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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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高一上学期期中考试,我全班二,级段第三,晁鸣全班第三,级段第五。班主任老王要把我们分开,让我们分别和成绩不怎么如意的同学做同桌,我分到刘好,晁鸣分到高美妮。人如其名,刘好真的挺好;高美妮,挺美的。

她说话喜欢离晁鸣很近,声音又尖又细,我隔着一组外加两条过道都能听见。一开始都是班里的男生在起哄他俩,我也勉为其难地混入其中。无非是晁鸣打篮球的时候撺掇高美妮送水,无非是高美妮远足走不动蹲路边哭的时候怂恿晁鸣背她。

我不认为晁鸣会喜欢上高美妮,无论班上多少风言风语。晁鸣陪我一起吃饭,同我一起写作业,与我一起看电影,日久生情,他最应该喜欢的人是我。即使我是男生。

在这种妄自菲薄又无端自信的情绪中,那学期的期末我果真没考好,一下降到班级二十六名,实在太差,我把级段名次忘了。晚自习物理老师来讲试卷,我可怜巴巴地给晁鸣传纸条,说我想去教学楼顶层散心,顺便聊聊成绩。

晁鸣很轻易就答应了,他几乎就没拒绝过我。

在教学楼顶的水箱后面,我和他躲着吸烟。我记得我也是上上周才知道晁鸣吸烟的,晚上一起去洗澡的时候我看到他裤兜里露出的烟盒,他当即承认。原本我是打算步入社会后再学习抽烟,可没想到第二天就学会了,抽着晁鸣的烟,和他一起吞云吐雾。

毕竟我没有晁鸣熟练,他抽得好,我抽得不好。

“点儿,我觉得你最近太浮躁。”晁鸣说。

“啊?”我们挨着坐,我能感受到厚衣服下他胳膊的形状。

“你有喜欢的人了。”他笃定。

其实他这么说也没错,好俗好俗地讲,我喜欢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晁鸣在晚风习习中看向我,“刘好?”

“我没喜欢的人。”我小声嘟囔,冬天的石头总会莫名其妙消失,我眼尖看到那边有张被揉成团的小纸条,伸手够来。

晁鸣没再说话了,他专注吸烟,我把手里的纸团展开,是一张被撕去开头和署名的信。楼顶不亮,只有很淡的月光和旁边教学楼传过来的灯光,我花了些时间去看清那上的字,具体内容忘个大概,就记得是一封情书。

“虽然你平常对我很坏”,信上末尾这么写,我能把它补全:可我仍旧喜欢你。

这时候晁鸣嘴里叼的烟落下一簇灰,我偏头看他,说:“你一点也不像能考我前面的,你像个坏人,黑车司机,混混。”

因为晁鸣整张脸都隐没在暗处,那点火光好像和他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猛吸一口,腮帮收,把那口烟喷到我脖子上,“我比你想的还要坏。”

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晁鸣就是在“勾引”我,正要接着问下去,他突然又把话题转到我手里的情书上,“这是什么?”

“告白信吧,扔在那儿的。”我指了指不远处。

他勾了下嘴角,我直觉那里面绝对藏着什么东西,他想告诉我,但要我先问他。

“如何,也有人给你写告白信?”

晁鸣把身体重心往后移,点头,看起来好不惬意。

我发誓,我真就随便一问,我没想到最近真有人给晁鸣写情书,而且不出意外的话那人就是高美妮。晁鸣把烟头扔地上,斜眼眯我,我觉得那样子就是要我继续问下去,可我才不想问。

“给我写的多了去了。”

啊,真臭屁。

“前天我在教室外早读的时候高美妮给了我封信。”

“说的什么。”我问

“能说什么,无非情情爱爱,她说她短短两个月就爱上了我。”

我故作镇定,因为自从我认识晁鸣,见过不少和他表白的女生,但晁鸣眼高,都拒绝了,所以我认为这次他也不会答应。

“你怎么想的?”

