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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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天亮,雾浓,映得窗户惨白。

薄被底下,裘榆是个睡着的暖炉,袁木的手臂被他夹在腰间煨了一夜,烫得要起火。他的睡眠一向浅,眼皮沾点亮光就转醒,迷迷糊糊动了动,把自己的手救回来。

裘榆无意识地追他,被袁木挡住摁大腿上了。

没有眼神加持,裘榆的气质柔和许多,但主格调依旧围绕冷。唇薄,鼻梁窄挺,双眼皮折线不深,睫毛虽长但不密,而且色浅。

这张脸时常没表情,即使笑也不热切。希望他一辈子不必讨巧卖乖,不然这副冷心冷情的面相谁会买账?

不过也许露狠就有资本。

前天晚上袁茶来找袁木,讲裘榆帮他呵退耍流氓的薛志勇的事情。听完,袁木先想薛志勇找死,二想帮就帮了袁茶来跟他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三想他还没见过裘榆凶起来是什么样。

想得入了神,就彻底清醒。袁木眨了眨眼,唰唰的,才发现唯一的枕头被闲置在脑后,两颗头都挤在裘榆的那件外套上。他侧身往后挪,被子前拉,全堆去裘榆身上,可以得些清凉。

裘榆微睁了眼,掐腿掰腰把袁木抓回来:“跑什么,我冷。”

“被子不都给你了。”说是这么说,袁木却不再动。

“两个人一起盖。”裘榆像八爪鱼一样把人圈在怀里,五脏六腑舒坦得要死,开始胡思乱想,地球上没有人会不需要抱枕。

埋头闻了闻袁木的脖子,确定他俩染成了一个味道,开始胡说八道:“一会儿走之前记得去卫生间把我家的洗衣粉带上。”

这时袁木越过裘榆的肩头看清对面,原来书桌前那面墙上贴的不是海报,而是黑色卡纸。他仰着脖子,等了一会儿,说:“裘榆,你心跳好重。”

“健康。”

“我真的很热。”

裘榆松了一点。

“能不能别顶着我了。”袁木平静地问。

裘榆闷笑,往被窝里看:“你闲着了?”

袁木闭了闭眼:“我就是想起个床。”

裘榆嘴里应着“嗯”,箍着袁木的腰翻身,让他离了床,趴来自己身上,手划着腰线向下摸索。

袁木一个激灵,挣了挣:“别弄我。”

七点要回家,八点要补课。

裘榆听话地停下,看着袁木:“那你弄弄我。”

说出口,他脖子耳根先红一截。

“我——”

黑白无常索命式地拍门,裘禧在外面叫:“哥哥哥哥哥,起床了,你今天要不要上课?”

跟受惊的鸟似的,扑腾着翅膀,袁木一骨碌滚下来缩回被子里。裘榆垂眼看隆起的那一角,心想,你看,这不是能逃开吗。

“没进来呢,躲什么。”裘榆小声说。

胸腹被攘了一把。

他咳两声,回道:“才六点,你起这么早干嘛?”

“你快点儿啊,我和小茶烙饼吃!”

裘禧撂完话就走了,裘榆也不作提醒,好整以暇拄着脑袋陪袁木等。难为他隔一层被子还得自个儿审时度势,磨蹭好一会儿,才掀开被子红着脸汲氧。

袁木屈起膝盖起身,边脱裤子边下床,拉开柜门把裘榆的睡裤还进去,头也不回地嘀咕:“我昨天把衣服裤子脱哪儿了?”

裘榆也跪床沿帮他找:“总不能在衣柜里。”看他背影问,“那么怕被发现,你一会儿怎么出去?”

“趁她们烙饼时候出呗。”

哗的一下门被推开,袁木扑进衣柜的衣服堆。

裘榆伸臂一拍,衣柜那长长的门扇悠悠合上,他转脸问裘禧:“你懂不懂敲门?”

