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冷辛

精彩段落

过了几日,开春了。萧元迟风寒好转,冷辛终于也能少操些心。冷辛与老府尹、王主簿的来往也越来越密切,三人结成诗社,集会赋诗。冷辛的居所名唤槐心斋,与王府花园只一墙之隔,碧瓦青砖,十分素淡雅致,成了诗社的聚会之所。几人时而聚在槐心斋,时而去到府尹宅中,每过三五日便赋诗饮酒,好不快活。

三月春意旺,檐上的薄雪早就被春雨淋得一干二净。暖阳烘得桃杏盛开,王府中成日浮动着花瓣、花香。

萧元迟的病早就好了,冷辛却并没有清闲多少。

大抵是养病的这段时间里,萧元迟渐渐习惯了冷辛的陪伴,也可能是大病初愈,身子骨连同脾气都还有些娇气,萧元迟对越发开始黏着冷辛。上午的课业结束后,冷辛常回到书房读书,萧元迟见不到冷辛了,便会小打小闹一番,闹得王府中人鸡飞狗跳。

陈管事三天两头地往冷辛的书房跑,说王爷摔了这个东西,吃了哪朵不能吃的花,不小心扒了哪个小厮的裤子,把哪个嬷嬷家的小孩儿气哭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地上对着哭,让一旁围观的王府中人哭笑不得。萧元迟十五岁,言行举止却让冷辛想起那句俗话——“人到七岁狗都嫌”,不过七岁的孩童还算能听懂人话,对于萧元迟,劝也不是,骂也不是,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只有诗社开社时,冷辛才有理由脱身一顿饭的时间,可很快就又要受这顽劣少年的折磨。冷辛向秦公埋怨,秦公只是幸灾乐祸地笑:“他生病的时候,惯着他的还不是你!”

从秦公那里是得不到什么帮助了,冷辛只有自己想办法。第二日,上午授业结束,冷辛与小白一起将萧元迟哄着入睡。到了下午,萧元迟苏醒过来,见小白不在屋里,刚张开嘴准备叫,却忽然在卧榻一角发现了冷辛!

冷辛是被手指头戳醒的,睁开眼时,萧元迟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手指用力戳着自己的脸颊。见冷辛苏醒,萧元迟高兴得咯咯直笑。

“王爷醒了,太傅也醒了。”小白乐呵呵地提着茶水进来,为太傅斟茶。热茶滚烫,萧元迟的手伸向茶壶,被冷辛轻轻地从半空中拍掉。

“今天天气好,太傅要不要陪王爷去花园玩?”小白笑问。

多日之后,冷辛有些后悔当时答应了小白:自从那一日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冷辛闲适的午后时光便一去不复返。天气晴朗时,他们便坐在庭院里,消磨整个下午。花团锦簇,几个小厮、侍女在不远处蹴鞠,放风筝,而萧元迟就坐在一棵桃树下,在草丛中随意地翻找。

小白心灵手巧,柳枝、花瓣、树叶,在他手中千变万化,柳条圈,花圈,猫儿狗儿,皆不在话下。小白既给姑娘们编花圈,也会给萧元迟编花圈。萧元迟总是喜欢从草里地里刨出来零零碎碎的东西: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残缺或完整的花瓣。这些参差不齐的东西,或许只对萧元迟一个人有什么秘密的含义。小白就把萧元迟找来的东西串起来、编起来。小白编好了花圈,他们这一圈人又没有侍女能戴,穿戴展示这花圈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冷辛身上。

“为什么是我?”冷辛缩着脖子躲萧元迟的手,皱着眉头问小白。小白咯咯地笑:“一定是王爷觉得您长得漂亮,喜欢看您戴啦!”

“这里都是自己人,你戴一戴又如何?”秦公在一旁打趣怂恿。萧元迟又忽闪着那亮晶晶的眼睛,没有办法,冷辛只有不情不愿地戴上。

陈管事在一旁温情地笑:“我发现呀,王爷最喜欢摆弄太傅的衣服头发了。”

小白也点点头:“咦,管事这么一说,真就是这么回事!”这个时候,冷辛的脑袋上已经套了个花圈,一根长长的柳条垂在冷辛的鼻尖,挠得冷辛直打喷嚏,冷辛的发间也被插上了桃红、嫩黄的花瓣。

陈管事道:“王爷这样子,教我想起家里那个小娃娃,成日也是给她的泥人儿梳妆、打扮,与王爷真是一模一样啊!”