“我没想好,”晁鸣说,“我压根就没想。”

高中我才知道,原来期末考试后老师不仅要给我们讲试卷,还要留一周的时间给我们开一部分下学期的课程。我边上课写寒假作业边时不时偷瞄晁鸣和高美妮。高美妮虽然收敛很多,不再挨着晁鸣叽里呱啦说话了,可仍旧会靠在后桌上含情脉脉地看晁鸣。

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个男的,我觉得我下午拉晁鸣去食堂吃饭的样子可真像个小人得志的婊子,我故意在高美妮耳边大声和晁鸣讲话,问他要不要吃了饭去洗澡。

也就因为我是个男的,高美妮从来没把我当回事,依旧用她那双超级大眼毫不遮掩地对晁鸣放电。

我不是正儿八经的本地人,户籍在上城旁边的小县城,我亲妈死了后就跟姜为民搬到这里。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后妈许朵朵的,姜为民是我爸,恬不知耻地带着我入赘许朵朵家。

许朵朵前月怀孕了,我记得那天在饭桌上,她一反常态地给我盛稀饭夹菜。

“点点,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我不爱吃芹菜的,她偏给我夹一大筷。

“妹妹吧。”

“哦?”她往姜为民那边瞥了眼,“不喜欢弟弟啊。”

“也不能说不喜欢,只是觉得女孩更可爱。”我把许朵朵给我夹的芹菜拨到碗边,自己夹了口土豆丝。

许朵朵好轻蔑地“哼”了声,放下筷子,故意用手摸自己的肚皮,“阿姨有小宝宝了,是吧老姜?”

姜为民咽了口白酒,五官皱在一起点头。

“你爸说再要个儿子。”许朵朵意有所指,“儿子”那两个字说得很重。

我无意与她拌嘴,只得接她的话继续说:“弟弟也好,弟弟妹妹都好。”

不像高二高三,我们放假回家的时候年味还不浓,只是路边有些卖摔炮的。我平常不爱花钱,姜为民会非常不定期地给我些分分角角,我都攒着。那天回家我没忍住买了包摔炮,一袋不多,我也省着玩。

许朵朵家在学校后面的家属院,我刚进楼道就听见姜为民和许朵朵在大声吵架,真他妈无语了,虽然我也很讨厌许朵朵,可为什么姜为民要在她还大着肚子的时候激怒她。外面太冷,我还是上四楼,蹲在家门口等他们吵完。

这期间我把生物寒假作业的尾巴写完了,正把练习册往书包里塞,屋子里传来重的摔门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背后的门被使劲推开,推得我一下坐在地上。

“下贱玩意儿。”许朵朵出门看见是我,在我面前吐了口口水。我相信如果不是她吵架吵得眼冒金星,她那口口水是要吐到我脸上的。

我刚要站起来,姜为民追了出来。他原本要把许朵朵喊回来,可好巧不巧的,看到坐在地上的我。

我在他把我拎起来、丢在客厅地上之前还在为他想理由开脱:他是真生气、动怒了,老婆怀孕,他总不能打她。

“爸…”

我没说完,姜为民一脚踹在我小腹。剧痛瞬间蔓延,我蜷起身体,虾米一样护着自己的头和肚子。他骂我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清,男人女人的生殖器被他翻来覆去地歌颂,和他带着臭气的脚跺向我的后背。

疼痛钻心,我哭也哭不出来。姜为民掰开缩在一起的我就像掰开一只死了的贝壳,他拽上我的衣领,一拳打在我左眼眶。

时间在那时候过得很慢,装在我口袋里的摔炮被压响好几个。

他最后打累了,也可能心疼了吧。在他卸力的时候我拼尽全力从他的桎梏中逃出来,冲出家门时我还没忘记捡起我丢在门口的书包。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落下它,我刚刚把生物作业写完。

我全身上下窜着热辣的痛,连带我的心脏脑浆也被点燃煮沸,我的外套被扯出棉花,邋遢地挂在肩上,我却一点也不冷。一路狂奔到学校门口的桥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就当我坐在秋千上大口呼吸的时候,我看见左边那棵树后有人。

