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长相相似,他便甘愿将天下拱手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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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朱厚照死的那年我就知道:他之所以会把皇位传给我,与他没有子嗣或是所谓的“皇明祖训”要求继位之人有足够的身份和本事没有半点关系。仅仅是因为我与一个人有几分相似,然而只这一点相似,就足以使他心甘情愿地将天下拱手相送。

我的堂兄朱厚照和皇叔朱宸濠的这段恩怨,早在正德十六年就随二人的死消弭于世。然此间阴暗诡谲的宫闱秘辛,在我继位后的十余年间,才得以从冷寂深夜里凉风自皇宫最阴暗角落携来的一两句太监宫女的议论中,窥知一二。

出了乾清宫,朱宸濠被外面刺眼的日头逼退了几步,南昌气候湿润,最近应是连天阴雨,不比京城这样成日燥热的天,他刚到京城多少有些不适应。皇上下了早朝就召他过来问了几句他父亲的丧事,言语间并不很在意,明显为了走过场,甚至连他封藩的事也没提。

他在廊下站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期间皱眉看着门外守卫的影子,遂不耐烦地一甩袖朝自己的住所去了。

路过慈庆宫附近的一处荷花池时,他忽地瞥见池边的石头中间一角的暗红色衣料。

“小皇叔!”

还没等他走过去看个究竟,穿红色衣裳的小娃娃就从池边站起身冲他跑过来,一脸喜庆地在他身前止住步子仰头看他。他退后一步微微躬身:

“微臣见过太子。”

“小皇叔,你看见荷花池中央的那扇最大的荷叶了吗?”

朱宸濠感觉到年幼的太子朱厚照上前一步,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一双大眼睛时而看看他,时而看看池塘,“皇叔帮我把它摘下来好吗?”

他二话没说松了太子的手就飞身跃起,探入荷花深处,水面上几个涟漪荡漾开,他已经执了荷叶在怀中于太子身前站定。

“敢问太子,近前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朱厚照顺势拉过他递荷叶的手,拽着他一起坐到池边的青石上,“我把他们打发走了。”

他感到头顶忽而一凉,地上却投了一小片阴影,遂看见朱厚照费力地举着方才摘的荷叶挡在他二人的头顶,颇为自豪地邀功:“这样就不热了吧!”

“太子到底有何事?”

朱宸濠无奈地接过比太子还高的荷叶撑在头顶,太子于是借机凑近他,半晌才小声嗫嚅道:“下月父皇要去狩猎,我也想去,皇叔能不能求父皇带上我?”

这个太子有点傻。

朱宸濠第一次见朱厚照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判断。彼时他路过慈庆宫无意间往里头瞧了瞧,就看见一帮宫女太监在院里围着坐在树叉上吃糖糕的太子急得团团转,然而树上的小娃娃却在看向他时呆在当场,连嘴里的糖糕掉了也不自知。

早在南昌时他就听说皇上极其溺爱长子,朱厚照两岁时就被立为太子,往日调皮顽劣无人敢管,如今长到七岁上,人是越发鬼精,皇上还只赞他聪颖。

可照现在看来,太子每次见他都是一脸傻样,他不禁怀疑起这小娃娃是否像传闻中那样机灵。

朱宸濠的父亲宁康王刚过世不久,皇上就召他进京,一来慰问幼弟,二来给他封爵。

朱宸濠是这样想的,但皇上似乎不这样想,转眼他已在京城待了一月有余,南昌有许多事等着处理,可皇上封爵的旨意迟迟不下来,也不放他回封地。他感到很无聊,太子不知又抽什么风,三天两头的以探望远道而来的小皇叔为借口,找他吃饭下棋赏花论诗干各种事。

现在又要他带自己一块去狩猎,这件事他不过在皇上面前随口一提,也没指望皇上能答应。

“太子似乎很喜欢你。”皇上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时神色不明地朝他望了一眼,朱宸濠感到头顶一凉,遂站起身抱拳道:“许是臣弟远道而来,太子仁厚,想略尽一尽地主之谊罢了。”

“既如此……”皇上说到一半没再看他,语气有所缓和,“那你就跟他一块去吧。”