“陈管事,您怎么这么说呢?怎么能说咱们王爷像小姑娘?”小白叉着腰,为王爷打抱不平。

此时,萧元迟站了起来,开始四处乱跑。冷辛跟在后头直唤“慢些”,可萧元迟还是踩中一块石头,向前一栽。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冷辛眼疾手快地捉住萧元迟的手,将他扯进怀里。可冷辛动作太大,头上的花圈滑落下来,被脚下不稳的萧元迟踩了几脚,支离破碎了。

萧元迟的眼眶立刻充盈了泪水,冷辛立刻将那花圈捡起。萧元迟开始呜呜啼哭,冷辛失了方寸:“别哭!”他声音大了些,让萧元迟被唬住了一下。

“没坏,你瞧——我给你补补就好。”冷辛遮住花圈破碎的一截,让萧元迟挨着他坐下。冷辛随手折了池边柳枝,补了花圈的骨架。地上落满了桃花瓣,他便将鲜嫩的桃花穿插在柳枝间。萧元迟的下巴放在冷辛肩膀,静静地看着冷辛的动作。

冷辛比小白手笨,补的那一截柳枝圈不及小白的圆润,而是滋出好些棱角。但萧元迟很喜欢那些桃花,或浓或淡的粉色,将那柳枝圈染上花香。冷辛的手指、衣袖也沾染了馨香,萧元迟的鼻子越凑越近,竟大胆地把鼻尖贴在冷辛的手背,嗅冷辛的手。

花圈补好了。冷辛把花圈小心翼翼地递给萧元迟,萧元迟破涕为笑,又把花圈套在冷辛头上。

除了编头环,萧元迟也喜欢在庭院里捉迷藏。王府中有些小侍女精力充沛,以一个叫小莲的姑娘为首,最喜欢与萧元迟一同胡闹。

萧元迟跑得快,可动作不免笨拙,有时甚至粗鲁。那是暮春四月的最后一日,小莲躲在石山后面,萧元迟兴高采烈地冲向她,却把她不小心推倒了,小莲扑通一下摔进了水里。众人一拥而上地把小莲拉上水,用干净的衣服裹住她,给她顺气、拍背。冷辛安抚完小莲,转而看向萧元迟。萧元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正瑟缩在小白身后。

冷辛难得严厉,严肃地让萧元迟伸出手来。萧元迟不大听得懂,冷辛便让小白把萧元迟的左手牵出来。小白虽心疼萧元迟,可毕竟险些害了侍女性命,也只能听命行事,把萧元迟的手摊开。冷辛将手高高举起——啪!清脆的一声在萧元迟掌心响起,众人安静下来,萧元迟嚎啕大哭,手掌心多了一个淡淡的红印。

“太傅!咳咳,我不要紧的,他不懂事。”小莲咳着水,挥挥手,她自己也只有豆蔻年华,却把萧元迟当个小弟弟对待。几个小侍女也给萧元迟求情,冷辛看了看萧元迟,只是被他稍重地打了一下手板,眼圈哭得比手板还要红。冷辛叹了口气,由此作罢。

可那一天,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萧元迟像躲瘟神似地躲着冷辛。冷辛站在几丈之外,萧元迟远远地看见了,便会一下子跑开。平时,冷辛巴不得离开一小会儿萧元迟,让自己清静一些。可现在萧元迟避他如蛇蝎,却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晚饭后,冷辛一个人回到花园散心。那颗桃树的花瓣在微热的南风中飘零了,落在池塘。落花流水,月光溶溶,让冷辛心中宁静了些。假山边有一个黑影,借着月光,冷辛发现那是萧元迟。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白呢?”冷辛走上前,轻声问。即使知道萧元迟不懂,他也已经习惯于对萧元迟自言自语。

萧元迟不答,只是抱着腿,扭过头背过身去。那副模样,真像一只委屈的小狗。冷辛觉得好笑,决意要逗逗他。

“我也给你端过药,给你天天念书,还让你玩我的头发呢。我只是轻轻打你一下,你就不喜欢我了。”冷辛一边说,一边靠近。萧元迟听不懂冷辛的话,可是又把头往假山上缩了缩。

“你还用掉我那么多条手帕,我对你还不算好吗?真教人伤心。”

冷辛靠近了,在萧元迟想逃离前轻轻捉住他的手,萧元迟的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冷辛拨了拨他的手指,轻言细语:“给我看看,好吗?”萧元迟的手指松开了些,冷辛将那有些硌人的东西抽出来:竟然是那一天冷辛为萧元迟修补的花圈!

冷辛有些惊讶,萧元迟竟然还保存着这花圈——毕竟冷辛编花圈的手艺,连冷辛自己都感到不敢恭维。“你还留着它呢?”

萧元迟将花圈抢回来,藏在怀里。低头抱着膝盖。

不知为何,冷辛的心尖有些发软,发麻。“手还疼不疼?”冷辛问,牵起萧元迟的左手,月光下的手掌白皙,哪里有半点白天打手板的踪影。再看着萧元迟幽怨委屈的神情,冷辛不由得发笑,甚至感到几分可怜、可爱。

“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你。不过你今天推了别人,这很不好。”冷辛凑近了说话,萧元迟不再抗拒,只是低着头,咕咕囔囔地玩那花圈上干瘪的桃花瓣。

“这样如何,我给你道歉,这花圈你送给我,我代小莲姑娘原谅你了。”冷辛的手搭在花圈上,轻轻地往自己的方向引。

可萧元迟又紧紧抓着那花圈,不愿意那花圈离开自己分毫。冷辛心中发笑,觉得这样逗萧元迟有趣极了,一不小心用力得大了些,萧元迟一下子松了手。花圈没了,萧元迟的嘴巴立刻瘪起来,泫然欲泣,失落而警惕地看着冷辛。

冷辛没想着让萧元迟不高兴的,便要把花圈塞回给萧元迟。可现在,萧元迟却死死把头埋进膝盖里,就是不抬头,反而不肯拿花圈了。

冷辛轻笑一声:“那我就当你送给我了?”