虽然他背对着我,可我认识他背的那只书包。

晁鸣面前有个女孩,是高美妮,正在和他说着什么话。冷风刮得我脸生疼,我的眼睛无法离开他们一瞬。

高美妮踮起脚尖,吻上晁鸣。

很长时间我都无法描述那时候我的心情,妒火飞升,全身颤抖。我看她闭着眼,我看她如痴如醉,脑海里又闪现上学期晁鸣带我上牙套那天的圆形灯,我想起插在操场上的标枪,想起那封情书。

晁鸣一开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没动,可就在高美妮激动地捧上他耳朵的时候,他就把高美妮推到墙上,一手握住她的后颈,再次吻了上去。

很奇怪,他们的吻变成我的布洛芬,我不疼了。

我告诉自己:你知道吗?那些陪我吃饭,同我写作业,与我看电影的人,竟然可以不喜欢我。

于是我把口袋里的那盒摔炮拿出来,像摔掉我的自尊心般全部摔在地上。

晁鸣十六七岁就爱装老师的乖学生、父母的乖小孩,现在二十四,仍扮作这群学生面前温文尔雅的好学长。他头发长了,柔顺地遮住眉毛,架着副眼镜,看起来人畜无害。肯定要留给接近他的人一些展现自己真实一面的线索,这我还没找到。

我边听他讲课边胡思乱想。越来越多的人来上他的课,周一和周四的时候我不得不一吃完中饭就来教室占位,炒冰摊在这两天下午暂时交给张心巧打理经营。

下课后总是有女生缠着晁鸣问东问西,开始我还嫉妒,后来习惯了就坐在位置上单方面等他。但晁鸣往往很快收拾好东西离开,留我最后在教室。

就在我上到第五节课的时候,晁鸣收拾好东西后没有立刻走,而是坐到中间第一排。彼时整间教室只有我和他,我坐在倒数第三排,和他离得很远。

我不知道他留下来是要做什么,纠结半天才开口:“晁鸣?”

他在桌子上刷刷写什么东西,不理睬我。

“晁老师。”我又叫一声。

仍不说话。

“晁…”

“你能不能安静?”晁鸣不耐烦地打断我。

我顿时噤声,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我不想走。在一间教室里,我们俩好像回到高中,我和刘好坐,他和高美妮坐。

我把笔袋里的每根笔都拆开又装好,计算这时间也够长了,我才说:“我们真的很久不见了。”

没想到晁鸣这次马上就回了我:“我们天天见面吧,你把你的破摊停在校门口,我一出来就碰到你。”

“我指以前,”我委屈,“你明明知道我说什么。”

他游刃有余,倒是我一直在索要回答,他爱说不说,甚至只要抛出个什么小问题,我就紧赶着贴。

“以前?你向我告白啊。”晁明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把那件影响我一辈子的事情像倒垃圾一样讲出来,我不要再和他说话了,把东西收进书包,我想直接走。

“所以你高考了吗。”晁鸣在我站起来的时候问我,好像洞悉我的一举一动,他明明背对着我。

我不争气,又坐下,“考了。”

我猜测他接下来要问我:考到哪里去了、学的什么、现在在哪里工作。我已经准备好回答他,他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没有打听过我啊?”我问。关于我的,你一点也不在乎?

“我凭什么打听你。”

晁鸣此时此刻的态度完完全全就是当年我和他告白后的态度,朋友不再、同学不是,只剩下对我畸形暗恋的厌恶唾弃。

“我真是奇怪,现在你认为我会打听你,以前又觉得我喜欢你,好像理所应当,你凭什么?”他又说。

其实晁鸣的每句话都不好听,语气差态度差,可偏偏这个“凭什么”把我惹怒了。

“凭什么,”我有气,直接冲到第一排和他面对面对峙,“凭什么你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哈,你十七岁生日的时候。”

晁鸣摘下眼镜皱眉看我。

“在《大地滚轴》,我们喝了很多酒,二楼的厕所里,你清楚你自己做了什么。”

“不好意思,”晁鸣站起来,他站起来比我高很多,我有点怕却又要装作毫不在意地迎上他,“我不清楚。”

