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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后车座，醉得晕晕乎乎，流着眼泪把自己的心里话有一句没一句的都泄露了。

他说他恨他的爸爸，只会拖累他和妈妈；他又恨他妈妈，为什么那么软弱，被打了也不反抗，不带着他离开他爸爸；他又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帮助妈妈，最后让妈妈又苦又累地死了。

他说他很害怕，他害怕他以后的人生还会活得跟以前一样，又苦又累又没有一点希望。

更多时候，小宁只是在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听不到。

等他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只记得自己打了电话给周旭，剩下的都不记得了，连自己喊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都不知道。

小宁醒来见自己又在那个舒适的小书房，心里羞耻得不行。他记得是自己打电话给周旭，求人家来接他。

小宁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去跟周旭道谢。

周旭给他端了一碗热乎乎的米粥，没问他醉倒在路边的事，直接说：“你还欠俱乐部多少钱？还清了是不是就不用去做这份兼职了？”

小宁有点惊讶，随即反应过来一定是自己说醉话了，他有些担心自己还说了些什么，沉默着没回答周旭的问题。

周旭又说：“你先告诉我数目，我看看能不能帮帮你。小宁，你没必要拒绝我的帮助。为什么你愿意去找俱乐部借钱，不愿意跟我借钱呢？这说不过去。你写个借条，我按银行利息跟你收钱，这样你放心了吧？”

大概是周旭浑身散发出一股让人不由自主信任他的气质，又或者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帮了小宁，在他的坚持追问下，小宁终于松口说了钱数。

小宁想，假如周先生愿意借他几万块，他就很感激了。十几万对周先生来说可能不是很巨大的一笔数目，但谁会随随便便借一个陌生人那么多钱呢？即使是小宁自己的伯伯跟姑姑，愿意先帮他承担那十七万的债务直到他大学毕业，他都已经很感激了。

没想到周旭说：“你给我一个卡号，我后天把钱转给你，然后你去还给俱乐部，把这份兼职辞了。”

小宁傻傻看着他，说：“我不止欠这十几万，我还有伯伯跟姑姑那边的债务，加起来三十几万，我根本没法毕业后马上还钱的，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能还清。”

周旭显然被他的债务数目给吓了一跳，但仍说：“俱乐部这边的十几万当务之急先还了，你必须把这份兼职辞了。小宁，不是我对这份工作有意见。假如你是心甘情愿去做这份工作，那么我作为一个旁人，没有发言的权利。但你明显心里并不愿意做这份工作，上一次是被人下药，这一次是醉倒在路边，你明明也很害怕，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份工作？或许你觉得我的帮助来得莫名其妙，但对我来说，只是个举手之劳，虽然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说到这，周旭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倾自己之力拿出这笔钱，你放心好了。你现在觉得三十几万是很大一笔债务，那是因为你还在学校，无法保证收入。你是重点大学的优等生啊，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等你毕业了找到工作，你的工资不会低。对现在的你来说不可跨越的槛，以后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坑洼而已。”

周旭摸摸听得一愣一愣的小宁的头，说：“什么都会过去的，以后会越来越好。”

小宁想，你这么会讲大道理，当时怎么还要花钱请我来陪你聊天逗你开心呢？

他想着想着，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泪又掉了下来。

小宁终于同意了周旭的帮助，但他坚持利息要提高，按民间行情来写。他不懂周旭为什么那么相信他，他想抵押点东西，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以抵押。

他想抵押身份证，但身份证时时要用到。最后他说，等他毕业了，把毕业证抵押在周旭这，还把这写在了借条上。

周旭哭笑不得地同意了。

等谈完这一切，小宁坐在原位，尴尬得坐立不安，立刻便想告辞。

周旭看他神色，笑着说：“等雪停了再走吧。昨天小年夜，我包了好多饺子，等会中午我们吃饺子。我早上得加会班，你在客厅看电视吧。”

周旭给小宁打开电视，又怕他无聊，拿了个平板给他玩游戏，自己进书房加班去了。

小宁无心看电视，也从来不玩游戏。他捧着周旭塞给他的平板，呆坐在沙发上。过了一会，他想去看看雪大不大，不大还是回学校去。他起身往阳台走，透过玻璃门，看见外面果然纷纷扬扬下着雪。但屋里暖气热乎乎的，舒服极了。