裘禧看她哥不像生气,倒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她不知道他大早上有什么可乐,但也跟着傻笑,咧嘴道:“我来问你拿钱买白糖。”

“鞋柜上的盒子里有零钱。”

“哦哦。”

裘榆随裘禧走出房间,靠在门边看她把袁茶从厨房里拉出来,让她陪她一起下楼。两个女孩弯腰在鞋柜上的铁盒子里拣钱,嘴里商量着拿多少才够。

他返回卧室,打开柜门。袁木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面,为了屁股不往下滑,还往身后掏一个坑,多出的几件衣服塞怀里。

书桌的那个空间已经藏不下他了。裘榆的脑子冒出这样的想法。

可以出来了吗。袁木口型问他。

“小茶,我们买净含量500克的那种吧,不然不够。”裘禧在外面建议。

裘榆摇头。

袁木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展开,遮白生生裸着的两条腿。

光影晃动,是裘榆向前走了两步。他屈腿蹲下,单膝跪地朝袁木探身,右手撑在衣柜内壁,左手去握他后颈。看袁木被他锁在那个狭小的三维直角里,却还无惶无惑地抬眼迎望他。

他气息微颤,往他唇上轻柔地印下一吻。然后在分开时另一条腿也跪下了,另一只手去细细摩挲他的下巴。

裘榆笑,轻声说:“你的鞋应该会被袁茶看到,穿好裤子出来吃饼。”

说完裘榆便并手并脚退了出去,先行卫生间洗漱。留袁木一个人失神,他怎么可以这样笑。难说,讨巧卖乖的本事他未必没有。

也为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失神。衣着整齐,不惹情欲,昏暗矮窄的衣柜里弥散幻想,就好像,就好像快乐没有缺失过,幸福也饱足,他们彼此相爱着。

许益清到家时,他们一行人正要换鞋出门。

“妈……”在这时凑巧遇见妈妈,裘禧先前的愉悦无名有些委顿。

许益清钥匙插在门上未动,愣愣地看眼前四人,她一夜未休息好,眼下青黑,尽是疲态,勉强笑着:“袁儿和小茶怎么来了?”

“阿姨……”袁茶这样叫,不知怎么说,袁木没有开口。

裘禧说:“昨天晚上——我们都很害怕。”

“哦——”许益清这样应,排出胸口淤积的浊气,钥匙一节一节拔出,把反溢上来的悔和歉一截一截吞下,“昨天太混乱了,没顾上你们。”她搭上袁木的肩,问,“幺儿你们吃饭没?”

“许嬢,我们吃了。”袁木不得不答。

裘禧颇自豪:“我们烙了饼,还剩几个,妈妈你待会儿可以蘸糖也可以蘸辣椒。”

“好好,那你们这么早要去哪儿啊?”

“我们去袁木哥家补课啊。”

许益清的目光飘向裘榆,他低头不接,于是交谈中断,要他担责。在这场空白里,裘榆生出厌己的情绪,在张嘴时到达顶峰。

“下楼买可乐。”裘榆如此说。

其余四人只有袁木没看他,他眼睛的方向是楼梯尽头的凹槽。里面的可乐瓶被摔得奇形怪状,鼓出的蓝标上全是煤灰。

告别许益清,他们结伴走下三楼。裘榆想在最末尾,但袁木一直留他身侧慢他一步。女孩们早携手挨肩去往对面,剩他们两个人要在楼道口分道扬镳。

裘榆没说话,默然地站定,让他先走。

“怎么了,不开心。”袁木一同停下,碰他的手。

他不肯看袁木,或者是不敢?不知道,到底是哪种情绪作祟。总之连口也无法开。

“试试可口吧。我走啦。”

接连几天许益清都守在家里,为两个孩子做齐三餐。楼下的麻将馆没什么人光顾了,街面上凶悍的阿姨们似乎也温柔很多,饭点的呼唤声大多从“逼崽子”变成了“幺儿”。

要究底,只可能是严莉的名字短暂地成为这条街上父母的诫。

三天很快过去。未补课的日子,裘榆没有见过袁木,然后在他高三开学的第一天于阳台捕到他。

裘榆见他单肩挂着书包晃入对面的楼道,转头对客厅说:“袁木回来了。”

许益清坐在沙发上,要站起来,最终没有。

“哦、哦——”

又来,又是这样。许益清自从医院回来后,在他面前总欲言又止。

“裘榆,你和我们一起去嘛。”

许益清要封红包给袁木,作补课的辛苦费。成年人间的交往,肯定要拉扯一番,方琼请他们今天去家里吃晚饭。

“我就算了。”裘榆还站在阳台上,袁木的房间迟迟不现人。

“裘榆。”许益清再次以那种郑而重之,却余音不稳的语气叫他名字。

“怎么了。”裘榆祈求她别再说一个人在家无聊就看电视这类的鬼话。

“我前段时间逛街,给你买了一件卫衣。好久没给你买衣服,不知道码合不合适,我刚才放你房间了,你一会儿试试好不好?”

