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所言极是小说

李景成可没有给别人带小孩的心思，他旋即走进屋子，极其嫌恶地将这小孩放在藤椅上。

没想到孩子瞬间停住哭闹，温顺又乖巧。

李景成觉得晦气，他向来不招婴孩喜欢他自个儿清楚，他自己也不喜欢这些小东西。

屋内四壁萧条，冷气包裹着一股子霉味充斥整间屋子，外边阳光普照暖意融融，进去里面完全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李景成细细环顾四周，心下琢磨，梁晔就在此处居住两年，从先前皇宫里的锦衣玉食再到如今的家徒四壁，这中间的落差，怕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无法接受的。

就连他，也下意识去往屋内最热乎的炕上走去，便瞧见了矮桌上一堆草纸，一根秃掉的毛笔。

国舅不禁皱起眉头，伸手拾起桌上那一张草纸，但见巴掌大的纸上陡然的几个大字：李景成王八蛋。

字迹歪扭崎岖，张牙舞爪得好似在向他示威。

“切。”国舅将草纸丢去，觉得幼稚可笑。

“来啦来啦，小金诚。”厨房里还有些许剩下的米粥，梁晔特地给小金诚舀上一小碗，搭一筷子咸菜，蹲在小孩跟前，慢慢喂他。

这小孩同梁晔一般，吃东西就喜欢带点味道的，但凡有点滋味，都觉得开心。

梁晔笑眯眯地用右手一小勺一小勺喂着，李景成的目光来到他始终下垂的左臂，长长的袖口将那只手完全遮住，却在梁晔动着身子时，隐隐约约露出肿胀无比的手指来。

李景成眼眸一眨，先是回头望了眼草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李景成王八蛋”，再回过头来，梁晔已经眼巴巴走到他跟前。

略带点心虚地将桌上那些纸给收走，憨憨冲李景成笑道：“嘿嘿，国舅，我就是随手瞎写的。”

李景成本就没想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追究什么。

“你可千万别告诉这人哈。我知道他在朝中是个有名的文臣，他还带兵打仗收复了西域呢。”

李景成刚欲张开的嘴合上，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看向梁晔时带着好几分凌厉。

梁晔自然察觉到国舅面色上的变化，吓得当即住了嘴，只冲着他扑闪扑闪大眼睛。

李景成愣上好一会，看上去有些吃惊。

但随即国舅恢复原貌，看着他手里那堆草纸，开口：“你可还知我的名字叫什么。”

记忆里的确没了那漫长的八年，但梁晔对以前太多太多事情，都没了具体的印象。

这两年里他的脑瓜子时不时就开始疼，很多很多事情，能忘的就忘，能不记起的就尽量别记。

遂，他抬头，依旧是那双亮晶晶扑闪闪的眼睛，冲李景成分外明丽地眨了眨。

然后，没了。

以前的事情，想得脑瓜疼，梁晔就不去想了。

他仰头望着国舅的脸色逐渐从一开始风轻云淡，开始变得不太对劲，大有往咬牙切齿的方向发展，心里大觉不妙。

忙朝国舅走上前，伸出手想碰，又缩回去：“国舅，你可别恼我，他们都说我脑子坏了，我真记不得你叫啥，但我晓得，你是我国舅。”

小胖子这话说得无比真挚诚恳，事实上他向来就是这么个真挚诚恳的人儿。

李景成很懂，他就是太懂了，这话从梁晔嘴里说出来，他有点不知所措。

这十年一瞬从眼前而过，就连一向冷静自持的国舅，也下意识的虚晃起来。

梁晔见他脸色不那么好，忙从枕头底下掏出许桃买给他的绿豆糕。

“呐，我请国舅吃糕点，国舅你饶了我这回，你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儿，我肯定这辈子都记得。”

那包着绿豆糕的油纸上写着“张三”二字，李景成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家绿豆糕还是当年他答应说给梁晔带宫外的点心，回去的时候顺路从这家店里买来的，他没尝过，但梁晔说好吃，还要吃。

“这绿豆糕可好吃了，国舅。”梁晔将点心奉到他跟前，一脸憨态可掬，如寻常百姓家招待客人那般。

“我头一回吃的时候，是我家桃桃子买给我的，哇塞，那是我第一次吃绿豆糕，真好吃，你一定要尝尝。”

梁晔庆幸这绿豆糕许桃给他买来没当下就吃完，这不拿来招待这位可亲可爱的国舅，多美的一桩事。

国舅若是喜欢，下次还来找他玩，那就更是喜上加喜，他能美上三个月。

但他揣摩这位国舅的神色，貌似不是那么想吃的样子。

“这是你家那位叫许桃的，给你买的。头一回？”

“嗯！”

小胖子就差把绿豆糕往他嘴里塞了。

李景成没有吃绿豆糕的心情，他绕开梁晔，对着藤椅上的婴孩又问他道：“这小孩，也是你跟许桃的？”

