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

精彩段落

展云鹏把见面地点定在浮夸的阳城假日酒店,还是带露天泳池的二十八楼。我由酒店服务员带领,走专用电梯到达泳池。

远远就看到一个精瘦的男人穿着黑色泳裤在池边徘徊,一手按耳朵上的蓝牙耳机,一手夹烟。

三年过去,展云鹏的身形看起来没有一丝改变,举止姿态间则多了几分从容。典型的家底愈厚,人愈显有底气。

与他相比,我又再度两袖清风了。好在他不是以钱财论交情的人,能主动找我,就一定是带着平等心态与合作诚意来。

这点,我对他还是有信心。

走近了,发现他在打电话,我便止步等了等。

他很快发现我的到来,眼神一喜,挥手对我打招呼,然后匆匆对电话那头说了几句,结束通话。

“阿程——”他走过来,展臂抱住我。只单单一个称呼,语气感慨万分。

当初我执意回阳城,正逢生意关键时期,往前一步就是十倍规模与数十倍收益。

他一向看重我,一心想兄弟一齐荣华富贵,因此我的退出令他恼火不已。要不是当时没有袍子,他一定会跟我来一场割袍断义。

而现在,他能够这样拥抱我,喊我的名字,就俨然是要冰释前嫌的意思了。

我心里何尝不是一样感慨?也没说什么,只是手臂用力回应这个拥抱。

“你怎么住在这里?嫌你家那老房子破啊?”分开后,我玩笑道。

“我还真是刚回来没两天。”

他拉着我到泳池边的桌旁坐下,灭了手里的烟,又拿起鸡尾酒喝,不忘示意我随意。

我望一眼他那杯酒,龙舌兰,鲜橙汁,石榴糖浆,好温暖绚丽的龙舌兰日出。这放在我们相识的六七年前,他一定会说是小女孩才喝的“娘炮酒”。

“怎么连口味都变了?”

“这个啊?”他低眸看一眼杯中,脸上泛起毫不遮掩的幸福笑意,“我女朋友喜欢的,她现在不在身边,我只好点她喝的酒咯!”

闻言,我有些意外。扫一眼满桌的酒,随手挑了杯看起来成份简单的,道一句“恭喜”,随即先干为敬。

“哎,你那个……”

“怎么了?”我放下空杯。

他表情古怪,把杯子拿走放到桌面下一层去:“你喝错酒了,这杯是我客户的。今天叫你来这里见,也是因为我客户不好在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

“……”我有点尴尬,顿了顿,抬手摸摸鼻尖,“那他没喝过吧?”

“我没注意。”

“那我就当没喝过吧……怎么,你还要介绍你客户给我认识?”不想多纠缠喝错酒的问题,我转移话题。

展云鹏闻言竟面露一丝严肃,微微挺直腰背,说道:“前面和你发信息几句话讲不清楚,具体情况是这样的。你现在需要资金,我帮你肯定没二话,现在我手头就有二百万,等下你留个账号,马上先划给你。但你哥我这边也有个难题,希望你也能考虑帮帮我。”

我还没开口就许了二百万,那不论是什么刀山火海的忙,都没办法一口拒绝啊。

“你说。”

“其实呢,我去年就开始陆陆续续做一些投资了。都说我们这样没文化的人,投文化产业最保险,所以我第一笔就投了部电影……你也知道,我很喜欢看香港电影的,他们以前好多老板不也是投电影漂白吗,我就也想试试,就当作是圆梦嘛!”

“那挺好的。”

“但可惜,我运气不好!”

“亏了?”

“还没有,你话不要这么说,我不想听不吉利的话!”

“好好,那出什么情况了?”

“是有个演员被拐跑了。演得好好的,都快拍完了,人跑了!”

“什么演员这么大胆?拍一大半了跑不是要赔偿吗,是什么大牌,这么任性?”

“不是大牌,是千挑万选的新人。”回答我的是另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单是听到第一个字,我就不由自主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没什么原因,那纯粹就是突然听到迟雪的声音而产生的生理性反应。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听到迟雪的声音,我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可是下一秒,他人就站在了我面前。

“你是……”

“他是迟雪,认识吧?”展云鹏站起来,说话语调不自觉透出三分兴奋,为我们做介绍。

“你应该认识吧?他很出名的,是最受期待的武侠片接班人!我非常喜欢他的《眷影》三部曲,这次投的戏就是他拍的。”

我诧异地望向迟雪:“你拍的意思是……”

“我是导演和制片人。”他停顿少顷,又补充,“钱不够,所以我也担任主演。”

“......”

我满头雾水,回想头一次偶遇那天的现场情况,竟有点想不起细节。倒是有印象他经常跑去看监视器,但以为他只是去看自己演得怎么样。

展云鹏见我们对上了话,脸上露出放下心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迟雪是很有才华的,这次做这部电影也很有决心,拿我们阳城做拍摄地点,也是为我们的城市增光。所以我很希望他能安安心心顺利拍下去,前两天我从国外回来,他跟我说演员跑了一个,正好在我朋友圈看到你的照片,觉得你条件特别好,想约你问问……阿程,我知道你没有经验,不过没关系,跑的那个也是新人,迟雪一样能把他调 教出来……”

“什么?!”我震撼了,猛地一下也站起身来。

展云鹏见状,又有些紧张起来:“阿程,你先别忙拒绝,人不要遇到不懂的事情就退缩。”

不是……什么东西?我才不是因为不懂而胆怯,才不是演不演戏新不新人的问题,TM……

靠,迟雪,好阴险!