哦,是这个事。

裘榆说:“好。”

好像又添了新的事,许益清继续说:“我希望你和禧妹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我不苛求——我就希望你们开心一点。”

袁木终于推门进到房间,他抻了抻左臂,在床边躺下了。

她还是不提从前。

不知道严莉能在妈妈们的心中活多久。

花插水里维持不过一周,窗台的金桂好像要萎了。

其实今天晚上很想去他家吃饭,与他挨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等菜,开饭前做先锋占他旁边的位,咬耳朵告诉他可口确实比百事好喝。

“妈,我有点想去一中读高三。”

裘榆的指腹磨出些许汗,在夏末初秋的风里很快干了。

一天是一生的缩影,深夜是临死,清晨是重生,无数个沉睡的夜晚不就是无数次死亡演习。不清楚死亡会如何,但演习偶尔馈赠好梦。

雾蓝色,氛围很难言,他叫自己不要醒。

怀里的闹钟锲而不舍,床上的袁木把自己蜷得更小,泄了口气,还是睁开眼睛。上学的日子,天没敞开亮,郁郁的。

他们乘的公交还有一程是终点站,袁木擅自松开紧扣的十指,告别之后起身离座,不知道独留在梦里的那个裘榆会怪他还是想念他。

摇摇晃晃站回现实的人间,身体像被挖走某一块,剩无法名状的空虚,可梦是虚拟,袁木明明就没有得到过。

袁木迟疑几秒,放弃拉开窗帘,转凉的金属闹钟摆去书桌,他臂环枕头径直出门洗漱。路过客厅的挂历,惊觉明天便到周六。原来朝六晚十的生活这么容易麻痹人的神经,让五个工作日匆匆溜走。

卫生间离袁茶的房间很近,袁木知道隔音不好,用杯接水时拧成小股。牙刷杵进口腔,他已经整七天没见过裘榆。

那天他答应过会来补课,但两次都未到场,袁木明白意外又出在许益清身上。

诺由他人许下,是否信守也由他人决定,袁木不是很在乎,也没心情干涉,可如果对象换成裘榆,他等待和接受结果的过程就变得艰难一些。

浸水的洗脸巾铺来脸上,将梦境残存的旖旎余韵扑得灰飞烟灭。

没劲,今天不吃早餐了。

到了学校,袁木在操场上远远看见二楼露出李学道一个头,恐怕他是早早守来教室门口查收作业的。果不其然,袁木爬楼时在拐角处遇到班上几个熟人,他们书包垫大腿上当课桌,卷着练习册伏背奋笔疾书。

“靠,别读题了,什么时候了,直接乱选一个填上去!”

“靠,我也不想读,但我有强迫症!”

“靠,你这强迫症昨天晚上咋没让你把作业写完。”

“靠,形势好紧迫,你们两个屁话好多!”第三人发声。

“靠,又不是用嘴写作业,你管他们说不说。”第四人挺身而出。

“靠,袁木袁木现在七点过几分了?”第五人瞟见他,攥笔画字神似手抽筋,只腾得出嘴巴问时间。

袁木滑开书包拉链,从暗格里掏出不怎么用的诺基亚,一片黑屏。

“等等啊。”只好站他们旁边等开机。

“靠,袁木你的书包里头怎么有股桂花香。”

如今全城都飘这种香,多一个我的书包有什么稀奇。

开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李学道背着手出现在他们头顶:“一二三四五——六,我说半天不见来人,都堵这儿干什么呀?”

李学道笑里藏刀。

其他五个人像卡顿了一样,默默把作业册移到身后。只能袁木来主动应话,他举了举手机,屏幕上两只手刚握完分开。

他说:“……看时间。”

领着一串人掠过走廊,好不威风,引得同层几个班级人人侧目。袁木没抬眼,不知道凭的是哪一门感官察到了众人的幸灾乐祸和好奇,他们是不是也觉得这个队伍太像校门口插杆上卖的那些根糖葫芦。

赶作业的那几个同学被罚站一堂早自习,轮到袁木时,他吊着一口气,生怕李学道又找到机会拉他去办公室听训。幸好没有,他挥挥手让他回座位,连检查作业的步骤也省略。

黄晨遇:“靠,这样也可以,早知道我就拿手机在旁边给你们计时。”

“靠,首先你的政治要考第一名。”

王成星立着书埋头吃早餐,馒头炸至金黄从中切开,塞满辣味土豆丝,一口下去糊得一嘴辣油。头顶灯光忽然被人遮了,他袋子一丢书一盖,眼不敢乱瞟,马上打直腰背捞手边的单词册。