萧元迟把头埋在膝盖里,沉默无声。

“王爷?”冷辛柔声呼唤,却换不回痴儿半分应答。冷辛只好用手抚上他的肩膀,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王爷,对不起。”

萧元迟的头一触碰到冷辛的胸膛,便立刻往冷辛身上蹭。萧元迟应当方才沐浴过,衣服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还有萧元迟房中常燃的冰片味,那发丝也沾了些氤氲干净的水汽。

冷辛忽然感到自己的衣襟有些湿润。萧元迟喉头传来细微含糊的哽咽声,冷辛立即意识到萧元迟哭了,抱着萧元迟的手又无措地紧了几分。

月光如梦,他们在假山下相依偎,随着那抽泣的声音,怀中那稍显清瘦的身体微弱地起伏着。萧元迟的手指紧紧攥住冷辛的衣服,就像生怕冷辛逃掉似的。冷辛心中感慨,萧元迟最初那么怕生,对自己毫无反应,可看看现在:萧元迟对他竟然也有几分依赖了。温暖的身子缩在怀里,让冷辛有些恍惚。上一次与人这样静静地相依……是什么时候来着?太久远,记不清了。

“对不起。”冷辛垂下眼睫,一下下地轻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呢喃,柔软的道歉织成一曲抚慰人心的眠歌。萧元迟渐渐地安静下来。

“王爷——王爷?”良久,小白呼唤着寻找而来,却见假山旁,王爷与太傅抱成一团。

“你回来了。”冷辛抬头道,一边用手抚顺萧元迟后脑勺的头发。

“是呀,真是抱歉。我方才内急得紧,才走开一小会儿,怎地哭起来了。真是劳烦太傅了!”小白挠挠头,不好意思道。

“无妨。这花园里有水池,下次莫要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好,好!”

冷辛让萧元迟抬起头,泪水黏湿了萧元迟的头发。“带他回去吧,早些休息。”冷辛对小白说。冷辛要站起身,可是萧元迟忽然抱住冷辛的脖子,将头深深埋在冷辛颈窝。

温暖的泪水糊在冷辛脖子上,冷辛一点也不感到嫌弃,只是摸了摸萧元迟的后脑勺,把萧元迟送到小白手中。

“太傅,王爷今天不是故意怄气的,您不要生他的气——您以后还会常来陪王爷吗?”

冷辛将那花圈小心地收入怀中,道:“当然会的。”

南风渐渐代替了春风的和煦,南塘府中有了些暑气。可是很快,城中的人再也不能如此懒散悠哉了。

那一日,冷辛难得有空闲,正与秦公在长街漫步。街坊忽然嘈杂起来,人潮簇拥着张榜的衙门官吏,冷辛便与秦公在人群外驻足。

一个冒失的官吏撞在秦公身上,辨认出了冷辛:“冷太——”冷辛立刻制止住了他。官吏险些在闹市中透露了冷辛的身份,连忙赔笑:“啊!我是说,冷公子!”

冷辛指指那张告示:“这是怎么回事?”官吏立刻正色:“回公子,梁大将军在边关捉到了北燕的探子,审问了才知道,燕奴竟在咱南宛官府里安插了细作呢!”

“燕奴”?冷辛恍然大悟,原来是北燕人,无怪乎这么多人咒娘亲骂祖宗的了。秦公则皱眉挼须:“如此大事,怎地还不调人捉拿?”

官吏握拳叹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还没来得及调兵捉拿呢!南边的郡里传来消息,那几个奸细竟连夜跑了!这不,而今各郡各县都抓紧了要搜查呢。那几个奸细的上头据说是个姓刘的,已经在边关被就地处决了。”

果不其然,冷辛午倦刚醒,王府中便响起了嘈杂声。粗重的脚步声闯进王府,一扇扇院门被重重打开,钱大人与官兵破门而入,府尹与王主簿垂头丧气地跟在钱大人身后。

钱大人谄笑着欠了欠身子:“太傅爷近来可好?”不待冷辛答复,便颐指气使地命令调度起官兵来。

搜查一事并不由府尹掌控,而是由钱大人包揽。钱大人不先搜衙门,却径直奔王府而来,让王府上下片刻不得安宁。

“北燕人奸诈非凡,为防官吏窝藏奸细,梁大将军特派我等忠肝之士越职协理衙门,全权揽办搜查之事,直达圣上。”钱大人满面红光,洋洋得意。

“那么要恭贺钱大人了。”冷辛浅笑着作揖。

钱大人摆摆手:“哪里,哪里。此番突然搜查而未晓知太傅,只是要出其不备,并无冒犯之意,得罪了!”