狩猎对于久居宫中的皇上和难得出门的朝臣来说很有趣,然而于朱宸濠来说却不那么有意思。

皇上一直对各地藩王都有戒备之心,虽说是亲兄弟或是堂兄弟,但毕竟藩王手里都有兵权,有他们在一日皇上心里当然不踏实。所以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最好不要在皇上面前显摆,他只需要陪着太子哄皇上开心,保住自己的封地就够了。

朱厚照到底是小孩心性,虽没有策马拉弓之力,但还是闲不住,坐在马上由太监刘瑾牵着,身旁又另有随行的宫人伺候,要到树林里观摩观摩。朱宸濠背着弓箭不近不远地骑马跟在他后边,并不打算出手。

京城难得有这样阴暗的天,四方的树木相合,林间有凉风渐起,飒飒风声中朱宸濠听出了些许异常的声响,未及他细细思索,只见前方不远处朱厚照骑的马突然仰起前蹄大声嘶鸣,紧接着挣脱开刘瑾手中的缰绳疯狂四处冲撞。

朱厚照直吓得贴紧马背,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立时策马追上,在朱厚照快要跌落之时一把将其捞起抱在胸前,朱厚照抖得不能自已的身子已经冰得吓人,他随即勒住马。

然惊魂未定之时,却不知从哪里有一支箭穿林破空而来,直指向怀中太子。此时根本来不及再躲,朱宸濠下意识护紧自己的侄子,杀意渐盛的星眸中一只飞速射来的箭倒映其间,却在离他二人仅有几寸远的地方停住。

被护着的朱厚照分明看到他的小皇叔,用满是鲜血的手接住了那只堪堪要射中他的箭。

然后他异常平静地折断了箭,随后扯了一段里衣的料子将手包好,摸了摸他的头温和地说:“太子可还好?”

随后追上来的刘瑾从朱宸濠手里抱过朱厚照,又是安抚又是赔罪,朱厚照由刘瑾抱着愣愣地看向他的小皇叔——他受伤的手。

朱厚照委委屈屈地哽咽:“小皇叔可还好?”

刘瑾不知道那一箭的事,况且当时也未能看清放冷箭之人,便是回去禀告皇上,除了得罪今日受邀前来狩猎的权贵以外,根本查不出幕后黑手。所以他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只待日后暗中留意查访。

皇上只是从刘瑾口中得知太子的马惊了,是自己的堂弟朱宸濠救了太子,嘉奖自不必谈。不过经此一事,朱厚照成功求了皇上让小皇叔教他骑射之术,如此朱宸濠在京的时日便又长了。

朱宸濠想不到这一待就是七年。先是朱厚照以学习骑射之术将他暂时留下,然不过半月,皇上便发话因惜他年幼,独自在封地无依无靠,所以准许他留在京城,待成年之后承袭宁王爵位再择时返回南昌。

皇上这是怕自己年事已高,太子又还小,倘若放他回封地,难保他不会借机联合几位藩王起兵谋反。这些道理,朱宸濠心里明白得很。他父亲在时手下的将士便是藩王中最多最精的,他留在京城这几年皇上早把那些兵收编了,到时就算他回去也是空有藩王的名号没有兵权,不存在任何威胁。

可皇上错就错在不该拿太子当挡箭牌,他终究是棋差一着,他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日后竟会如此宠信他的皇叔。

然而当皇上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年老,脑子也有些不大灵光。所以当他在朝上将尚方宝剑赐给已是宁王的朱宸濠,颤抖地扶着金色龙椅冰凉的把手,另一只手指着他说“用这把剑自刎”时,满朝官员竟无一人响应。

朱厚照甚至还为宁王求情,领着一帮朝臣跪下来,信誓旦旦:“儿臣愿以性命担保皇叔绝无谋反之心!”

太子啊太子,你是不见他在朝中这几年结党营私拉拢朝臣,背地里招兵买马,仁厚那套都是做给百姓看的。你如今保全他,又岂知他将来不会恩将仇报弑君夺位。

然而朱厚照却不是当年的朱厚照,他皇叔想干什么,他父皇心里怎么想,他都明白。甚至于知道当日他父皇要宁王自刎也不过是在众人面前做的一场戏,皇上要的就是太子为宁王求情,让满朝文武看着:太子今日于宁王有大恩,他日宁王即便谋逆也会被视作忘恩负义一辈,人心尽失他便造不得反。