这件事我一直以为我们两个心知肚明,现在他是在装蒜还是真不知道,我不懂。

“要我告诉你吗?”我问。

“我觉得这么久过去我们早就是陌生人了,没想到你还念念不忘。”

“要我告诉你吗?”我盯着他的嘴唇重复。

“姜亮点,”他拽我的领子,隔着桌子把我拎起来,“你别惹我。”

我们中间只是隔着张桌子,我却感觉隔着条银河。

织女爱上王母娘娘,然后王母娘娘用簪子划了条河拦她。

“那时候你亲我,”我偏要惹他,“我说我是姜亮点,你还咬我的舌头。”

晁鸣愣了一下,接着很快地反击:“我和别人接吻的时候从不咬舌头。”

我说他“亲”我,他说他和别人“接吻”,我真可怜。

他还在讲更让我难堪的话,他好厉害,姜为民的污言秽语没能伤我,他简简单单的几句就在我心上打枪。

我不要听了。我要堵住他的嘴。

他的脸和我的贴很近,我只需要往前稍微伸一下脖子就能碰到他的嘴唇。我没有犹豫,但也没太过分,没有陶醉,没有像高美妮一样闭眼捧他的头,我把自己的嘴按在他的嘴上。

有点冲,还磕到牙齿了。

“凭什么?凭这个。”离开他后我得意地说。

意料之中,晁鸣直接推开我,我重心不稳跌在地上。

“疯子。”

“疯子喜欢你,你也是疯子。”我回答。

“我可不是疯子,”晁鸣迅速把东西收拾好,“把你恶心的喜欢收回去。”

他走了。

我靠在讲桌上休息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站起来,刚刚我俩都说错了一件事:那天他可不止亲了我,我也没对他念念不忘。

我的房子和诊所都在临城,上个月回来的本意不是要留在上城或是纠缠晁鸣,而是办户籍手续。我提前联系好姜为民,让张心巧替我取户口本,他不乐意见我,我也不乐意见他。

区里的街道户口办事处旁边是一家银行,那天我去的时候还很奇怪,为什么银行门口排着那么长的队伍。一个阿姨告诉我说是因为文普集团发股,大家都来银行抢。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在我等待盖章的时候就已经模糊听见外面传来的吵闹声,有个男人扯着嗓门叫唤,我觉着不对,虽然这么长时间没再联系,可姜为民的声音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出去看,就看见姜为民正在和刚刚那位与我说话的阿姨吵架,我听了几嘴,大概就是姜为民死性不改要加塞插队,结果把后面排队的惹怒了。

简直丢死人。我不是什么万事和睦的大善人,不会多管闲事,更何况还是姜为民先挑的火。

于是我回去等我的文件,再出来的时候吵闹仍没停止,银行门口站着一排保安。我以为是银行的要打姜为民,还想着站在那里看好戏,却见从银行里出来个人。

西装革履,目不斜视,他的侧脸,简直叫我心脏停止。我先是一惊,呆在原地,在那人上了车后才缓过气。不是晁鸣,可乍一看又和晁鸣七八分相似,是晁鸣的哥哥,晁挥。我高一寒假的时候见过他,在晁鸣家里。

身边人们纷纷议论,说那个英挺男人是文普集团的大老板。

七年时间足够让我把晁鸣忘得“一干二净”。头几年我过得不好,总把他想起来,大学去临城后就好些了,有课业和朋友,他出现在我心头笔头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从临城坐火车回上城,下车时我看这座城市很没感情,当年它把我冷酷地驱逐,如今我也要冷酷地回来。

原本我应该第二天就走。可在看到晁挥的那一刻,我改变主意了。我浑浑噩噩地上18路公交车,到最后一排坐,这辆公交经过一中,经过桥头。熟悉街景连带回忆猛的鲜艳起来,我对上城突然增了许多痴念。那时候我突然明白,我为何没有试着忘掉他,原来我把他和他的所有东西都保存在上城了,不见他就不会想他,可但凡看到一支笔、一条路,但凡想起他的一点好,就急躁地必须见他。

我把这座城市等同于晁鸣,水泥森林,流车行人,都小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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