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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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有次我下班早,临时决定买票去看他。到了他的宿舍后,发现床上乱得不成样子,窗台上全是烟蒂和烟灰。

我突然后悔电话里没好好看管他的饮食起居。

我从郑九口中得知,方岷经常回宿舍后还在工作。公司好像要上新某个产品,内测时发现许多问题,正在紧急处理。他们部门人手又不够,所以实习生也拿来当正式员工用。

我又气又急,可除了骂两句万恶资本家外,什么也做不了。

倒是郑九和他辅修的课程是重合的,能帮他不少。

我朝郑九道了谢,自认语气还算礼貌。可不知为何,这个和方岷同年的年轻人,似乎对我总有莫大的敌意。其实他脸很好看,但眼神却是阴鸷的,好像在看某个抢他地盘的敌人。

方岷踩着闭寝铃回到宿舍,见到我,也没像原来那样跳跃着扑过来,而是疲倦地坐到地上,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

我也管不了还有外人在场,摸了摸他的头发。

跟宿管好说歹说,方岷才得以和我一起离开宿舍。我们打了辆车,去了最近的快捷酒店。

方岷倒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司机师傅正在和他的家人打电话,说今天接完这单就回家。车窗外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车流像没有灵魂的走兽。

那栋最高的楼有一半房间都亮着灯。我想里头的人到底有多少精力,能日复一日燃烧在这栋楼里,生生不息,一波接着一波。

方岷被刹车晃醒,我惊觉这个一向睡得很沉的男孩现在竟然只能进入浅眠。

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开房门,让方岷好好躺下休息。在越来越亮的室内灯光下,能看到他青青的胡茬。

“方岷,太累的话咱就歇歇吧,你才大二。”我心疼地拿脸去蹭他的下巴,胡茬的触感痒痒的,刺挠在心里最软的地方。

方岷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他说,施老师,我再也不需要你养我了。从今以后,你好好休息,我养你好不好。

这话我是信的。老师的工资每月都很固定,但方岷的工作性质不同,累是累,但薪酬回报也是很客观的。哪怕只是一个实习生,同业内也是按最高时薪给的。

但我怎么可能让一个学生说出“养你”这种话?

后来我俩谁也不让谁,争着家里的经济独立权,好像一对拌嘴的小夫妻。

小夫妻。

猛然想到这个词,我心里一震。不管有多要好,我们终究是没法结婚的。方岷的父母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联系过他,我想,也许我真的可以给他一个家。

***

于是,我带方岷回家去见了我爸妈。

那天,我收到了方岷送的第二个生日礼物——他用实习的第一桶金买的领带。那个颜色我其实不常戴,但那成了我最爱的一条。

***

正如我之前所说,林倩女士及其丈夫思想极为开明,但猛地听说我找了一个小自己七岁的男朋友,二老还是没绷住表情,差点对我断粮断水。

他们惊得嘴都合不拢,说,一向佛得不行的儿子怎么还学会勾引小男生了。

我很想告诉他们,是小男生勾引我。但为了给方岷留点面子,还是对他们的指责通盘接受。做了快一天的思想工作,他们终于松口,说要见一见方岷。

方岷表现得无可挑剔,大方得体,我爸妈都赞不绝口。只是,在方岷进房间之后,林倩女士把我叫到一边,问,你们俩确定要这么过后半辈子吗?

“现在他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觉得新鲜。可是,你也说了,他现在的工作领域和你离得非常非常远。等他看过更高的山,等他慢慢成长,你敢保证你们的关系不会变质?岷岷,我不是在干涉你,我只是想提醒你,他才二十不到,还有许多个七年可以浪费。你浪费不起。”

我听完沉默了一会。其实她说得这些正是我无数次担忧过的,因此我没法给她什么肯定的回答。只能说,这些我都明白,但人生总不能什么都按照规划来,不然多无趣啊。

走一步看一步呗。

没想到屋里的方岷一直在竖着耳朵偷听,这时他突然把门打开,朝我妈不卑不亢地望过去,说,阿姨您放心,我不会。

“施岷胃不好,我会努力赚钱替他找最好的胃病医生;我年纪比较小,所以等他老了,我想我还可以做他的拐杖;施岷喜欢学生,那他就安心做他的工作,以后我来买房、养家;我的见识没有他多,但我一定会去很多很多国家,然后回来告诉施老师——你看,不就是七年的距离吗?你的男孩总有一天能追得上你。”

他镇定地像在做某个获奖感言,我心里却早已烂成一滩泥,浸满了又湿又咸的泪水,软绵绵的。

林倩女士也不说话了,招招手请他和我爸一起打牌。

后来,连我爸都说,我的男孩是个聪明又有野心的人。野心不是什么贬义词,老一辈的眼光总是比我毒到。

“我看他酒量还挺好的,小小年纪就被练成这样,你得管着一点。不然,以后他的肝和胃都容易出毛病。”