而朱厚照正好借此机会求皇上放宁王回封地,于太子而言,可斩断他皇叔苦心经营的京中关系;不日登基,远在南昌的朱宸濠也不能趁乱逼宫。于朱宸濠而言,太子此举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让他远离京城远离皇上,而且将封地归还给他,然封地中遍布太子的耳目,宁王在南昌的任何举动他都能时时知晓。

百利而无一害的谋算,太子跟着朱宸濠学了许多年,颇有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

北京的初春没有绵绵细雨和翩翩柳絮,有的只是城门过道和大小巷口不知从哪起的大风,卷起沙尘一波一波地搅得送行队伍东倒西歪。

太子从刘瑾手里接过麂皮披风转手给朱宸濠披上,冻得通红的双手在颈前替他系好系带,风声大得几乎要盖过他的声音,太子只好大声说:“此去南昌路途遥远,皇叔当保重自己要紧。皇叔放心,父皇只是一时糊涂,待他日时局稳定,我定接皇叔回京城来。”

朱宸濠面色阴沉地拂下太子的手,转身看着随自己出城的随从,冷风喧嚣,他却察觉不到凉意。终于还是回了一句:“太子保重。”

此后果真如朱厚照所想,也如他所言。宁王离京后第二年父皇仙逝,他登基为帝,改年号为正德。

正德二年,朱厚照就召宁王进京常驻。这么一来二去,又削弱了朱宸濠在南昌的势力。可好端端的把个藩王召进京来拘着,总得有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于是朱厚照便以自己尚未成年,处理朝中之事需要人帮扶为由名正言顺地将他皇叔长久地留在身边。

可他这么折腾他皇叔,他叔肯定不能忍,也绝不会安安分分待在京中。

在朝上明枪暗箭地怼官员,私下挤兑与自己不合的朝臣,朱厚照也就随他去了,可唯有一件事,朱厚照无论如何不能视而不见。

当日在朝上刚将内阁首辅李东阳逼得无话可说之后,他的宁王皇叔又跟他说自己要与杨廷和的女儿成婚了。

其实朱宸濠跟李东阳并没什么过节,只是李东阳不愿与他交好,他大概还不知道这李大人自朱厚照登基伊始就各种请辞要回乡养老,皆被驳回,朝中有什么事李东阳躲都躲不及,又如何敢于他结交。

李东阳怂包,朱宸濠便转头拉拢同为内阁首辅的杨廷和。他的小皇叔除了极少流露出对皇位的喜爱之外,他喜欢过谁,娶杨廷和的女儿,也亏杨廷和愿意。

可朱厚照不愿意,哪怕他明白朱宸濠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才娶这个女人,他也留不得她!

内阁首辅的女儿尚且没有做藩王正妃的资格,也就是说宁王不必亲自登门迎娶,只需派了仪仗队伍去接回来便是。而在王妃进门之前,朱宸濠只需应酬好来贺喜的诸位大臣就好。

朱厚照会来,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看见自己的大侄子因咬紧后槽牙而鼓起的腮帮子,在一张稚嫩的脸上显得颇为滑稽,然后扯出一个假笑,唤了众卿平身之后走到他跟前,“皇叔今日大喜,朕可是来迟了。”

“皇上说笑了,您能来是微臣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皇叔话不能这么说。”朱厚照打断他,顺手从一旁太监的手里拿过沉甸甸的盒子在朱宸濠面前打开,拿起里边的东西递给他,“这送子观音是朕今日亲自去妙应寺为皇叔求的,故而来迟了,就权当做赔礼了。”

朱宸濠刚躬身要伸手去接,却分明瞧见朱厚照在将将要递到他手上时松了手,玉质的菩萨雕像随着不甚清脆的着地声碎成了两瓣。朱厚照俯身作势去捡,却凑近还未及起身的宁王,附耳轻声道:“摔坏了送子观音可是大不祥,皇叔今日这亲怕是难成了。”

朱宸濠立时感到心头发凉,随即向四肢渗透开来。他看向自己的侄子:浓眉大眼娃娃脸,比他矮一头,形容比当年在荷花池边见他的时候变化并不很大,可眼中透出的阵阵寒意却时刻在提醒他,这绝对不是那个毫无心机的小娃娃。