许桃一直都是梁晔正儿八经的妻，这点没得跑。从伦理上而言，梁晔同许桃有孩子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李景成没从那些看守的侍卫嘴里听起过。

小孩被李景成这么一指，又被吓得哇哇大哭。

梁晔忙跑去哄他，嘴里又是一句句的“哎呦喂我们家小金诚”。

他用袖口给孩子擦泪珠子，心里则在嘀咕，为何国舅对这小孩如此不满，也就差把这孩子身上瞪出个窟窿眼。

梁晔不懂国舅为何如此，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做什么惹他不高兴了。

“这孩子是我跟阿晔的。”屋门口一声不算大的嗓音，听上去柔弱，却也相当坚定。

李景成循声转头，但见许桃一手提着药包站在那儿。

依旧是早些时候见到的那身粗衣麻布。

“桃桃……”梁晔见她顿生欢喜，刚起身，被赶过来的许桃两手摁住肩膀。

“扑通——”一声，许桃带着他一同跪在了李景成跟前。

“恭迎国舅老爷大驾，我家相公脑子不好，若是先前同国舅老爷说了些甚么胡话，求老爷大人大量，千万别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计较，民妇在这给您磕头了！”

许桃双手紧紧摁住梁晔肩头，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下压，企图让梁晔也跟着她一块给李景成磕头。

很显然，梁晔没能反应过来。

他跪在李景成跟前，仰起脑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正不解地看向他，似在问，国舅，怎么回事。

“阿晔，快给国舅老爷磕头！”许桃急得抱住梁晔，挡在他跟前，生怕李景成走上来一步，她得赶在李景成动手之前，保护梁晔。

“快啊，阿晔。”见他还是无动于衷，许桃急了。

“阿晔！”这句话许桃忍不住喊出口，她晃了晃梁晔的身子，想要摇醒他。

终于，梁晔眨了眨眼睛，愣愣地，缓缓地，弯下腰。

小胖子瘦了很多很多，但看上去腮帮子还是有坨小肉，怎么看都带着点肥，低下头的时候，还挤出了点双下巴。

他的睫毛还是那样又长又翘，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漂亮的弧度，在纤毫毕现的浮尘上下飘舞中，他温顺地垂下眼眸。

脑袋抵在地上，给李景成磕头。

八年的种种不过须臾瞬间，在这抬头，一低头之间，不再作数。

因磕头，他左手的袖子往上攒动，露出了比肿胀手指还要骇人的手臂，成淤紫色，看上去相当严重。

李景成准备开口，脚下许桃赶紧开口：“天色已晚，国舅老爷若是没什么事，赶紧回去吧。这里乡野陋舍，国舅老爷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担待不起。”

李景成再度要开口，许桃接着：“我相公阿晔身子不好，我方从集市给他买来的药，眼下正是他喝药的时候，还望国舅老爷高抬贵手，让民妇给他煎药去。”

刚张开的嘴滞在那儿，李景成心想好坏歹话都让这女的说了去，他又该说些什么好呢。

他说梁晔好久不见，这小子似乎不认识自己了。

他想问梁晔左手的事，许桃只将他护得紧紧，大有母猫护崽的架势，李景成若是再上前一步，她怕是要伸出爪牙来这么一爪子才痛快。

于是他再度张嘴，刚发出一个音，又被脚下的女人给堵了回去。

“国舅老爷的管家似乎在外头候着您，民妇来时，嘱咐过若是见您在这里，捎句话让您赶紧回去。”

这次下了逐客令，李景成懂。

“阿晔，快跟国舅老爷道别，快。”女人抬起脑袋，极为小心地瞄向李景成，伸手捂住梁晔的左手，低语，“咱们得吃药呢，手一定很疼吧。”

“嗯……嗯，国舅，老爷您走好，下次再来玩。”

后半句刚说完，立马被许桃捂住嘴，梁晔觉着莫名其妙，他从方才就开始觉着莫名其妙了，可他清楚，许桃的话要听，不能让她着急。

于是他噤声，只用那双无辜的眼睛盯着李景成，眼里除却好奇，再无其他。

但很快，他就再度温顺地垂下眼眸，右手搂住许桃的肩膀，轻轻拍着：“桃桃子，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这些都被李景成瞧在眼里，事实上从一开始，他的视线也未曾从梁晔身上移开过。

良久，他用干涩的喉咙闷闷地开口：“起来吧，地上怪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这句话意有所指的谁，彼此都心知肚明，剩得小胖子置身事外，一脸摸不清状况。

但他看上去还是很开心。

他甚至跑去炕头拿来绿豆糕塞给了李景成，他说：“国舅，老爷慢走，这绿豆糕可好吃了，你一定要尝尝。”

梁晔爱吃，从不吝啬与人分享美食，那些年李景成在他身边，但凡吃到什么好吃的，梁晔都会分他一份。

张三家的绿豆糕，那些年来简直陪他吃到吐，有阵子李景成看到糕点都开始反胃。

于是他接过梁晔的绿豆糕，轻声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