我内心这一骂刚冒出来,迟雪就应了它,笑容温煦地对展云鹏道:“鹏总,你十点不是还有人要见吗?先去忙吧,我一定会说服您朋友的。”

展云鹏面色少有不安:“我兄弟性格比较倔,但人美心善,喜欢助人为乐,迟导你好好说……”

“鹏总放心吧,我是制片人,这种事本来就应该我自己来操心,您已经帮我太多了。”说着话,迟雪抬起手腕看了眼表,“九点五十了,鹏总快去准备吧。”

“哎哟!”展云鹏凑脸一看他的腕表,真急起来了,连忙跟我解释说要见的人是临时约的,平时很难约。

相比于刚才,我已经平复许多了。余光见迟雪双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地站一旁,面带笑容,总觉得他是冲我来。

不对,什么“觉得”,他就是。

很难说是出于何种心理,我配合他隐瞒了我们认识的事实,草草送走展云鹏。

泳池边剩下我们两个人,迟雪换了张椅子放在刚才展云鹏坐的位置,自己坐下,仰脸望着我:“坐啊,向程。”

我无语,迟疑归迟疑,还是坐回去了。

迟雪一副不急着讲正事的样子,低头在桌上找酒。片刻,拿出被我喝空的酒杯,朝我投来询问的眼神。

“……不小心喝了。”

“一口气?”

“嗯。”

他微微张口,露出惊讶的表情:“酒量这么好?”

我淡然道:“我能一口气喝半瓶黑方。”

他听了,维持那个视线需要自下而上的姿势,静静看了我几秒钟,脸上渐渐生出几分无法名状的哀伤,轻轻叹息:“我都不知道这些……”

被看得极不自在,我扭过脸面向泳池:“你们那个演员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新人敢拍到大半就跑了的?”

他轻笑一声,从旁边冰桶里捞出一瓶起泡酒,一边往那个不相宜的宽口杯中倒酒,一边回答我。

“傍上金大腿了呗,哪里还看得上我这种新人导演,穷酸剧组。”

话是这么说,他语气却很轻松,有点事不关己的戏谑,甚至停下来喝了口酒。

我无法忽视那是自己用过的杯子,胃里搅起一阵难以形容的痉挛,然后发烫。就像是刚一口气喝下去的烈酒着了火,要轰轰烈烈烧过五脏六腑。

他还在继续讲故事:“就那天你拍到我之后发生的事。你也听到了,我和那个小少爷结束了,转天候补的就傍了上去。那位曾少爷有背景,有资源,有钱,愿意替他还违约金,还给他联系了新资源,前途一片光明,我当然不好扣着人不放。”

我不由得又转回脸去看他。他脸上别说伤心,连伤感都看不见。

我早听说娱乐圈关系乱,感情薄,听的时候还不理解人和人怎么能彻底以利益为中心和纽带。现在见了,才算有实感。

他们真的可以把关系、身体,都只和利益挂钩。凉薄、冷漠、现实,每一样都比我们底层奔命的流氓烂仔走私佬更赤。

我脑子里忽然想起宋蔚然问的那句,“你是不是看不起迟雪”——这么理所当然把自己的人、身体、关系,都放到这种利益逻辑下去糟贱的迟雪,我看得起吗?

我可能真的看不起。

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

难道,就因为我以为他对人与人的亲密关系应该是珍惜而郑重的?难道,我以为的,就是他必须成为的?。

我要是真这样要求他,那可笑的就是我了。

罢了。

尽力将杂乱心绪藏起来,我试图把对话维持在具体事情层面上,只问我该关心的。

“如果我答应给你顶那个演员的话,展云鹏给我的算片酬,还是什么?”

“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选了你吗?我还绕了这么大一个弯,让我的投资人去找你。”

我笑笑,口气难掩冷意:“这还用问吗?你自己来找我,我肯定不会答应。鹏哥找我,我会考虑。”

他听了,笑容骤然一收,拿视线很慢地打量我的脸,好像要把我脸上每一寸表情都研究透彻。

半晌,一字一句问道:“你打算一直这样抗拒地对待我吗?”

“……”我抿唇不语。

他视作默认,对峙般凝视我的眼睛,目光沉而锋利,像刀子一样扎入我。

“好吧,向程,我坦白告诉你。”他越桌凑近,几乎与我鼻尖相抵,呼吸落在我脸上。

他了解我性格,知道给我机会我会溜,强硬逼迫我反不躲。

“我绕着弯子想提高说服你的成功率,不止因为想让你演我的戏,还因为我想追你。不要对这句话产生字面意义之外的解读,也不要想我在开玩笑,我就是那个目的——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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