小宁突地不想走了，舍不得走了。

到了中午，周旭果然下了一锅饺子，又煮了白菜豆腐汤。他给小宁盛了满满一碗饺子，说：“我不大会做饭，饺子包得难看，凑合着吃吧。”

小宁都不知道多久没吃过自己家包的饺子了，他透过蒸腾的热气看周旭的笑脸，突然感到眼眶有点酸胀，急忙埋头专心吃起饺子来。

两人默默吃完午饭，雪也停了，小宁帮忙收拾好碗筷就告辞了。从周旭家出来，他打了个哆嗦。

外面好冷啊。

回到宿舍，小宁拿出书来看，却读不下去。他今天没有安排打工，无事可做。过了一会，他给俱乐部打了个电话，说了还钱的事。

挂掉电话后，他开始发呆。

他开始想周旭的房子，想等他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他也要这么装修。

木地板，棉麻沙发，绿植，大阳台，书房……

想了一会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幻想中的房子跟周旭家几乎一样。

隔天晚上周旭给小宁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已经把钱转到小宁卡上了。小宁不知道说什么，只说了一声“谢谢”。

周旭那头还没挂掉电话，沉默了一小会，周旭问：“宿舍冷吗？”

冷是不冷，多穿点就不冷了。宿舍的暖气有点坏了，但还凑合。小宁本来也没觉得什么，睡觉的时候他就往被子上再叠件外套，此时周旭一问，他反倒觉得越来越冷。

“还行。”小宁回答，心里想的是，没你家暖和。

周旭那头又沉默了，小宁也不知道说什么，一时之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小宁想起周旭的笑脸，睡得乱乱的头发，耷拉到鼻梁的眼镜，袖子破了的毛线衣。想得心里乱乱的，慌里慌张说了一句：“没事我就挂了。”

“再见。”周旭说。

小宁第一次注意到周旭的声音又厚又沉，跟他的人一样，听上去就很可靠。

“再见。”小宁说。

过了几秒，两人才按掉电话。

小宁去俱乐部把钱结算清楚后，给周旭发了条短信说了一下这事。没过一会，周旭就回了短信，问俱乐部现在还没停工？

小宁看了一下日历，才发觉已经是农历二十九了。俱乐部是从不停工的，总有人打电话来花钱请人陪自己，过年的时候更不用说了。

周旭又问小宁在市区吗，今天还有兼职？

小宁从今天开始兼职已经停了，过年大家都回家了，整座城市空了一半。

周旭说自己还在公司，无良公司让他们上班上到三十早上。

小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周旭聊着，讲些不痛不痒的闲话，今天很冷，人少了许多，公车上都是空座位，学生街的店铺全关了之类的。

等公车到站，停在学校门口时，小宁才发觉自己一路握着手机，都发烫了。

农历三十中午，小宁窝在宿舍吃泡面，周旭打电话过来，问小宁晚上有活动吗，要不要跟他一起过年。

小宁放下筷子，期期艾艾地不好意思马上答应。

他向来很怕麻烦别人，或许一开始别人是乐意的，但长期下来，你总会成为一个烦人的存在。

就像小时候，伯伯跟姑姑还是很疼他的，每次爸爸一闹出什么事，打妈妈了，或者又欠钱了。总有一个人劝架，一个人抱着吓哭的小宁哄他。

后来久了，疼惜就被磨没了，只剩厌烦。

但周旭说，他马上就下班了，要是小宁愿意，他过来接小宁，反正他也是一个人过年。

小宁最终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

十一点多，周旭就到了小宁学校门口。上次也在同一个地方，他接了小宁去度假，那是小宁第一次度假。

周旭坐在车里，看见小宁出来了，降下车窗，招手跟他示意。

小宁匆匆走过去，坐进车里。

周旭笑着说：“你怎么跟以前有点不一样，话都少了。”