身在高位就更应该谨慎行事,所以他断不会想到朱厚照竟敢在成婚之日对杨廷和的女儿下手。

亲自然是没有结成,因为杨廷和看到轿子里自己女儿的尸首时哭晕在当场,回去又病了几个月。虽碍着宁王的身份不敢发作,但朱宸濠他是不会再接触了。

朱厚照那边自然是百般宽慰杨廷和,甚至在上朝的时候大发脾气声称在天子脚下竟有人敢当街杀人,自己定要彻查此事还杨大人一个公道。

这事就是他干的,所以查来查去也没有结果。

杨廷和痛失爱女无处宣泄,朱厚照便旁敲侧击地暗示他若不与宁王结亲他女儿也不会死,借机归咎于宁王,杨廷和自此便一心一意只对付朱宸濠,正顺了朱厚照要压制宁王的意。

但朱厚照真正想要的并不是朱宸濠吃瘪,他想要他皇叔的一点真心。所以说无论是天子还是庶民,只要动了真情,智商就堪忧了。

朱厚照不停地纳妃,派刘瑾主持修建豹房,日日玩闹,夜夜笙歌,甚至把朱宸濠叫过来看着他跟一群女子亲近,他渴望从那个人眼里看到一丝不满或嫉妒。可到最后他皇叔也只会说一句:“天色已晚,微臣告退。”

是是是,他是破坏了他的计划,可是高官厚禄他哪样没有,为何就这样执着于皇位,这样想要他死?

皇上作妖终于引得朝臣不满,纵然是李东阳这个怕事的也进言过好多回,求皇上以社稷为重不要整日沉溺于豹房。

然而当他准备抽身之时却惊觉一直服侍自己的太监刘瑾,已然与多位大臣勾结垄断朝政。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只好继续装作荒淫无道整日和舞女厮混。可他越是如此,臭名远扬,他皇叔又特别乐意传他坏话,一来二去这坏话就传到了边境瓦剌大军的耳里。

大明的国君昏庸,不理朝政致使奸臣当道百姓哀声四起,此时不打更待何时,便从大明身上撕下一块肉来那也是难得的好处。

瓦剌是存了要打仗的心思,士兵之多精兵之勇迫使朱厚照不得不三番五次加派军队给前线,短短数月京城已经没了大半兵力。皇城之中缺人手保护,便是篡权夺位的好时候,而此时正好借当今皇上无能不敌外患之由取而代之。而后击退瓦剌大军,百姓只会记得新君卫国,而无视其篡位之举。

可惜的是朱宸濠在京中没有军队,但如此绝佳的机会他怎能放过。自己没有那就借刀杀人,最后自己再断刀便是——他密信在各地的藩王现今京中无人,正是起事的好时机,他愿在京中替诸位藩王做内应。

然而事实是,藩王们听了他的鼓动发兵打了周遭的几个城池,消息传到京中,他立马向朱厚照请旨带兵镇压藩王叛乱。朝中的确没有比他再合适的人选,朱厚照也只好答应。

朱厚照派给他的那点人,他就敢出兵,所以朱宸濠走到今天这一步肯定有自己的谋算。

他先潜入叛军内部,与自己的军队里应外合杀了为首的藩王。其余各藩王群龙无首又见是他带兵,思及当日便是他提议谋逆,心中必定慌乱,军心不稳仗就打不下去,他正好收编了诸藩王的军队杀回北京,趁朝廷的军队还未从边境赶回来之前逼宫上位,大业既成,便是他日朱厚照的军队回来也无力与他对抗。

他将一切都谋划得很好,至少在逼宫之前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他带兵打进北京,与朱厚照兵戈相见之时。

朱厚照不傻,他能派朱宸濠镇压藩王叛乱就早想到他会利用藩王的军队造反。朱宸濠能收编旁人的军队,他朱厚照也能。早在朱宸濠带兵刚出北京时,朱厚照便召集了历来是自己亲信的藩王带兵来京。

朱宸濠破城而入时,他挡在两军阵前。

阴晦的天有层层黑云压下来,天地间却偏偏死寂无声,连一丝风也不曾有,似乎随时都有一场暴雨。他看不清朱宸濠的脸色,只知道今日这一战后,哪怕留得性命,他二人的数十年的情分也会消失殆尽。他终于切实地觉得心痛,“皇叔当真要为了皇位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说到一半突然换了悲凉的语气:“杀了我吗?”

