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远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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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已经是深秋了。

祁淮北躺在被窝里,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盯着屋顶那一排弯弯曲曲的檩木条,其中一根较宽且平整的檩木上写着一行毛笔字,窗子太小,偷偷溜进来月光太弱小,这点儿光线不足以让祁淮北看清楚上面的字迹,但他知道内容,“建于公元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一日”,祁淮北不知道是谁写的,字写的倒是挺好看,就是这房子建的不怎么样,四处漏风。

这是他爷爷给他爸结婚时建的婚房,三间红砖瓦房,在当年应该也算是举全家之力了。

只不过建这房子的工人当时明显偷工减料了,距离这房子建成也才过去十多年而已,南墙和西山墙已经明显分离了,白天的时候都能看到缝隙里露出来的半截砖头,这样的做工明显就是欺负人主家不懂行,这样的人也配不上檩木条上的那一手好字。

自西北而来的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和祁淮北打了个招呼,又企图挤进他的被窝,祁淮北紧了紧被子,把自己又裹严实了些。

风声萧瑟,祁淮北睁着眼睛睡不着,每到刮风下雨,他总担心南墙会弃西山墙而去,牵连屋檐下的他们一家。

深秋了,除了风声,连一丝虫鸣也无,这寂夜里,好像只有他在默默与这凛风对抗,似乎在比谁的意志力更为坚定。

“咕咕……”

短促的两声鸟叫。

祁淮北利索的掀开被子自床上一跃而下,落地的时候却静悄悄地,身上的衣服穿的很完整,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在等这声鸟叫。

他弯腰紧了紧鞋带,起身的时候往旁边的床上看了一眼,奶奶和妹妹睡的正熟。

祁淮北轻轻的挪开顶着门闩的顶门棍,拉开门闩,把两扇门拉开个小缝,闪身出去后又重新给门无声的掩了回去。

“睡着了?”

孟怀恩抱着胳膊倚在屋檐下看见祁淮北从屋里出来,压低了声音问。

“嗯,睡着呢。”祁淮北转过身给外套拉链一下拉到了下巴,缩着脖子朝孟怀恩走去。

风真烈啊,夜空被吹的一丝云都没有,玉盘当空,皎洁的月光直勾勾的泼洒下来,把这秋夜照的柔亮如水,但北风打个圈儿,硬生生把这水夜凝结成了冰。

“这天儿也太亮了吧。”祁淮北看了一眼孟怀恩,“你真会选日子。”这么亮的白夜,真不知道说好还是不好,这待会儿行动起来目标也太明显了点儿吧。

“这哪儿轮得到我选日子啊。”孟怀恩叹了口气,“是这列车运气好,停了个好时候。”

俩人边说边朝院子外面走去,祁淮北家空有一个大院子,除了三间坐北朝南的红砖瓦房之外和紧挨着瓦房,借了砖房的西墙另建的一间低矮一些的砖房之外,还有两间坐西朝东的房间,土胚砖砌的,一下雨就往下淌泥水,跟哭似的,根本就住不了人,是拿来当厨房用的。

土坯房旁边还有一个四处漏风的凉棚,夏天的时候会爬满丝瓜藤和梅豆藤,黄色的丝瓜花伴着紫色的梅豆花,在一片绿色中掩掩映映,风一吹倒是一派绿波荡漾,瓜果飘香的田园野趣。

但此时深秋,凉棚早已是另一派景象了,祁淮北的爷爷用秋收之后的玉米秸秆捆成捆,把凉棚四周堆的严严实实,已经算是一间草做成的屋子了,用来堆放一些农具和杂物。

祁淮北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祁淮北和奶奶、妹妹会睡那三间内里并没有什么隔断的砖房,旁边的小屋给爷爷睡。每逢年下,父母归家,祖孙三人会从正屋里搬到爷爷住的那间,爷爷也就只能搬到一下雨就哭的土坯房里去,所幸大陆性季风气候,冬天少雨干旱,也就没有那么难捱了。

但土坯房连个屋门都没有,每逢入冬,祁淮北的奶奶就会用化肥袋子缝缝补补、拼拼接接,塞上棉花或茅草,做一个厚厚的门帘子,用来遮一遮无孔不入的西北风。

茅草这个东西祁淮北可不陌生,他更小一些的时候,每到冬天爷爷都会割回来一车一车的茅草,铺在硬床板上,然后再铺上褥子和床单,用来御寒。这两年好一些了,他爸给他们割了海绵垫子,这比茅草要看起来干净整洁多了。