冷辛唤人备茶,众人在堂中等待。直到时近傍晚,一个魁梧官兵才走进大堂。这男子腰挎银刀,浓眉大眼,器宇不凡,钱大人唤他“赵团练”。赵团练搜查半日,并无异样。钱大人反复盘问,还是问不出异处来,便怏怏地离开。

老府尹与王主簿特意留下慰问冷辛。王主簿抱怨道:“这钱大人与太傅水米无交,怎地每每都要与太傅过不去呢?”

秦公问:“王大人,依钱大人所言,此次各县纠察之人都是梁大将军指派的?”

王主簿回答:“是。听闻此次的奸细里竟有一位县令,南宛委任官吏竟有如此纰漏,圣上龙颜大怒。眼下梁大将军可谓是其最为信任之人,各县的纠察官便都是梁大将军委任的。”

主簿坐了一晌,提前告退,老府尹却执意留下。待到下人都退避了,秦公也被遣了出去,冷辛才开口:“冷某虽有太傅之职,毕竟处世未深。方才主簿也提到了,我只想专心教导王爷,实在不知何处得罪钱大人,令他这般刁难于我。”

老府尹长叹一声:“王弟是好意,奈何性子太直,不知有些话只能私下讲。钱大人如此,其实并非怀疑你是奸细。你可知道,当日是谁向圣上举荐于你?”

冷辛茫然地摇了摇头。

“是二皇子。”老府尹道,“你入仕不久,自然不知道。皇后仙逝,为着立后一事,梁大将军与陈丞相之间早就各结党羽。而今又将太子出为王爷——废了太子,梁、陈党争愈演愈烈。”

冷辛恍然大悟:“钱大人以为我是二皇子的人?”见老府尹点头,冷辛立即站起,以手掩嘴,面露忧惧之色,又感激道:“原来如此!可府尹与我亲近,又常为我解围,党争一事险之又险,府尹莫不怕被冷某牵连?”

老府尹目光温柔:“太傅为人我自相信。”

冷辛问为何,府尹意味深长地看向窗外,向王府东边眺望——那是王爷的起居之处。府尹道:“王爷染病之前也曾受尽偏爱。当年谁不赞圣上有福?奈何造化弄人,他终究福薄。”

听到这里,冷辛拨茶沫的动作迟缓了下来。的确,曾听人说萧元迟天生灵秀,既有三皇子之活泼好动,聪明颖慧亦不逊于二皇子分毫。倘若萧元迟不曾痴傻,二三皇子怕是连争储的机会也没有吧?

“至于圣上,说是体恤王爷,可毕竟……历代王爷也未必要封出京城,何况大皇子起居不能自理——”府尹苦笑,“闲话说多了。你为南塘太傅,远离京城,无异于大鹏折翅。可我从未听你怨天尤人,也从来待王爷恭敬有加。我因此确信,你是个心怀仁善的真君子。”

夜色渐深,老府尹也告别了王府,二人郑重作别。

自搜查之日以后,赵团练便带着一队官兵驻扎在王府当中。赵团练一对剑眉凌厉,一看便让人惊叹,原来戏里乌眉冲云鬓的武生扮相一点也不算夸张。冷辛发现这人看似铁面金刚,其实有一副热忱心肠。赵团练见萧元迟畏惧银刀,每当要进书房时,总会提前通报,待王爷被领出了书房,才敢进门拜见冷辛。

冷辛赞许赵团练,经常邀他一同进餐。有一日,菜桌上有龙须细面,面中有醋。那赵团练向来是和气有礼的,平日里冷辛请他喝茶,他也从不拒绝,这一次却死不愿张口。

赵团练咬着嘴唇,恨不得把嘴黏在一起,就是不吃。冷辛见状打趣道:“燕奴是有面食之习不错,可团练也未免太谨小慎微了些。吃一口面,难不成就叫人当燕奴捉了去?”

赵团练黝黑的脸憋得通红。冷辛松快地大笑,让人撤了面,放过这不善言辞的粗汉子。

这几日府尹与主簿都不来府上走动,一是衙门纠察之事繁忙,二来也是为了避嫌。这一日中午,老府尹与主簿却主动来了槐心斋,还提了好酒好肉,在斋中大设酒摆肉,也送了几盒果子糕点到王爷院中,大有庆贺之态——自然也邀请了驻守王府的赵团练。王主簿喜笑颜开地招呼人开酒,冷辛便问有何贺喜之事。

王主簿不掩激动:“太傅,秦公,是好消息!那逃亡的奸细抓到了!”

秦公挑挑眉:“此话当真?”

王主簿雀跃地招呼上菜,全然忘了自己才是客人了。老府尹摇着头笑了笑:“王弟说错了,是邻近的县里抓到了一个,还有几个尚流落在外呢。”

“无论如何,纠察一事已有进展。陈管事,再开一坛酒来。”冷辛唤道。王主簿笑道:“太傅今日舍得开酒,兴致恁得好!今日咱们定要不醉不归了。”

“王弟莫要昏了头,而今还断不可麻痹大意呢。”老府尹口里这样说,眼睛却笑眯成一两条缝。王主簿却道,既然事有进展,便要抖擞精神,一鼓作气才好,他又捏拳坚定道:“而今纠察一事大有进展。我有一事,还请诸位先莫要声张。”

众人听罢皆放下碗筷,前倾了身子洗耳恭听。只见王主簿清清嗓子,煞是郑重:“我十分肯定,也有奸细潜藏在咱们南天府。”

此话一出,座上人皆惊诧。王主簿道:“昨夜机缘巧合,我在衙门的西南角门听见有人说话,音调似北人。我立刻唤守卫察看,那几个人却不翼而飞了。”

老府尹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燕北人竟潜藏在这南天府的衙门之中了?”