这是朱厚照多年的心结,皇位与他,于朱宸濠而言到底哪个更重要。

朱宸濠似乎没有听见他的恳切之言,只拔出长剑向天一指,对着数万大军喊了一声:“杀!”

大明军队击退瓦剌大军的那年,是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集兵十万造反,大败,伏诛于通州,判死刑。

《明实录》上寥寥几笔一行字了却了宁王的生前身后事,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宁王朱宸濠并没有死在正德十四年。

这其中就包括我和我的父亲。

我叫朱厚熜,是兴王朱佑杬的长子。当日为镇压宁王叛乱,皇上召进京伴驾的藩王中就有我父亲,只是我未能亲临战场,也无从得知皇上是如何打败宁王十万之众,父亲更是对此事守口如瓶。

而宁王还活着这样隐秘而重大的事情之所以被我知道,是因为皇上将他安顿在我和父亲在京中的临时居所。当日时局动荡,宫中也乱得不成样子,如若将宁王继续留在宫中,只怕会引人非议,将他送出宫由专人看管最为保险稳妥。

知道得越多便越危险,是以不用皇上嘱咐,兴王府中上下也不敢多话。宁王的居所在离我们很远的别院,吃穿住行也一应有皇上派的人伺候。因着要保护宁王,所以我和父亲也得以在京城久居。

我本是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倍受皇上关照的宁王的,可偏偏就见到了。而后我想起来,我能有将来的际遇,与当日和他的一面之缘有莫大的关系。

那日我下学刚回到家,就有冰凉细长的雨自天幕坠下,泠泠飒飒落在院中的海棠树和芭蕉叶上。

傍晚凉风微沁,不多时便湿了整个院子,我出了正厅就准备往自己的西苑去,却在路过一处凉亭时看见亭中男子着青衣的身影。小厮说父亲一早就出门拜会故友去了。

我后来想倘若那日父亲在,我必然不敢上前去,不会见到那个人,或许我就会回到封地平平淡淡地做一世的藩王,没有遗憾地过完此生。

天色晦暗不明,我只能远远地看见他坐了半晌,不知在看些什么,而后径直走下台阶在雨中站定。我躲在假山后踌躇片刻终是撑了伞走过去在他身旁站定。

“你是兴王的儿子朱厚熜?”我执起伞低着头,不敢看他,却感觉到他接过我手中的伞,然后听见他好听的声音。

我小声回答:“是。”

他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而后听不出感情地问我:“你怕我?”

我挺起身子努力想在他面前显得不那么懦弱,我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不怕。”

好看,他生得非常好看。

我知道这样的词用在一个男人身上,尤其这个男人还是我的长辈,十分的肤浅轻浮。枉我读了那样多的古籍,一时却找不出形容他的词来。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眷顾美人大概是世间通则。

“按辈分我和你父亲是堂兄弟,你该唤我叔叔才是。”

“叔叔。”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十分蛊惑人心,我便鬼使神差地顺着他的话说了。

我随他一起走到廊下,微弱的烛光照在他身上,他俊朗的侧脸也好似染上了几分温暖,他伸出手去接廊檐上滴落的雨,回头问我:“你今年多大?”

“十四。”

“真是好年纪。”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即咳得不能自已,我连忙扶他回去,交代近前的人好生服侍。

之后的很多年我才想起这其中的蹊跷,彼时统率千军万马的宁王,何以病弱至此?

此后我虽不常见他,但每每碰到他都会叫我过去询问我的学业乃至家常琐事,在课业上也多给我指导,但直到他离开父亲都不知道我私下见过他。

他是在两月后的一个夜里被皇上接走的,我唯一一次多嘴问了父亲:“宁王皇叔去了哪?”结果被父亲责罚在祠堂跪了一宿。为人臣子最不需要的就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可要是为了我自己呢?