小宁抱着包没说话，他话是变少了。以前在俱乐部兼职的时候，看见客人他张口就能来事，前几次见周旭也是，有的没的都能扯几句。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周旭没等到他回话，也没在意，侧头看了看紧紧抱着包的小宁，突然伸手摸了摸他头。小宁讶异地转头看他，他发动车子，一脚踩住油门，走了。

到周旭家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周旭下了面条，两人简单吃了午饭。周旭说他不是很会做饭，昨天买了火锅料放冰箱里了，晚上吃火锅，小宁没意见。

两个单身男的也不知道大年三十该忙些什么，只好去睡了个午觉，到下午四点才起来洗菜切肉。小宁厨艺比周旭强一点，还晓得先把骨头汤给炖上，再帮忙洗菜。

周旭不会做饭，厨房倒弄得齐齐整整。各种锅碗瓢盆都有，连烤箱都有一个。小宁站在流理台前择菜，心里想，这个厨房真好，干干净净，又宽敞。

他觉得自己特别没志气，一踏进周旭家，就特别喜欢这里，哪都喜欢，恨不得时时刻刻住在这。

六点时，两人开了电视，慢慢边看着电视边吃火锅。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这个菜心嫩好吃，说牛肉蘸麻酱特别香。就这么吃到了九点，收拾好了锅碗，在客厅看春晚。

春晚也没什么好看的，到了十点多，周旭问小宁要不要出去走走，十二点的时候江滨公园那边会放烟火。全市没几个地方能放烟火，江滨公园那是一块。大家习惯在家阳台上待着看烟火，但周旭觉得看春晚没什么意思，吃火锅又吃撑了，不如出去走走散散步。

小宁也不爱看春晚，同意了。临出门前，周旭找了条羊毛围巾给小宁围上，说风大，别感冒了。

两人下楼，沿着马路往前走。路上没什么人，稀稀拉拉的，偶尔几个小孩子砸鞭炮、点仙女棒玩。

靠近江滨公园，人就渐渐多了起来。两人慢悠悠走到公园前，没进去，找了个视角好的地，搓着手站着等放烟火。

周旭看看时间，才十一点，不好意思道：“太早叫你出来了，还有一个小时，冷吗？”

小宁摇摇头，他倒不怎么觉得冷。

两人站在路灯下，身边渐渐人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都是看烟火的，大都是年轻人。小宁本以为这么冷的天，谁舍得从暖气房里出来，不料人越来越多，渐渐把他跟周旭围了起来。他们占了个视角特别开阔的地，大家都往这边来。

周旭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不大想接的样子，按掉了电话，过了一会又响了。周旭接起来，听着那边说，自己只说了一句“也祝你新年快乐”就挂掉了电话。

这么简短的对话，莫名的氛围，小宁一瞬间就想到了周旭的前男友，但他不敢问。周旭看上去丝毫没受影响，小声跟小宁介绍着江滨公园放烟火的历史。

人群聚集起来，小宁被挤得没处站，周旭将他拉到自己身前，替他挡住后面的推挤。他们来得早，稳占第一排。小宁几乎是被他圈在怀里的，完全隔绝了人流。

小宁突然浑身僵硬，他能感觉到周旭的下巴就在他的头顶上，轻轻靠着他脑袋。周旭尽量与小宁身体保持距离，不去触碰到他，然而后面人群不断往前挤，周旭的胸膛还是时不时碰到小宁后背。

小宁转头对周旭说：“你往前靠点没关系，后面太挤了。”说着把周旭双手往前拉。

他仿佛被抱住了一般。

小宁心脏跳得好快，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烟火一朵一朵炸开，小宁看得糊里糊涂，什么也没看进去。二十分钟的烟火，只觉得一下子就过去了。除了周旭时不时靠在他脑袋上的下巴跟紧贴着他后背的胸膛，他什么也没记住。

人群来得快，散得也快。

周旭跟小宁往回走，走到半路下起了小雪。

小宁没感觉到风，没感觉到冷，没感觉到雪。

只感觉到周旭走在他身边，一下又一下轻轻的呼吸声，踩在雪地上的声，还有地上长长的影子。

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想再走一会，再多走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