我妈常常在微信里嘱咐我,照顾好方岷的饮食起居。因为方岷的领导很赏识他,什么酒局都愿意带着他,练出他不错的酒量。饭桌是个结识各行人士的好去处,也是个消耗生命的好地方。

方岷对这些是不以为意的。直到有一天,我对他开着视频猛灌了一瓶酒,然后抱着垃圾桶吐了半个小时,以我不堪重负的胃来威胁他,他才重视起这件事来,承诺会好好戒烟,尽量不喝酒。

但我知道,该去的酒局他还是去了,只不过是瞒着我去。

方岷读大三后,他从原来的公司离了职,跑到宁城最好的互联网公司实习。

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跨行业,他解释了一堆岗位天花板、行业发展趋势等,但我听不懂。

我唯一确定的是,他这种既有商科背景又懂算法的复合型人才,放在哪里都是香饽饽。

可普通人要想做到“优秀”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一边为他的优秀而骄傲,一边又替他提前透支了人生而心疼——方岷大学期间,几乎从来没有任何文娱活动。

哪怕是我没课时去宁城,他也是没法匀出大块时间和我见面的。好在我也不是没事做。

一般,我会把试卷带上,在宾馆批改,等方岷夜里回来。远程办公很方便,我的工作不像方岷那么复杂,在宾馆也能编写一些试题,然后传到校长那里,请他帮忙校对。

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三个夏至,方岷回来很早。只是一脸疲态,强撑着朝我笑。

他送了我一本破旧却精致的本子,大概有半本字典那么厚,里头是从2011年至今的日记。方岷向来是直白的,哪怕是高中时的隐秘爱意,他也写得动情又炽热。

虽然我一直说,两个人之间不需要整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不得不承认,我还是有些庸俗的仪式感。

偏偏方岷每次都能击中我。

我看着不好意思,慌乱合上了本子,让方岷早点休息。

话还没说完,才发现方岷已经倒在了床上,双眼轻闭,无意识地抓着我的衣角。

我赶紧放轻了动作,在他的手上印了一记吻。

——有烟草的味道。

他的衣服没有沾上,应该是换了一套新的。但我敢肯定,他没有戒烟。

方岷动了动,微微睁开眼,说:“我怎么睡着了......”

我说,轻轻点了点他的指尖,然后环住了他,“方岷,永远不要对我撒谎。”

从寒夜里进屋的方岷手凉脚凉,我抱着他,像捂热一块一块冰。

方岷立刻会了意,带着将醒未醒的嗫嚅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说戒烟的。可是最近压力好大啊,我们组所有人都在熬大夜。不抽烟的话......我熬不过去。”

他没睡醒时,就喜欢发出这种咕噜咕噜的气泡音,我哪里还有心思指责他,只能把手臂一圈一圈收紧。

好想劝他享受生活。但我们对自己的定位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我要得过且过,他要名利双收。他的路,本来就比一般人更难走吧。

那就让他飞入天地,我给他留个温暖的地方栖息。

翅膀硬了的鸟儿,连做.爱都有了底气。我简直要被折腾得至少半天下不来床。

年轻人的体力远远胜过我,方岷为了保持体格,每天饭后会抽时间健身。我的男孩渐渐让我不敢称之为男孩,长成筋肉匀称、身材健美的模样。

我知道方岷的压力很大,而我几乎帮不了他的忙。只能说服自己放下那层薄薄的脸皮,在床上尽力迎合他奇奇怪怪的花样。

比起现在的他,十八岁的方岷简直就是天使,温柔、缱绻,每一个动作都极轻极轻。

可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天使的翅膀下,藏着再直白不过的欲念。

在我们异地的这些年里,做.爱次数远远超过见面次数。虽然频率也不高,但我竟然学会了许多荤话和姿势。这要是放在以前,我大概会羞愧到咬舌自尽。

可有什么办法呢?偏偏方岷是个爱听dirty talk的。有些词汇我实在说不出口,他就在我耳边轻轻啮咬,手上还极尽挑逗,听不到想听的就不给。实在是坏得很。

“施老师,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可以用英语。”

谁能想到,这个最讨厌背单词的人,会对我用英语说荤话有着近乎癖好的执念。

我只能在情.潮里一次又一次撕下脸皮,不知羞耻地讲那些话,然后换来一轮更激烈的讨要。

方岷不知疲倦,动作近乎蛮横,任由汗滴到我的脊背和颈窝。

就让我的男孩宣泄也好。他太累了。

新闻上说,2015年的就业形势不容乐观。

但我的男孩真的很优秀。除了转正机会外,他还拿到了4家领域内头部企业的offer——那时候,绝大多数人的秋招都还没开始。

最后他选择去一家发展势头正劲的互联网公司,成功入驻他心心念念的宁城最高楼。

方岷请我吃了顿饭,席间像只花孔雀似的跟我炫耀:“offer也是分等级的,我拿的是SP!”