“钱大人要在那衙门中设局,只是眼下切忌打草惊蛇。”王主簿道。

冷辛忽然提议:“既然如此,不如今夜请诸同僚来王府上庆贺。若北燕人有心,或许趁此机会设计出逃。若是捉到奸细,那便最好;即使捉拿之计不成,也算王府一份心意,以犒劳诸同僚这几日的辛劳。”

王主簿连声叫好,府尹与团练也并无异议。王主簿乐得忘乎所以,向赵团练敬酒:“团练,近来你等奉命纠察,多有辛苦!”谁知主簿歪斜着身子碰杯,叮地一声,竟将酒水洒在了团练手上。主簿连声道歉,掏出手绢来为赵团练擦拭。团练连忙道谢,王主簿却忽然滞了一滞,不经意问道:“团练这根指头是?”

赵团练正拿着主簿的手绢,白净的手绢映衬着那黝黑的手,而那只左手的无名指竟缺了一个指节。赵团练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哈哈笑道:“惭愧!这是我从战场上带下来的。”

众人皆唏嘘不已,王主簿也感叹了几声,便沉默不语地喝他的酒了。

王府鲜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冷辛对同僚宣称,此次庆功宴办在南塘王府,却是钱大人做主相请,还请诸位赏脸。那钱大人听罢,飞也似的来了王府,乐不可支,摆起了东道主的气派,又向诸同僚津津乐道自己的布局:衙门各角门皆已设下埋伏,他的心腹也已在城墙守株待兔,万事俱备。

酒宴开席,清冷的王府响起丝竹之声。酒令行了三圈,冷辛也鲜少地放下太傅的庄重架子,陪着众官喝快酒。几位官员很快喝得酩酊大醉,冷辛便遣人送他们去槐心斋解酒。不久,他也以解酒之名起身,退下酒席。

冷辛见赵团练独自缩在角落里,低着头,脚尖不住的点着地,有些莫名的焦躁之色,便走上前去,将手放在团练肩上。赵团练浑身一个激灵,支支吾吾地向冷辛敬酒。冷辛善解人意地笑了:“团练若不嫌弃,也去槐心斋喝口醒酒茶,如何?”

赵团练张嘴欲要说话,冷辛却不容分说地将他从座上搀起,朝门口一推:“一会儿诸官要去花园游赏,团练且去歇息一番,养好精神,再寻欢作乐也不迟。”团练推脱不得,独自出了院门。

过了一会儿,冷辛也站起身来,走到院外的回廊。月色朦胧,一抹云影渐渐掩盖了月轮的清辉。冷辛在明灭的月光下徘徊,并不急着走开。

“太傅?”

冷辛并不惊讶,悠悠转身:“主簿,你也来醒酒了?”

来者是王主簿。四下静谧,唯有蟾蛙闷叫。主簿左顾右盼一番,快步上前,将冷辛拉近身边:“太傅可看到了赵团练?”

“他方才从这里经过。”冷辛往东边一指。王主簿喃喃自语:“并不是槐心斋呀......”他又央冷辛带路,冷辛并未多问,二人相搀扶着,并肩在黑暗中漫步。

夜风刮过青石壁,在曲折的甬道中低吟,像是什么野兽低低的哀唤。王主簿不时看一眼身后,搀着冷辛的手又紧了几分。冷辛拍拍他的手:“主簿还好么?”

只听王主簿深吸一口气:“冷兄,我怀疑……赵团练正是北燕的奸细。”

“奸细之罪重,王兄慎言。”

“不!我能确信。”王主簿点了点头,冷辛听见他轻吞口水,就像是为自己助威。王主簿道:“那一夜,借着衙门的烛光,我看见一只手——一只右手,缺了一段无名指!”

他们穿过游廊,往东徐行。冷辛忽地停下来,王主簿又道:“冷兄,赵团练今夜神色怪异。他并没有往槐心斋去,是不是?”

“说来确实,我还道他是厌弃我那槐心斋。”

主簿笃定:“他不是厌弃,他是另有所谋!”

“在那里,他说他要去蓝台。”冷辛道。谈话间,他们已走进一座高台。在高台的坡下,正是那座玲珑精致的花园,而这高台正紧贴着王府的高墙,离飞檐不过一丈高度。

“是了.......是了!你瞧,就在这里。南天府诸团练中,赵团练论武为第一,他能轻而易举地从此处翻出去,是了,他要去传信给他的同谋!”

