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这是我带着先生寻医问药的第七年。我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叠嶂层峦的仪苏洞，看过浩瀚无际的荥海，走过有大片花海的平谷原，拜过香火鼎盛的灵观寺，这些地方都是我们曾经期盼着要去的地方，只是那时期盼的，是去欣赏那儿的美景，如今为了给先生寻求医师，倒也阴差阳错地走了一遭。

我听过太多人妖相恋的悲剧，可我曾想过的，最差的光景，不过是他白发苍苍，而我还有余下的许多岁月，许多没有他的岁月。可我也想好了，我要和他一起白头偕老，哪怕是用妖术幻化出来的皮相，也要做一个和他携手一生的人。等他到了寿命终结的那一天，我就和他一起躺在墓里，做一对同寝的鸳鸯。可我没想到，我们的余生只有短暂的十几年，甚至走不到一起白头的那一天。

那一天晚上，先生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我化作原型窝在先生的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先生冰凉的双手，先生顺着我的毛，突然开口“阿灼，如果……”

他没有说完，因为我跳下他透着竹香的怀抱，奔向屋里。我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我知道，先生肯定是为我好的，他向来对我这么的好，可我只是一只野狐狸，一只被丢下，没有他就活不了的野狐狸。

我是一只没人要的野狐狸。我的母亲是一只狐妖，虽然于修炼上无太大天赋，但上天却赐予她姣好的容貌，在安阳坡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也正是由于如此盛名，一只路过的大妖对她动了心思。他生了一副好样貌，温文尔雅，在她天真烂漫的年纪，与她许下了终生。她被带回了大妖的宫殿，起初也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时光，可妖族姿色出众的比比皆是，大妖不过几年，便有了新宠，将她忘之脑后。

狐狸的心里向往自由，她向大妖提出辞行，而我作为她不能提及的过去，也被舍弃了。没有母亲庇护的小妖，在妖界是很难存活的，我就这样跌跌撞撞到了十来岁，直到有一天，一个路过的医师发现了我，她替我包好了伤口，问我“你是想留在这，还是跟着我”。

我跟着医师走了，大多数时候都化作原型窝在医师的背篓里。她好像没有目的，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只知道在她来后，本来死气沉沉的人逐渐康复，他们的亲人也变得喜悦，他们看向医师的眼里，有光。我就这样跟着医师走了好多地方，在我以为要一直这样漂泊不定的时候，医师带着我来到一个大院子里。和曾经大妖的宫殿有些像，又有些不像，他们一样的大，内里却一点都不一样。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先生，那时的他还是一位等着医师救治的小公子，而我，也只是一只被医师暂且收养的小狐狸。

小公子姓沈，是家里的幼子。我看见他的时候，总是静大于动。听他身边的侍女说，小公子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她们还说了什么先天不足，什么有亏，但我为了躲避她们向我伸出的罪恶之手，没有细听。

人类真是奇怪，曾经我与医师走走停停，从未在一个地方呆如此之久，也就不知道，人类，特别是人类中的小女孩，对毛茸茸的生物是很愿意伸手来揉一揉的。其实我并不厌恶她们的抚摸，只是这个揉一下，那个揉一下，还有些下手不知轻重的，几天下来感觉我的毛都稀疏了不少。所以我总愿意去她们看不见的地方躲着，或者在她们看得到，却不敢动手的地方窝着，比如小公子的身边。

先前我总在院子里的边边角角躲着，可这样就离医师太远了，我还是希望在离她近一点的地方，于是在我试探着窝在小公子身边没被拒绝后，接下来的大多数时间，我都窝在他的身边。

小公子早就看到了医师带来的那只幼狐，天气晴朗的时候，小狐狸会在院子里晒太阳，红色的绒毛被太阳晒得蓬松，看起来很好摸。也会静静守候在医师身边，在医师为他看病的时候，默默地蜷在角落里，把自己窝成一小团。小公子没有养过宠物，之前只远远地看过家中女眷饲养的狸奴，当小狐狸窝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其实很高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他也有心想摸摸那柔软的皮毛，只是看到小狐狸被侍女们摸了以后就躲着她们走，害怕他不喜欢别人碰，就按耐下心来。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小公子不是坐在椅子上，就是倚靠在床上，医师说这是他身体虚弱的原因，可我的身体不虚弱，也愿意随时随地找个地方窝着，在那里晒晒太阳，或者打个盹。曾经我最青睐的地方是在院子里，放一个软垫，我可以把身子都窝在垫子里，然后晒着和煦的阳光，抱着我的尾巴蜷着睡觉。现在这个最喜欢的地方成了小公子的怀里，那是带有药香的人类的怀抱，有着太阳的温暖，却没有睡到一半被刺目的阳光照醒的炙热，小公子会顺一顺我的毛发，我也会在这温柔的动作中，逐渐沉入梦乡。而小公子抱着他用几块点心拐来的小狐狸，也睡得很安心。