英语缩写千千万,我懒得去琢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约莫是告诉我,他拿到了最高级,在找我邀功请赏吧。

看着年轻人意气风发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初见他时,光也是这么懂事,跳到他的眉梢嘴角,像一幅永不静止的油画。

说着,方岷很抱歉地拿出个礼品袋——从logo来看,是这家餐厅附近的一家快消店——满脸都挂着讨好的笑:“不好意思啊施老师,我这半年都在忙毕业的事儿,夏天都过去了才想起来。这个先补给你,晚上......我一定好好伺候、好好表现。”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也理解现在的就业市场竞争有多大。再加上方岷撒娇的样子过于可爱,我也不是很想计较这些。

“好啦,快吃饭吧。”我说。

吃饱了晚上才有力气干活。

入职前的那个中秋,方岷叫我陪他回一趟柳镇。

从大一到现在,他寒暑假都在实习或忙学生会,从没回过家。他的父母是否联系过他,我不知道。

但我能看出来,方岷是紧张的。他戴上我为他买的那块表,穿上面试时才会穿的衬衫,全身上下熨帖地没有一点褶子。

他说,要让他爸妈看看,没人要的方岷自己囫囵长大了,长成很有出息的样子。

说来惭愧,我没敢陪方岷回家。

一来是担心他的父母接受不了,二来,我实在不是知道以什么身份面对他们——老师和学生、成人和未成年人,不管怎样,我都是理智不足、有过错的那方。

我就在原来的小屋里等方岷。

窗外那棵小树已经长得很高,不算粗壮,但茁茁往上窜着。

秋风不算凉,我实在没撑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方岷进门时大概放轻了脚步,我没被吵醒,倒是被落在肩颈处细细密密的吻弄醒的。

“嗯......你回来了?”

“回来了。”方岷的头发蹭着我的颈窝,语气有些委屈,“可我以后不想再回来了。”

我明白,这大概是又一次谈崩了。

“那就不回了。”我心疼地回吻他,从眼睛到嘴唇,一寸都不想放过。

“可是你在这。”方岷带着黏糊糊的哭腔,哀求道,“施老师,反正你已经带出来两届状元了。你陪我一起去宁城好不好?”

那声音大概能让飞鸟爱上鲸鱼,让沙漠开出繁花。我的男孩开口求了,我怎么可能不答应?

看着那双眼睛——水汽挂在睫毛上,楚楚可怜又满含期待——我觉得我要是在古代一定是比幽王还要昏庸的君主,别说是烽火台,我愿意为方岷拱手让江山。

我其实是被他的撒娇惑住了,但方岷似乎理解成了我在犹豫,于是变本加厉地在我耳边呢喃,施老师,好不好?

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好。我求饶。

方岷眉开眼笑地啄了我两口:“施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说:“因为方岷是很好的人。”

没想到,方岷歪着头,眨巴了两下眼睛,很认真地追问:“那为什么我这么好,却没有人爱我呢?”

我以为他还在为父母的事情伤心,安慰他说,有很多很多人爱你。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的方岷并不想管别人如何,他只想听我说句“我爱你”——对,我从来直白地没有告诉过他,我爱他。

我本以为他明白的。

***

那天之后,方岷陪着我办完了离职手续。我们彻底离开了柳镇。

走之前,方岷神神秘秘地拉我到那颗树旁,说要和它合照。

我被他闹得没法,只好乖乖和他一起比了个土爆了的动作,然后才上了车。

车上,我才看到那张照片

——两个笑得既别扭又幸福的人,和一颗不那么茁壮的树苗。

树干上歪歪斜斜刻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大概是昨晚趁我睡着了,方岷跑过去刻的吧。我没忍住笑出了声,也没管车上人多,戳了下他的脸蛋。

“施老师,其实我占了好大的便宜。它到现在才长出字来,可咱俩已经在一起好久好久了。”

方岷怕我晕车胃疼,替我拧开酸奶的瓶盖,把我的头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

汽车鸣笛呼啸着进入风中,我看到窗外景物飞速倒退,像快进的电影。外头有店家在放《匆匆那年》,王菲的声音被风吹得变调。

越来越陌生的景象告诉我,异地生活结束了,柳镇的一切也即将与我无关。我和方岷笑着聊起那些剧情大同小异的青春电影,戏称他们的青春没有我俩的甜。

我说,这辆汽车开往春天。

可我俩谁都没注意到,耳边的歌里在唱,匆匆那年我们见过太少世面。

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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