我是登基之后才从昔日服侍过朱厚照的人口中得知,当年朱厚照将他带进宫中软禁起来,不准别苑的人出来,也不准外人进去,若是有宫女太监多嘴,立马杖毙。

而在此之前,我听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有关他的消息,是他的死讯。

据说皇上南下出巡带他一块去,回京途中遭刺客袭击,他背后中箭不治身亡。他是活在黑夜里的人,见不得光,没有葬礼也没有送葬的人,我竟连他的棺椁都不能一见,他死后葬在哪我更是无从得知。

过了几个月,宫里又传出皇上外出游玩不甚落水的消息。这本与我无关,可要紧的是皇上落水后大病一场就再也没有好起来。皇上不传召宫中御医,却要我侍疾。我跟父亲都明白,这一去若不是飞黄腾达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熜儿,你切记在宫中一切行事小心,只管听命于皇上。”父亲临行前握了我的手将求到的平安符塞给我,再三叮嘱。

是夜,我由首领太监领着到了乾清宫,在殿外等到请平安脉的御医退出来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方听见内室有尖锐刺耳的太监传皇上的口谕让我进去。

我的堂兄朱厚照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威风八面傲世凌人,他强撑着精神屏退左右后虚弱地瘫倒在床上,身子单薄到似乎一床被子的重量都能将他压垮。他哑着嗓子道:“你叫朱厚熜?到朕近前来。”

他说完话便要阖目休息半晌,我在他榻前跪了半盏茶的功夫,他方睁开眼仔细将我看了看,脸上的笑几乎微不可见,“怪道他这样看重你。”

“什么?”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莫及,忙额头触地闷声道,“臣弟不该多嘴,请皇上恕罪。”

“罢了,你下去吧。”

朱厚照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但总归我平安出了宫。哪知刚到府里,便有宫中的太监过来宣读圣旨,我和父亲俱是一惊,却也想不到这是朱厚照传位于我的圣旨。

太监读完圣旨后父亲高呼天恩浩荡,我才惊觉这不是梦,和我仅有一面之缘的堂兄在拟完遗旨后就咽了气,而后将整个大明江山留给我。

从他临终对我说的那句话中,我大概猜得出端倪,朱厚照口中的他除了我的叔叔宁王再无可能是旁人。只是我想不到他如此看重我,竟能让朱厚照让位于我,我更想不到朱厚照这般看重他,仅是因为我同他有几分相似便将大明江山双手奉上。

既如此看重,当初为何又不直接让位于他。

直到我在这冷寂的至尊之位上坐了许多年后,突然想起来当年父亲说只有皇上不会错的话。前尘往事如同迎面而来的潮水,淹得我口鼻生疼,几乎要窒息——我的叔叔他是随皇上一起出巡的,普天之下若不是皇上想杀他,那人又怎么会死,怎么会有人敢教他死。

我终于明白朱厚照望向我的那一眼,无尽眷恋之下暗藏的愧疚之意,仿佛透过我能看到另一个人。

我和他,他和他,这半生谁也没说出口的爱恨纠葛湮灭在这一眼里。蹉跎一生,数尽前尘,我的魂魄留在初见他的那一年,在那柄二十四骨的青色油纸伞下,卧风听雨剪灯燃梦,等一个回不来的归人。

朱厚照至死都不知道他皇叔的心思,他此生唯一得以慰藉的便是:无论是男是女,朱宸濠从未对谁动过真心,他想要的从来只是皇位。

他从未输给任何人。

正德十六年四月,朱厚照突然起意要去宫外游湖,带了乌泱泱一帮人出来。

那天天气不是很好,他在船舱里待得胸口闷,于是出来站在船头,刘瑾死后新来的小太监递上来的茶苦得不能喝,他心烦地打发他们下去。

此湖三面环山,下午太阳西斜寒气渐生,湖面便起了一层淡淡的雾。于这惨淡的雾中,朱厚照看见不远处飞过来的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在他头顶盘旋鸣叫。他回想起来有个人也如这鸟儿一般,他以为斩断了他的双翼就能将他留住,却不知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

想到这他便觉着这鸟很聒噪,心下很是不顺意,于是唤人:“取朕的弓来。”

然当他拉满弓将箭对准那只鸟的时候,心中蓦地闪过一丝异样:他的骑射之术是那个人教的,他的皇叔,拥有天下第一的箭术,曾为了救他空手接住一只箭。即便他知道那一箭是皇叔安排人射的,为的就是借此取得朱厚照的信任。

朱厚照突然觉得心口疼得厉害,疼得他不得不跪下来,手中的弓也不慎掉进湖里。

他的皇叔纵然被他用药伤了身体,可南巡返京那一箭便是他接不住,凭他的本事躲过去也不成问题。他之所以假装要杀朱厚照,不过是为了让朱厚照动手杀他,他不愿这样禁脔似的活着。