“我。”袁木说。

王成星瞬间垮回原样,从书堆里重新把东西扒出来:“你要不要?我还有一个。”

“谢谢,你吃吧。”袁木说,“但李学道还在窗边。”

王成星张的血盆大口吞了口空气硬生生合上了。

灯光奶白,晃得人目眩,铅字在教材书页上乱跳,袁木眼皮沉重。撑了一节课,下课铃一响,他塌在桌上。闭了眼,困意盖上来,被白日打破的梦境似乎还在脑子里遗存碎片,此刻在广袤的黑暗里丝丝柔柔地溢浮着,可以轻轻碰到但难抓牢。

半梦半醒间,袁木明晰地认识到一件事情。只要裘榆不想有交集,他和他之间就真的可以一辈子见不着面。

王成星在他旁边嗦凉透了的土豆丝,四处细碎的议论声和他的吸溜声一起戛然而止,袁木猜到是李学道进来了。不过上课铃没响,他仍睡着不搭理。

像水珠滚进油锅,停了几秒的教室沸起。

“靠,好屌。”王成星说。

靠,到底是谁的口癖,突然风靡全班。

“大家大家,安静下。”李学道握着数学老师落下的教学尺使劲拍讲台。

袁木暗自咬了咬牙,他历来很怕一切人为的横冲直撞的噪音,沾点声就会心惊肉跳。心头攒窝无名火,他头埋右臂,搬左臂来捂紧耳朵。

“大家也看到了,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未来一年将和我们共同学习和生活,我呢提前带他来给你们认识一下,等会儿上课再正式请他做自我介绍。”

“现在做!现在做!现在做!”大片人起哄。

其实这个班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新人半道加入,基本该是见怪不怪了。今天怎么兴奋异常。是吧,高三无聊至此。

“人没齐呢!”李学道说。

“齐了齐了。”

“没关系没关系。”

七嘴八舌,多是女孩子在调笑。

“袁木袁木。”杨岚清探身来叫他。

袁木挪开手臂睁眼看她,她一脸雀跃指讲台。恰好上课铃打响,掌声与欢呼雷动。袁木直起身,看见李学道身边的少年,他是众目下的主角,注意力却抽离此般闹境,只盯着老师手里蛋黄色的三角尺皱眉。

等所有平息,那人才整理表情,淡淡扫来一眼,点了点头:“我是裘榆,求衣裘,榆树的榆。”

他穿紫色套头卫衣,那条工装裤上的铁链被他拆掉了。单肩包收短带子提在手里,清清爽爽立在灯光处。

你怎么从我梦里出来了。

袁木整节课都很恍然,时不时低首起疑,莫非晨漱时抱的枕头真被填进胸口。

王成星一直在摸自己的脑壳,他以前也剪过刻痕短寸,怎么没有裘榆的这个型拽。他凑去问杨岚清,你们俩都认识他?

李学道在讲昨天做的试卷,杨岚清示意他闭嘴认真听课。王成星又歪去袁木那边蹭他胳膊,虽然没抱希望他会回他。

“小学同学。”袁木说。

没说初中是校友,至今家住一块。

“他人怎么样?好说话吗?”

其实不止王成星,全班都等着这问题的答案,尤其想和人混一块儿玩的男生。

“试试不就知道了。”

王成星“嘶”了一下,转头看后排:“不好试啊。”然后像被火燎眼睛一样缩回来,“靠,好尴尬,正看着我。”

完了觉得不对:“哪惹他了。盯我干嘛?”

袁木转了两圈笔,决定回头,结果裘榆正低头和黄晨遇拼一张试卷听讲,状似全神贯注。袁木把眼神飘回来,又若有所思看一下王成星。

下课后袁木犹豫要不要到后排去找裘榆。

毕竟这儿他只认识他一个。

但,但目前看来想认识他的人很多,并不缺袁木一个。

哪知没等他捋清楚,那人先从后走到前来,指节敲了敲他桌沿,说:“出来一下。”

王成星看着裘榆扬长而去的背影,琢磨:“别去,他看起来是要和你约架。”

袁木拿上手机:“我会打电话。”

“打给谁?”

“你啊。”袁木笑着走了。

王成星:“我——看这样我也打不过啊哥。”

杨岚清从试卷堆里抬头,望窗外两人一起消失在楼梯口,笔盖点着下巴评价:“瞎操心。”

漫长的十分钟过去,他们一前一后地回来教室。趁数学老师在认新来的裘榆,王成星悄声问,他找你干嘛。

叫我中午等他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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