月光照亮了王主簿的眼底,王主簿的眼睛焕着光,嘴角扬起一丝意气风发的笑。冷辛忽然想到第一次见他时,他那激情高亢,指点南宛江山的模样。冷辛很欣赏王主簿,人微言轻,却一心报国。

“冷兄,我们快——”

王主簿的话语忽然僵止,衣袍飞扬,遮掩住明月的光亮。花园中惊起一声坠响,不远处,丝竹鼓乐的一声合奏欢鸣直入云霄。

花园恢复了宁静。

冷辛抬起头,高远的天空云散月开,惨白的月光射进他的眼中,丝竹很快便再次响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冷辛的良心并不痛,毕竟,假若说他应当有良心,那也是属于北燕的良心。

当王主簿敏锐地察觉赵团练的断指时,他知道是时候放弃这忠厚的“诗友”了。当秦公告诉他“王主簿不可留”时,他立即表示赞同。秦公是亡父的门客与心腹,父母双亡的岁月里,是秦公与冷辛相依为命。他们简直像共用一颗头脑、同样冷静,同样清醒。正因如此,在诸多北燕的探子中,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够潜伏数年之久。

冷辛在月色中漫步。按照计划,他应当回到槐心斋去。在他与王主簿会面前,他早已回了一次槐心斋,以困倦之名“在榻上休憩”。没人知道他偷偷地从窗中跳了出来,正如无人知晓这名满天下的文状元从小学习武艺,潜行出院并不在话下。秦公会将府尹带去斋中,如此一来,一众官员都会坚信,冷辛早早回到了槐心斋,早早地睡下,直到钱大人唤他们去赏花。

可他忽然没有心情回去了,况且按他的计算,他并不需着急。仆从都在宴饮的大堂,或是早早睡下,没人会注意到他,更何况他现在走的道路通往孙老太医的住处,这里从来没有仆从涉足。一个熟悉的叫唤声打破了冷辛心中的沉寂,那不是王爷的哭喊声吗?

王爷?他不是应该在东边的寝殿吗?警戒心驱使冷辛在墙外偷听了片刻。原来是王爷梦魇,小白无可奈何,来找太医要安眠汤药的。

确认没有差错,冷辛加快脚步,从后墙翻进槐心斋。府尹催他出门,冷辛假装打了个呵欠,打开门,官吏的笑声纷纷响起,直调笑太傅懒睡,险些误了赏花了。老府尹也调侃几句,拉着冷辛跟随一众官吏离开。

钱大人酡红着脸,喜滋滋地让太傅引路。冷辛领着众官来到花园之中,众官各自分散游赏。突然间,一个官吏惊叫出声,接连又有官员惊呼。脚步声向一块假山聚集,冷辛与府尹刚要上前,却被一位年轻的官员拦住了:“莫去看!莫去看了!”

老府尹疑惑不解,问:“怎么回事?”

那官员的酒醉早给吓醒了:“王主簿——摔死了!”

这时候,钱大人的下属也传来了消息:衙门捉住了北燕逃犯。钱大人的酒一下子醒了,立刻与冷辛安排送诸官回宅,随后火速赶赴衙门审问。老府尹悲痛欲绝,扑在假山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陈管事与秦公费劲力气,才将他扭上了车驾。仵作与王主簿的家丁立即赶到,料理王主簿的后事。

直至深夜,王府才重归宁静。冷辛回到寂静的槐心斋,在房中的一角点起炉火——冷辛的习惯,在书房与卧室中都安置着简易的茶炉。点起炉火,撒下茶叶,炉火慢慢地升温。

门敲了五下,是秦公来了。冷辛不需要回头看,他听见那沉重的脚步逼近了。

“太傅唤我可有何事?”

冷辛回过头,赵团练浑身紧绷地站在门口,秦公正好将房门关上,守在门外。

“团练不必拘束,请坐吧。”冷辛指了指茶座。赵团练警戒地盯着冷辛,右手不由靠近了腰际的挂刀。冷辛的茶炉沸腾起来,咕咚咚的响声充满了整个卧室。

“衙门的北燕人被擒住了。”冷辛道,揭开茶炉盖,闻到茶香四溢,又盖上盖子。

“这是大喜的事情,太傅深夜唤我来究竟是何意?”

“刘宇在边关举止冒进,南方三县的探子皆遭清缴,并不明智。你是刘宇的人?”

赵团练刷地站起:“刘宇是北燕贼首的名字,你——”

“嘘——”冷辛指指茶炉,赵团练的声音险些超过了茶水沸腾的声音。赵团练离开了茶座,紧张地看着冷辛的一举一动。冷辛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玉印,丢给赵团练,道:“不必装了。”

赵团练惊疑不定地接过玉印,在烛下一看,那鱼嘴玉印旁镶着黑漆的细边,玉印上一个小小的篆书“冷”字。赵团练疑惑不解地盯着冷辛,片刻,浓眉顿解,他当即抱拳深深一鞠,激动道:“鱼纹冷字玺!是王上的御赐.......阁下是镇国将军府冷玉忠公子!”

南宛只有唯一一位镇国将军,便是三皇子的亲舅,淑妃之兄梁大将军。假若这世上还有一位镇国,那只有十年前死于梁大将军刀下,北燕王亲封的镇国冷将军了。

赵团练忽然跪下,痛苦地低下头:“此次探敌之祸……是赵某无能,接引失误!害得同胞丧命,求公子责罚!”