朱厚照以为他要杀自己,所以不得已射出那一箭,却于此时突然意识到其实他的小皇叔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杀他。

茫茫白雾中,朱厚照仿佛看见有故人朝他招手,于是他向着那幻影朝前一步,坠入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里。

太子有个小皇叔。

太子看月亮的时候会想起小皇叔的脸,看星星会想起小皇叔的眼睛。

于是年方七岁的太子知道,自己不仅早熟,而且早恋。

小皇叔打南昌来,他父亲宁康王两月前过世。此番来京一是皇上加以慰问,二是他要袭封宁王的爵位。

太子内心十分忐忑,因为皇上那边又说要在宫里办宴会,请王公贵族及其家眷来宫里为小皇叔接风洗尘。

聪慧如太子便知道这句话的重点不在接风洗尘,而在及其家眷。

小皇叔今年十五岁,生得非常漂亮,狭长的凤眼不过是往他身上扫了一扫,太子手里的糖糕就落了地。

所以父皇觉得该为小皇叔寻一门亲事,这才整了一出相亲宴。

“小皇叔是我的!”太子一双大眼睛瞪得老大,一口小白牙咬得腮帮子鼓鼓的。

于是太子去求皇上。

“儿臣以为,如今战事吃紧,宫中不宜太过铺张。”

皇上歪头看着自己萝卜头似的小儿子,寻思他什么时候关心起国家大事来了,片刻后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你想说什么?”

太子:“所以为皇叔接风洗尘之事就不必宴请朝臣了吧。”

皇上想了一会,笑眯眯地把太子叫到跟前,捏了捏他的脸说:“正儿是不是看父皇替你皇叔寻亲,你也眼热了。等你再长大些,父皇也给你物色个太子妃。”

太子掩面而奔。

皇上以为提及儿女私情太子害羞了,内心十分喜悦,仿佛看到了自己养的猪终于有了拱白菜的悟性那样高兴。

于是在一个夏日的深夜,太子缩在被窝里咬着被角,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两行悔恨的泪水:父皇,你不能这样。他可是你未来的儿媳妇啊啊啊!

消沉了一夜的太子意识到求人不如求己,他就不信凭自己的手段留不住一个小皇叔。

次日,太子叫小皇叔过来和自己一块吃饭。宫女因着布菜时蹭到小皇叔的袖子而挨了太子好几记白眼,然后被打发到门外罚站去了。

吃过晚饭,太子说:“今夜月色甚好,不如皇叔留下来一起饮酒赏月?”

小皇叔愣了一愣,“你不能喝酒。”

太子:“那我喝茶,你喝酒。”说着将下了酒后乱性的药的酒塞到小皇叔手里。

这个套路是他从太监刘瑾替他找来解闷的艳情野史里学来的,宁王夜宿慈庆宫,次日和太子含情脉脉依依作别。

多么刺激多么劲爆的宫闱秘辛,太子自以为将这计谋用得很到位。

然而七岁的太子有着和先进思想不匹配的小身板,而且小皇叔是个钢铁般的直男。

是夜,太子成功留了小皇叔在寝殿。自己洗得香喷喷白净净的,穿着件骚粉色真丝睡衣,又将系带松了松露出不存在的锁骨,半透明布料下的肤色若隐若现。

多么美妙的肉体啊,太子感叹。

坐在床边的小皇叔看见满脸绯红的太子,心里有些发怵,他咳了两声说:“上来睡吧。”

太子屁颠屁颠地爬上床,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左等又等,就是不见小皇叔欲火焚身,直到听见身旁平稳的呼吸声。他觉得就算得不到他的人,占占便宜也好啊。

于是掀开被子往小皇叔怀里拱了拱。

当太子的手从小皇叔的腰摸到大腿根的时候,小皇叔终于受不了这熊孩子了。

他推开太子翻身坐起,燃了床边的灯。这一看倒把小皇叔吓了一跳,只见太子衣衫半解,满脸通红,神智已然不大清了。

忙唤了太医来瞧。

于是第二天传遍宫闱的秘辛并不是太子和宁王勾搭上了,而是太子小小年纪就荒淫无道长大肯定是个色情狂,居然自己吞了春药,幸而有宁王殿下通知太医救了他一命。

太子双眼无神地瘫在床上第二次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他怎么就能蠢到下错药了?!他名声败坏了不要紧,可小皇叔就要跟别人跑了。

