的夜晚,而这个馒头远不及此刻那些书页上的渊博学问。

“你不饿吗?”禅渊问。

言衡目不转移,仍在纸上,答他:“饿。”

“那一人一半吧。”禅渊把凉馒头掰开,塞回一半到言衡手里,嘴上咕哝着:“饿肚子可难受了,你吃饱再写吧。”

言衡被迫停笔,转头,禅渊已经开始狼吞虎咽,不消多时,半个馒头就吃完了。饿肚子的确不舒服,言衡一直都知道,这两日他只以水充饥,早就前胸贴后腔了,而饱的滋味,他已经多年未曾尝到。

“你快吃啊!”禅渊催他。

言衡搁下笔,就着光,细细撕下馒头上的皮。

“你干什么?”禅渊不明。

“你未净手,皮脏了。”

“……啥?”禅渊怀疑自己听岔了,但那一句一字的清润确实都流进了耳朵,言衡是嫌他粗蛮。

他不生气,反而嘻嘻笑起,伸手夺过言衡手里剥下的馒头皮,一把塞进自己嘴里:“我不嫌脏。”

言衡顿了顿手,没怪他无礼,只小口吃着自己的馒头,吃了几口又揪下一点,捻成小粒,通通窝在掌心,起身,又蹲下,嘴里开始叽叽咕咕学起了鸟叫。

禅渊傻了:“你又干……”

话没说完,一只小花雀翘着尾巴从角落里轻跳出来,警惕地转了转脑袋,似是确认了没有危险,很快就蹦到了言衡摊开的手掌旁,开始啄食。

“诶?”禅渊举着火折子好奇靠近。

“嘘——”言衡竖起食指抵在唇中:“别吓到它。”

禅渊听话闭嘴。

半个馒头不够塞牙缝,小花雀吃得津津有味,看得禅渊更饿了,想把它烤了吃肉。

小花雀吃饱了,言衡才又坐到凳上,接着吃自己的。

“你来言府是要行刺吗?”他问。

禅渊蹲在地上逗鸟:“啊?你说什么?”

“今夜府里有些乱,街上也不太平,像在抓人。”

“你爹肯定乱呀。”禅渊得意洋洋:“岒州的草包官兵才抓不到我们。”

言衡凛眉:“你还有同伙?”

禅渊一滞,手里逗鸟的干草枝掉在地上,他突然想起了今夜的大事。

“糟了!我的脑袋!”

话音未落,人已背刀窜出了屋,转眼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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