“你起来吧。”

“公子,我们的人已经被——”

“你无需担心,事情我已调停妥当。与你交接的两人——那县令难逃一劫,自愿留在衙门,引开衙役。至于另一人,我已将他送回北燕了。”冷辛道。

赵团练沉默地磕着头,用袖口揉眼睛,遏制住泪水:“多谢公子相助!回到北燕,我立刻自裁谢罪。”

冷辛将赵团练搀起: “谢罪一言不必再说。潜伏一事并千难万险,若非是你应对及时,恐怕连这一人也保不住。刘宇已死,日后你听我差遣。此番调动我已向王上禀明,你无需担忧。”

“公子大恩,赵某感恩不尽!”

“天色晚了,你走吧。”

赵团练默然告退。玉印静悄悄地摆在桌上,散发着幽幽玉光。夜风在门外低泣,仿佛这世上真有什么鬼魂似的。冷辛爬上床,陷入一片死寂。

冷辛又做了那个噩梦。

上一刻,他还与母亲、父亲紧紧地相拥,耳边传来母亲用乡音织成的谣曲,鼻子闻到父亲甲胄温暖的皮革味道;下一刻,北燕的皇宫燃起熊熊大火,大火吹来一阵滚烫的风,爹娘的头颅在热浪中摇动、变形扭曲。他出乎意料地梦到了王主簿,那老好人睡在花丛里,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从那胸膛中跳出来,歇斯底里地狂叫:奸细……奸细……

梦醒了。冷辛睁开眼,呆望着房梁,看明亮的日光一点点挤占掉黑暗,树枝的影子开始在房梁上起舞。

冷辛一丝不苟地梳洗,更衣,换上素净的衣服,祭奠那逢场作戏的友人。从主簿家中折返的官员感叹,那何能称为宅邸,只不过将将好塞下主簿一家三口、三个仆从,主簿简朴忠厚如此,刚立下汗马功劳便横遭祸端,令人唏嘘不已。老府尹闭门谢客,便是冷辛上门拜访的请求也婉拒了。冷辛去看了一眼王家宅邸,听官吏真心或假意地聒噪几句,主簿妻儿在灵前哀哭几声。那叫魂唤灵之礼过于刺耳,冷辛索然无味地回到王府,独自坐在槐心斋的槐树下。

槐树青翠,诗社曾经相约槐花盛开时,在垂蕊清香间开社行酒,迎风赋诗。冷辛唤人拿一壶清酒,倚着槐树自斟自饮。诗社恐怕不会再开了,可怜了王府的好景,孤芳自赏终究是减了几分兴味。冷辛将酒杯倾斜,一线酒液流入槐树的土根。

“太傅。”

是秦公。一见那严峻的面色,冷辛便谙熟地与秦公回到居室中,他知道秦公有要事相谈。根本不需要开口问,秦公便向冷辛汇报:那仆人的行迹似有异常。

哪个仆人?秦公答:“王爷身边的那个。”

“小白?”

“是他。王爷足不出户,他却经常在王府临街的后门徘徊。”

平时与北燕通信,要么是由秦公亲自带至城中的线人处,要么是偷藏在从后门送出的弃物里,也难怪秦公紧张。秦公道:“不止如此。今晨我见他神思游荡,便随口问了他昨夜人在何处。”

“昨夜他与王爷在孙太医屋中,我亲眼看到了。”冷辛彻夜无眠,又被那叫魂礼搅得心烦,焦躁地揉着眉心。

秦公眼中泛着阴冷的光:“你只看到他人在太医屋中,如何知道他未去过花园?”

冷辛抬头看了一眼秦公,眼神遂又飘向窗外:“秦叔想怎么做?”

“防微杜渐,杀之以免忧。”

“杀了他?那便无人能制得住王爷了。”冷辛嗤笑,“若是秦叔愿意,请秦叔亲自照料一日王爷,试试那痴儿的万般顽劣,再言杀人不迟。”

秦公十分讶异:“兹事体大,我并非与你玩笑。那仆从留在身边,只有祸害。近来王爷与你愈发亲近,假以时日,你自然能制得住他。”

当真如此吗?冷辛不以为然。小白七岁进宫,萧元迟五岁时便陪伴其身边,两人日夜相伴的时日比你我还要长呢。冷辛看一眼秦公,又想到萧元迟触目惊心的脚伤,萧元迟鹿儿般孱弱蜷缩的模样。他想了个折衷之法:秦公多疑,难以厚非。小白暂不能杀,且留他几日观察,往后未得冷辛允许,小白与萧元迟一律不得在王府中自由走动,只许锁在主院与花园中。

杀人不成,秦公却执意要罚小白。罚便罚吧,冷辛找了个借口:昨夜府中意外之时,无人知晓王爷行踪,倘若日后歹人作乱——好笑的是自己正是这歹人——太傅不能及时得知王爷情状,恐要酿下大祸。瞒不通传,乃是小白渎职。不过王爷毕竟无恙,小白也并非犯下大错,便只罚小白在宗祠前跪上一夜一日,由此便罢了。