我喜欢小公子摸我的毛毛，他的力度轻柔，也会顺着我的毛摸，不会像那些女孩子们一样，把它弄得乱七八糟的，还要我自己来舔舔顺毛。我也喜欢他看我的眼神，那么的温柔，会将糕点掰碎给我吃，也会陪我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还会给我念一些话本，虽然我不懂为什么小姐总是和秀才私奔了，但我也愿意把肚子翻出来给他摸的。

小公子的身上带着很浓的药香，或许这对别人来说有些苦了，但对于我却是让人安心的存在，在我被医师带离那座又大又可怕的宫殿之后，我最熟悉的就是那充满药香的背篓，医师去采药的时候，就背着我，在漫山遍野里走走停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偷偷地把那个地方称作是家，窝在里面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小公子一天要喝很多药，虽然医师说，已经尽可能在改善味道了，但有些东西放进去会破坏药效，所以小公子只能皱着眉喝完一大碗苦药后，快速的摸几个饴糖放入口中镇压苦味。而这个时候，我也会温柔地舔舔小公子的手，就像曾经我受伤的时候，期盼着有人给我包包伤口，摸摸毛一样。

小公子大多数时候都很温柔，但及偶尔的时候，在我藏在角落里躲避女孩们爱的抚摸的时候，我曾撞见他的眉眼被浓重的忧伤笼罩着，我看着他站起来不到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坐了回去，我甚至感觉他就快要哭了，但他没有，只是眉宇间的忧伤又重了一层。

我不懂他的忧愁为何而来，曾经在宫殿的时候，我最担心的事情是不知在何处的下一餐和不知何时就会迎来的欺辱。被医师带走之后，我最大的担心也不过是遇到下雨天时没有遮蔽物，雨水会顺着背篓的缝隙渗进来，把我的毛弄得湿答答的，虽然医师已经把她的衣服给我裹了好几层，但水渗进来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很难受。我想小公子大概也是为了我不懂的烦恼而忧愁吧。

虽然不知道他在担心着什么，但我不想让他皱着眉头，我希望他永远是那个温柔地抚摸我的毛毛，轻声叫我小狐狸的小公子。当他对着虚无一点开始发呆的时候，我会用我软软的爪爪拍在他的脸上，提醒他有时间就给我梳梳毛毛，多做事少发呆。当我发现他有皱眉的预兆时，我就会跳进他怀里翻开肚皮，立志用贪图享乐打败多愁善感！

在我的多番努力之下，小公子不是治病吃药就是陪我玩耍，在医师的默许之下，晚上我也要窝在他的榻下，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守着他，省得他趁着月色大好又开始悲春伤秋。哦，这个词是医师告诉我的，她和我说，如果想要小公子多开心的话，就多陪陪他吧，有你陪着，他的病也好得更快。

‘那你呢？’我蹭了蹭她的手，无声地问道‘现在不需要我陪了吗？’

医师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毛，然后点了点我的脑袋“去吧，去陪他吧”

我跳下桌子，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医师，她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和当初救起那只遍体鳞伤的小野狐时一样，我眨了眨眼睛，又奔向小公子的房间，窝在了小公子特意为我准备的软垫上。我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些预感，医师救起我时对我说过，她不能成为我的家，因为她已经和别人约定好了，但她会为我找一个好的归宿，从此不再流浪。也许，这就是她为我找的归宿吗？

我呆在小公子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是主动，也是被动。我是愿意呆在他身边的，可也割舍不下带我离开噩梦的医师。但当我想像以前一样窝在医师的身边看她制药的时候，被她温柔的眼神制止了。医师抱起我，就像曾经我们在一起的每个清晨，她把我从背篓里、或是软踏上抱起，温柔的揉揉我的脑袋，一股药香混杂着不知名的冷香将我包围，“小狐狸，你怎么又来啦？”

她的手柔软又有力，耐心地帮我梳理毛发“我看你很喜欢他，不是吗？”

是的，我很喜欢小公子，不然也不会任他摸我的毛毛，甚至把弱点暴露在他的眼皮下，因为我心里清楚，他不会伤害我。但对医师的喜欢又是不一样的，医师会单枪匹马从沼泽里采药，也会为素不相识的小狐狸包扎伤口，她温柔又强大，完美的符合我心中隐秘的、对母亲的想法。她把我带出去的时候，我以为这就是一辈子，在那个小背篓里的时候，医师就是我的全世界，尽管她对我说过，她不会成为我的归宿。

“总有一天，你会有比现在更强烈的感情，然后你就会知道，我今天所做的，都是对的”医师又在说她神神秘秘的话了，我只听得懂一点，更强烈的感情，比现在舍不得医师更浓烈的感情吗？