太子于是从此一蹶不振茶不思饭不想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太子病倒了。

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药灌了几坛子下去,太子仍旧是高热不退,皇上已经急得两天没有上朝了。只有太子知道自己这是心病,要小皇叔才能治。

可偏偏刘瑾又打听到小皇叔这几日去拜访昔年宁康王的故友,并不在宫中,甚至连他生病也不知道。

太子一听越发悲从中来,自己为他害了相思病,如今都快要命丧黄泉了,他还跑去逛。谁知道是拜访故友还是勾搭小姑娘呢,小皇叔和别的女人一好,两个人就一块回南昌了。丢下他一个人,就剩他一个人。

药碗递到太子嘴边,令人作呕的药味扑鼻而来,太子鼻子发酸,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碗打翻在地,哇地一声就哭出来:我他妈的都要完了,还吃什么药!

太子这一哭哭得昏天暗地,好像是要把从娘胎里出来这几年吃的饭全用在哭上,一边哭一边嚎:我要小皇叔!

原来这病是害在这了,皇上一听立马派了一队人马把小皇叔从宫外拉到慈庆宫太子床边。

小皇叔看见几日不见就消瘦至此的太子,有点心疼,他手放在被子上,轻轻唤了唤:“太子。”

太子睁开眼一见来人这给委屈的呦,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这会又泛滥了,挣扎着扑到小皇叔怀里,鼻涕眼泪全往上蹭,“小皇叔不要阿正了,要和别人回南昌了。”

“我不走了。”小皇叔摸着太子的头说。

“假的,我不信。”

“是真的。”小皇叔把太子拉起来坐好,“皇上体恤我,说南昌太远,已经准我留在京中。”

“那你还要娶别人呢?”

小皇叔觉得他这侄子的脑回路十分清奇,“哪有的事,我不娶,我不喜欢那些女的。”

太子这才不情愿地搂住小皇叔的脖子,嘴上嘟囔着:“小皇叔是我的,哪也不能去。”说完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心里早就美滋滋。

太子是个人精,他父皇心里想什么他全知道。

宁康王当年势力不小,只是时运不济没能坐上皇位。即便远在封地,父皇也担心他搞出什么事来,如今宁康王虽已过世,却还有个卓尔不群的儿子。

父皇怎么能不害怕。

他如今年少封王,放他回南昌无异于放虎归山。

所以父皇才想出替小皇叔找个王妃的法子,不过是为了有人看住他。

太子提议让皇叔待在京城,借口就是皇上念及手足之情不忍年幼的堂弟在封地孤苦无依。如此一来,父皇可以时时关注他的动向,皇叔也可以陪在自己身边。

太子知道父皇一定会答应,但他也要小皇叔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不管是因为自己生病,或是皇叔以为自己不为人知的野心。

他根本不在乎。

如此数年,明争暗斗恩怨纠葛。

他一直以为那人一步步走入他的局中,所以很多年后已成为皇帝的太子在通州将他皇叔挫骨扬灰之时,他不会知道,为什么那人率领十万大军攻城的最后一刻,他离此生离梦寐以求的皇位最近的时候,却放下了剑。

不过是因为叱咤风云权谋天下,带着满腹野心和算计而来的宁王殿下,却在十五岁那年看到慈庆宫拿着糖糕的太子时,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李东阳:刘健谢迁,咱们递辞呈养老吧。

刘、谢:吼!

李东阳:皇上我想退休。

皇上:不准。

李东阳:皇上我真的想退休。

皇上:不准。

李东阳:皇上让我退休养老吧。

皇上:不准。

李东阳:皇上我……

皇上:好,刘健、谢迁可以走了,你留下。

李东阳:皇上你也让我退休吧。

皇上:不准。

李东阳:皇上我有病我想请假。

皇上:准了。

李东阳:皇上我要辞去兼职。

皇上:准了。

李东阳:皇上我还是想退休。

皇上:不准。

李东阳:皇上我生病想退休。

皇上:不准。

李东阳:皇上我想退休。

李东阳:皇上我想退休。

李东阳:皇上我想退休。

皇上:不准不准不准!

李东阳:皇上,刘瑾都死了,你就让我走吧。

皇上:好(ಥ_ಥ) 你们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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