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长子by本海樱田

李隐野并没有带着李琮回到他们的寝殿，而是经过玉国的御花园，穿过其中的一道瀑布，到了瀑布之后，宛若世外桃源的，玉国国师府。

刚穿过瀑布，就有一个人在出口处等着。

此人盘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上，膝上放着一把长琴，上面没有一根弦，但如潺潺流水一般的琴声还是自这人指尖的动作而缓缓泻出。

他双目微闭，一头黑发只用一根柳条扎束，从肩头，一直到青石，再到被冲洗干净，满是沙砾的地上。

“……我来取符。”李隐野轻声说。

弹琴的人停下来，转头，向着他们所在的位置，一双眼睛却并没有睁开。

“小孩儿，我早就说了，此乃逆天而为。”

看看这小孩儿的手——正直壮年，却依旧形如枯槁。

“我不介意。”

“……又是何必？”弹琴人起身，抱琴而下，领着他们踩上这睡莲依稀分布的偌大水面，将要供他们停歇的，是湖泊正中间，一座孤零零的八角塔。

李隐野虽然是个凡人，但大抵早已熟悉，踏上水面，自若如常：“那师父当初，又何必助我？”

又何必在皇兄离开王宫之后，成为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屏障和助力？

“我？”弹琴人笑，“不过是惜才罢了。”

他这般说着，脚下的水波之中，便围绕这他们的倒映，随着他的话语，染上鲜艳刺目的颜色，调出一幕有一幕心惊的画面：

“纵使你弑母杀父，屠姐灭兄，置天下人于不顾，背负万千因果，那又如何？”

脚下的影像霎时荡然无存，又只剩他们各自的影子。

弹琴人顿足，冲他回首一笑：“世间生死无定，你既有本事决定他人生死，那是你的事；我自有本事助你，让你拜我为师，那，就是我的事。”

与天地，与众生，与你，有什么关系？

国民擅自冠以国君仁德之名，默然国师该心系天下。

一国之君，既位及顶端，又何必舍己为人；一国之师，既只看天意，又何必在意凡间变化，蝼蚁生死？

他在意的，只是将眼前的这个小孩儿，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罢了。

“不过说起来，”国师听着耳边的风声，这里面，似乎有一点陌生，“这天意还真是难以揣测。”

“师父，”李隐野也停下来，“世间真有因果吗？”

“自然。”

“那么，”他垂眸，看着怀里无神的鬼，又一次问出了第一天拜他为师问出的那个问题，“坏的因结坏的果，好的因就一定结好的果吗？”

弹琴人闻言，粲然一笑，给出的，亦是同当年一样的回答：“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小孩儿，你怕什么？”

也对。

有什么怕的呢？

因果未定，福祸难料。

既走到如今这一步，又有什么怕的呢？

皇兄活着，他抓住过，皇兄死了，他也依旧抓着。

怕什么呢？

“不过七月十五快到了，”弹琴人引着他们进了塔，“届时恐鬼气大盛。”

只怕凭你现在这点本事，镇不住。

“我明白。”

李隐野将李琮的鬼身放进早就准备好的木雕之上——这木雕是他亲手用玉国特产的绿纹木雕的——照着当初皇兄在西北时，最意气风发，快活恣意的样子——细至毫发，栩栩如生——鬼身一放上去，就立刻融了进去。

“他还是只能吃血肉？”弹琴人从始至终没有睁开过眼睛，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着这装了一个鬼的木雕观察，“按理说，成为鬼之后，还可以吸食阳气啊，你们不会还没试过？”

李隐野的耳尖微红，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他不愿意，我有什么办法？”

哦，还会嘟嘴呢？

可爱。

只可惜，他家小孩儿这个玩具和他的因果，不多了。

“哎，别说师父我不心疼你，”弹琴人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小竹罐来，“一个晚上还是没问题的，七月十五之前，他待在这儿的时候，就随便你们。我也老了，看不见，听不见的东西，可多了。”

难。

难哪。

要不是自己的大徒弟欠了李玦一个大因果，他可真不想干这事。

天清远远地看着昨天经过的玉国宫殿，直叹气摇头。

与其从那个怪物手里抢东西，还不如被天道劈两道雷呢。

天清愁的又是一杯酒下肚。

还有七八天。

但愿他运气够好不会被发现吧。

李琮再恢复清醒，发现自己果然又被封进了这个木雕里。

虽然不是自己原本的身体，但是在吸食血肉之后，也勉强能动弹——毕竟，绿纹木最是可塑。

“皇兄觉得如何？”