医师把我轻轻放在了地上“走吧，我们灼灼是好孩子，对不对？”从此以后，我和医师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只有她和小公子相处的时候，大家好像也默许我就是小公子的狐了，每天自然地看着我和小公子同进同出。

小公子还是会和我念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听得久了，我也知道，原来小姐并不总是和秀才私奔的，有时候，她们也会选择风流倜傥的大侠，或者门当户对的少爷。晚上我也不再是窝在小公子的榻下了，他为我准备了一个软枕，又大又软，躺一个我还绰绰有余，他将软枕放在他的枕头边，示意我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同床共枕的关系啦！

但更多时候，我愿意待在被子里，窝在小公子的手边帮他暖暖手，或者睡在他的脚边，帮他提升一下局部温度。白日里还有手炉可以暖手，到了晚间小公子的手脚就变得冰凉，但由于他体弱，受不住地龙，所以只能拿汤婆子捂热被窝，等要睡了再拿出，可残余的温度还没传递到小公子身上，就被小公子身上的冰凉打败了。所以说，还得是我！

小公子的病情一天天的好起来，几月过去，我几乎要忘了初来时那个不能久站的他，现在的我可以随意地从各个地方蹦到他的身上，他会笑脸盈盈地接住我，然后揉一揉我的毛，或者轻笑着骂我一句小淘气。小公子也越来越忙了，他开始看各种各样的书，开始习字绘画，但他对我还是很好，他会给我画好几幅画像，会跑好几条街买我爱吃的点心，也会在睡前给我念一些虽然庸俗但是我爱听的话本。或许这就是医师希望我过上的，幸福的日子？

时间过得真快啊，以前在宫殿的时候，感觉从天黑到天明都那么地难熬，夏天的酷热难耐里，担心小心存下的粮食会搜掉，冬天的寒风刺骨里，缩在漏风的偏屋里难以入眠。可现在，夏天有冰盆可以降温，哪怕是小公子身体尚虚弱不能用冰时，也有他为我摇着蒲扇入眠。冬日里，趴在包着棉布的汤婆子上，窝在小公子暖乎乎的怀抱里，一晃就过去了一年。

当医师宣布小公子的身体已经与常人无异，甚至经过她的精心调理较普通人更好时，我才真正的感受到，离别的痛苦。就像孩子要离开自己的母亲一样，以前虽然不常陪伴，但心里是知道她总会在身后的，可如今，小公子的病好了，医师也要远行，我却不是以前那只她往背篓里一放就能带走的小狐狸了。可如今的我也说不出离开小公子和医师走的话，我无法把他们俩放在天平的两端比较，因为那本就是不同的感情，虽然我还认识不到那是什么。

离医师离开的日子愈发接近，我也愈加躁动不安，但奇怪的是，小公子似乎也和我一样，变得不像平时的他。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小公子这样忧伤的样子了，自从我日夜陪着他，他就很少有时间可以自己胡思乱想，而自从他的病渐渐好转，他也失去了独自悲伤的理由。可最近，当我心情不好自己躲在角落里的时候，我看见他默默地向我走来，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一年多前被我撞见的、几近哭泣的孱弱少年，但这次好像不是几近了。我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头埋在我背上的绒毛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炙热的液体渗进我的毛发，我甚至觉得要被灼伤了。

我感觉我也传染了他的这股悲伤，这是我的毛！我的！长在我身上的！我每天辛辛苦苦的照顾养护，让它晒晒太阳、吹吹凉风，乱了还要辛辛苦苦地舔顺，从不在脏的地方打滚，每周甚至要下水清洗一番，你就这样拿它来擦眼泪！你以为这是什么？抹布吗？

我挣脱小公子的怀抱，跑出他的卧室，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个没有人的地方继续思考狐生，就撞到了来到小公子院落门前的医师。因为跑得太快没收住势，等我发现医师的时候已经停不住了，我一头栽倒在医师的小腿上，又滚落在地。我前天才洗得毛毛啊！都怪小公子！

“？”医师被我撞得也有点蒙，她把我抱起来，揉了揉我被撞得有些痛的额头，又轻轻地拍去了我身上的灰尘，“灼灼，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干什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和她说是因为小公子用我的毛擦眼泪，我生气了才跑出来，感觉像小孩子和家长告状一样，于是我只是舔了舔她的手没有说话。

好在医师也不在意我有没有回答，她检查一番发现我没事后，就把我放到地上。“我和小公子有些话要谈，灼灼可以先去别的地方玩吗？”

‘你们要讲什么悄悄话，我不能听的吗？’我看着医师，疑惑的歪了歪头。“是小狐狸听不得的话哦”医师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于是我摇了摇尾巴，顺从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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