此言一出,小白倒是乖顺地领罚,并无怨言。冷辛差人在罚跪时好生照料,也亲自去宗祠慰问,顺道试探秦公疑虑是否属实。他温言细语,亲手端茶送汤,到了深夜,小白虽身领着罚,反倒对冷辛感恩起来。

宗祠外有小厮陪伴,石碑静穆温厚,环绕着宗祠,好似守候晚辈的垂暮老者。冷辛已言语试探,小白确是带王爷医治梦魇,也并未到过花园,并未见他行凶。否则当他轻拍小白肩背,将手虚放在那脆弱的脖颈后时,小白不应当那么平静。秦公无疑是多虑了,光凭小白的能耐,断然瞒不住他冷辛。冷辛回头瞥一眼宗祠,长明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晕——除非南宛宗祠的祖先当真能指点后人,除非那痴儿王爷真能给小白什么锦囊妙计。

冷辛轻笑着否定了这臆想。还未回到槐心斋,陈管事便将他拦住了,说王爷见不到小白兄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孙老太医都劝不住,连房子都要掀翻了。主院里,萧元迟正躺在地上撒泼,三五个侍女、小厮正拖着萧元迟,苦苦哀求。萧元迟脚一踹,恰巧踢在了小厮脸上,小厮滚在一旁,嗷嗷叫唤。冷辛立即让仆从撤出去包扎,清走院内的闲人,包括孙太医。孙太医在门口抹着泪,长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萧元迟嚎啕大哭,欲往那楹柱撞去,被冷辛一把圈在怀里。怀中的人僵了一下,哀嚎渐渐变为啜泣,萧元迟每哽咽一下,浑身便剧烈地发抖。不明所以地,萧元迟忽然开始唤“娘”,伸出手来,在虚空中乱抓乱找。冷辛将萧元迟搂进屋里,勉强为他解下衣袍,将他放进床帐中,盖上被子。

他牵着萧元迟的手,将那双手温柔地塞进被中。就在指尖分离的一瞬,萧元迟忽然低唤他的名字:“辛辛......”

冷辛不知怎地想起那一日初遇,在西灵宫冷暗的偏院,那个青苔暗生的红墙边,他虚情假意地用那一方手帕揩净萧元迟的嘴角。那一刻,萧元迟蒙昧的眼中似乎泛起一层晶润的泪光。到底有没有泪光呢?说实在的,冷辛也记不太清了,他看得太过随意,太过轻蔑,毕竟那是南宛的太子,一个痴傻的仇人。他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将这痴儿护在怀里呢?

他记得那个蹩脚的花圈,那个花圈现在正躺在槐心斋的书架上,花瓣早就蔫黄了,可冷辛似乎还是能闻到那晚春的甜香。他同样记得那个湿润的冰片气息的拥抱——萧元迟颤抖的呼吸。

而现在,萧元迟抓住他的小指,久久不肯放开。

冷辛忽然发现,待在萧元迟身边是如此令人安心。萧元迟那么简单,可以一眼看得到底,说得坏些,只要你知道方法,便可将他轻易掌控于股掌之中。与他相处是那么简单,以至于蓦然回首,自己那“聪明人”的生活看起来竟有些疲倦、无味了。

冷辛看向静寥的庭院,深蓝的夜空洒落着清澈的星辉。多好的夜晚,今夜何不就做个南宛人,做个南宛太傅呢?在这痴儿的眼里,他毕竟不是北燕的冷将军之子,而是南宛——应该说小小南塘王府的“太傅”冷辛。他就这么在萧元迟的床头坐下,甚至并不挪到床尾,只是任凭那痴儿捉着他的衣袍,枕在他的臂上。温热的重量压得他的手臂微麻,可此刻他丝毫不觉得负担,反而舍不得将手臂抽走。长睫微颤,鬼使神差地,冷辛用指尖碰了碰那低垂的眼睫,柔软、细密。安宁栖入了浮躁的心中,他们渐渐以同样的节奏呼吸。

冷辛久违地安眠。他又做梦了,可不再是噩梦。梦里雁翔长空,菡萏轻摇,既像北国,又像南宛。神志朦胧之中,冷辛听见一声莺啼。一只顽皮的手拨动树枝,惊走了黄莺,让满枝的花瓣倾泻下来,一个声音以单纯而笨拙的语调低低呼唤:辛辛……辛辛......

梦境的末尾,破空惊现一抹箭影,倏地一下消失不见。

冷辛惊醒过来,一抹熹光刺眼。扭头一看,萧元迟还在酣睡。

已是早晨了,门外的侍女忙碌着,娇笑谈论:老府尹要请太傅登高,一同悼怀逝去的挚友;小白在祠堂中跪了一夜,竟然抱着蒲团睡着了——原来是她们的谈话声吵醒了自己。冷辛揉了揉眼睛,走下床,忽觉右颈微微痒痛,偶然在铜镜中一瞥,右颈上多了一道已然愈合的细痕。秦公在门外催促,冷辛没有多看一眼,他还要回屋盥洗,要悼怀“挚友”,日子还忙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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