至于哪里有茅草,这个没有比他妹妹祁苑更清楚的了,每到春天,祁苑和她的小伙伴儿放了学就四处摸索着去找茅芽,小河沟儿、池塘边儿,低洼潮湿的地方,一般都会有茅草的影子。春天吃茅芽,深秋刨茅根,这事儿祁淮北也干过,村里的孩子好像没有人能免俗,大家都是这么一代一代长起来的。

每到春天,祁苑放学回家能装一方便面袋子的茅芽,一根接一根的,用指甲破来绿色的皮,抠出中间那一条软绵绵的白絮条往嘴里送。

甜甜的,青草味,是春天的味道。

祁淮北今年春天还跟祁苑的手里拽了一根,嚼了两口,他觉得没有他小时候吃的时候的甜,可能那个时候的甜里夹杂着更多的是开心和无忧无虑,那是童年的味道,如今年岁大了,当然吃不出以前的味道来了,祁淮北理所当然的想。

可他忘了,他也不过才十六岁,童年竟结束的这般匆忙。

祁淮北家的院子没有装院门,连院墙都是土坯砌的,风吹雨淋的,已经看不出一块儿完整的土坯了,院墙的高度如今还不如祁淮北的个头高,也就起了个圈地的作用,根本防不了什么贼,当然,也用不着防,人家看这架势,估计也懒得踏进这院子一步。

大门朝北,对着凉棚,俩人出了门,往左一拐,顺着院墙外的胡同便朝南去了。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火车鸣笛声,夹杂着几声被惊醒的狗吠。祁淮北跟在孟怀恩的身后,踩着他的月光下的影子往前走。

火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这声音祁淮北从小听到大,他甚至能听出火车笛声的区别,是电笛还是风笛,笛声长短又分别代表着什么意思。

“就咱们俩吗?”祁淮北看了看身后,确定没有什么人跟来,有点儿不确定的问孟怀恩,“你没有喊上小山?”

“这两天风大,他有点儿想感冒,就别折腾他了。”孟怀恩脚步没停,往身后看了一眼祁淮北,“咱俩小心点儿就成。”

“行。”祁淮北没有意见。

就算祁连山跟着,也就是负责望望风和拖拽物品到路基下面的沟里去,孟怀恩和祁淮北根本不会让他爬火车皮,一般都是孟怀恩爬到车厢里装,祁淮北挂在车厢外接应了往地面上扔。

扒火车三人组,今天缺席了一个,但该扒的车还在那儿停着,谁知道车会停多久呢,下一秒钟就开走了也不一定。

这一两年在这里临时停靠的火车越来越少了,而且也不是每辆在此临时停靠的火车都能有机会下手,只有那些敞车车厢和部分棚车才有这个条件下手。至于平板车,大多装的都是密封性极好的集装箱,罐车更是基本拉的都是液体,这些不仅仅是无从下手,就算可以下手,那些也不是他们几个村里小子,可以觊觎的东西。

敞篷车厢里的煤炭装两篮子就行了,更高级的东西他们不认识也就用不着。

煤炭是个好东西啊,这条铁路线上,东来西去的,经常有一列一列的运煤专列,祁淮北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又要到哪里去,但这不妨碍他和孟怀恩还有祁连山搭伙儿搞两袋子预备着给自己家过冬。

村里的半大孩子都是在这条铁路上摸爬滚打长大的,年纪小的跟着村里的大人沿着铁路捡煤渣、捡废弃的道钉、捡饮料瓶子;长成半大小子后就开始在车厢上上蹿下跳的干点儿小偷小摸的事儿。

像他们这样的扒车小分队,不知道有多少,村里的小子们有一个算一个,甚至有那些个性格泼辣的丫头也干过这种事儿。至于谁跟谁搭伙,那就看你跟谁要好了。

祁淮北、孟怀恩、再加上个祁连山,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要说村子拢共就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和谁不是一起长大的呢,但这哥儿仨那是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祁淮北的奶奶、祁连山的奶奶还有孟怀恩的姥姥,三个老太太那可是年轻时在生产队时处出来的情分,你来我往几十年,如今饭要各自做好了凑一起吃,孙子也凑一起养。

说他们是穿一条裤子长大,那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穿一条裤子长大。孟怀恩年纪最长,他穿不上了的衣服给祁淮北穿,祁淮北穿完给祁连山,记事儿之前他们之间基本就是衣物共享。

一条裤子轮到祁连山这儿的时候基本上已经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了,谁让他年纪小,个子小呢,在这一轮里,他只能是食物链的最底端。

不过,小了祁淮北半岁的祁连山也没少因为这半岁得到另外俩人的照顾,就比如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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