毫不意外的，这一次，李隐野也一直在旁边等着他醒过来。

“……”李琮才在梦里想起当初在西北时，他们三人一起的时日，心下既是怅然，又是无奈，不愿开口，却又不愿如此拉扯，“……尚可。”

“那便好，皇兄，你还是不愿意吸食我的阳气吗？”李隐野说着，原本就只着了里衣的他，更是将肩头的领子拉开了些，“皇兄还很饿吧？”

他皇兄固然厌他，怨他，恨不得他同他一样早早做泉下鬼，可到底不舍得——不舍得他不休息，不舍得他受伤，甚至不舍得与他动手。

皇兄还在心疼他。

这样大的一个弱点，他怎能忍住不利用呢？

但李琮却抬起不太灵活的木手推开了他：“……我不喜欢男人，尤其是你。”

“也是。”李隐野被拒绝也不尴尬，反正皇兄在生前也没表现对谁不一样的态度，真要说起来，他自己得到的待遇就算非常特别了。

思及此，他把自己的衣服拉拉好：“不着急，时间多得很，我知道皇兄还是更喜欢我的血肉些，我理解。”

“……白钰，如何了？”他好像依稀记得，自己陷入梦境时，有她的声音。

“白钰姐姐？”李隐野坐下，批阅奏折，“自然是再好不过，不缺吃不少穿，没人给她脸色，不会有人因为她多吃一个馒头就追着打，能差到哪儿去？”

李琮知道李隐野这是在说，同为王室血脉，二皇女却从小锦衣玉食，如今即使被监禁也因着李琮而免受皮肉之苦。

相比李隐野小和尚在冷宫的生活，已然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这是在让李琮可怜他。

“……如今她羽翼尽折，即使不能放了我，至少也放了她吧。”但李琮现在不为所动。

李隐野闻言，依旧不紧不慢地批阅手中的折子：“皇兄和二皇女不愧是从小在一处长大的孩子，在冷宫门口，她求我放了你，如今皇兄被困在傀儡里，又叫我放了她。不如我将你们二人都放了？岂不快哉？”

李隐野话虽这么说，可是李琮清楚地——他不会放了自己。

原因就在于，李隐野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本是异世魂，若是轮回，只怕不会再在这个世界轮回。

“……我走不掉的，”李琮嗫嚅着，如今他鬼化的程度已经加深，不受自己意识控制的时间越来越长，如果离开玉国，离开李隐野，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伤到更多的人，“我会留下的。”

“皇兄，”李隐野放下批阅的朱笔，在虚空之中画了一个圈，将李琮这张没有生气的木头脸圈入其中，“多少次，我信了皇兄，可每次失言的，都是皇兄，我如今可不敢再信了，除非……”

李琮不解地抬头看他。

“除非皇兄愿意在七月十五前吸食我的阳气，不然我只好把白钰姐姐一直留在王宫，给皇兄当储备粮了，毕竟我是一国之君，那一天要是死在刺客加下，皇兄口中，皇兄就该饿肚子了。”

七月十五。

梦境中小七的话又闪过：“……皇兄，七月十五……”

“……为什么，要在那天前？”他问。

李隐野抬眸——往日皇兄和他之间，不会有这般多话，今日因着二皇女多了这几句，已是不易，但这般多问……

“还能为什么，”李隐野浅笑答他，一双眼睛，却在不经意之中，注意着他的每一个细节——尽管木偶并不灵活，“自然是因为鬼节鬼气大盛，我怕压不住皇兄。”

李琮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带着些许轻蔑：“你也会怕？”

“自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李隐野大方承认，“人非圣贤，我非神明。小时候怕吃不饱，大了怕被六皇子杀，继位后怕皇兄不要我，皇兄活着怕皇兄死了，皇兄死了怕皇兄消失不见了……这么一看，我怕的，可多了。”

又在卖惨。

“……我知道了，”李琮又重新躺下，“七月十五之前是吗？只要我愿意，你就放了白钰？”

“我可没这么说，”李隐野也重新开始批阅，但显然心情已然很好，“不过既是皇兄想要的，我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

李琮懒得和他耍嘴皮子，安静地闭上了嘴。

“这几日国事繁忙，委屈皇兄在这儿等我了。”

这意思就是要一直把他关在这儿直到七月十五之后了。

与其时刻跟着李隐野，这样反倒更合李琮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