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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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关于西北,其实李琮至今仍记忆犹新。

十九岁那年,他自请废除太子之位,承担母后罪责,前往西北镇压乱军。

在那年,宫里流传出父王属意六皇子的消息。

李琮对此很高兴——毕竟他只想做个富贵闲人。

可是他的母后不甘心,在李琮劝解无果的情况下,母后和他的祖父镇国大将军,有了逼宫之意,但结果可想而知,父王发现了,在李琮仅仅来得及让事情不至于过于恶化的情况下。

“母后只是爱子心切,儿臣恳请父王,对母后从轻处罚。”

“你不用多说,这女人这些年的德性愈加不济,这次做出这种事来,你以为能因为一句爱子心切就掀过去吗?”

李琮当时觉得很凄凉——在他出生时,眼前的男人还为他的出生而心疼他的母后,说要在他长大后替母后收拾他,如今,母后成了他口中的“这女人”。

不,或许,他的父王,早在母后怀他时却宠溺二皇女的母亲时,就变了吧?

而这样的手法,又在冷妃刚进宫的时候重演了一遍。

他并不是不能理解身为一个男人,做出这些行为的原因,同样,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作为一个君王,需要剔除多余的心慈手软的原因。

“那么,父王,让我去西北吧。”

不管父王如何,皇后既已失德,六皇子的母妃,二皇女的舅舅丞相,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他终于还是要去西北了。

离京那日,春光正好。

皇城的杏花桃花开满了坡,微风和煦,满身暖意。

是个背井离乡的好日子。

李琮以为自己会高兴。

但是只有十二岁的胞弟七皇子抱着自己哭时,和自己同岁的未婚妻站在城门口静静地注视自己时,母后派人送来的信件握在手里时,他才知道,原来,他也不舍。

就算是牢笼,却也是个曾有着温情,有着无数回忆的牢笼。

“呜呜呜……皇兄,我不要皇兄走……”李玦哭得一塌糊涂。

穿着一身铠甲的他只能轻轻地摸摸他的头:“哭什么,皇兄只是去建功立业。我已向父王讨了允诺,只要我在西北一天,你和母后,就能安稳一天。”

话是这么说,但是李琮很清楚,母后不同之前的冷妃,如今进冷宫的变成了她,只会变得比当初的冷妃还不如。

他去往西北之后,一个没娘疼,没爹爱的孩子,在这残酷的王宫,注定不会好过——可就算那样,也总比立刻跟着自己去西北吃苦强。

“玦儿,你一定要好好的。”

“皇兄,不要……皇兄!”

李琮放开他,喊了一声——“开拔!”

浩瀚大军,就此踏上征程。

过十亭,停五驿,兵部侍郎家眷属的轿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李琮不忍,只好策马来到轿子前。

“就送到这儿吧,回去吧。”

站在轿子前,等着他,看着他的,是那张他往日没有过多注意,在此刻却清晰记忆的脸。

梨花带雨,大抵就是这般——无声,却着实让人心疼。

“此去万里,不知归期,不知妾身可否候得君书信一二?”

兵部侍郎的长女,一点没有传闻中的软弱。

“你这是何必?”如果说,李琮此次离京,最对不起的,除了李玦,就是眼前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未婚妻了,“你该知道,我……”那四个字,在她面前,实在不忍心说出来,“不要等了。”

“……妾身虽不至于如磐石,却也可做蒲苇。君当真要如此狠心?”

“……你还年轻,大好年华,不必为着我这不归人,白白虚度。”

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西北风沙铺天盖地,满目苍茫。

可他心里头一次这般高兴——就像马厩里的马终于被放到草原之上。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

战乱苦,人世苦,可他总有办法,护得这西北百姓一点甜,总有办法,留自己一线自由。

等他倒也混得个少将军的名头,他已经二十六岁。

“少将军,”哨兵来报,“朝廷派人送军饷来了,下午便可到军营。”

“是么,准备一下吧。”

本以为这次护送军饷的是哪个官员,李琮倒也没有如何放在心上,到了下午,只循规蹈矩地往那儿一站而已。

“路途遥远,有劳诸位,军营已备下薄酒,为各位洗尘。”

“确实该洗洗了,”从车架上下来的,却是两个少年——一个眉眼依稀熟悉,见到他就眼眶微红;另一个身量都还未长开的,却已然有临风之姿。

“兄长。”年长一些的那个,走到他面前,笑意温柔,“好久不见。”

是李玦。

“皇兄,许久不见。”另一个向他招呼。

“十殿下。”旁边的人似乎想要扶他。

但他自己就从车上跳下来,几步走到李琮面前,笑道:“七年不见,皇兄怎么不说话,不会已经忘了隐野吧?”

当时的李琮不是不说话,实在是被震惊和气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李隐野比李玦还小,如今也才不过十六岁,父王究竟是如何想的,将一个这么小的孩子,送到西北来?这孩子又究竟是有多任性,才跟着到了这西北来?

李琮压着火气:“你怎么来了?”

但对方对李琮显而易见的怒气全然不在意:“自然是想皇兄了。”

李琮愣了一瞬。

当日离京,该来的都来了,没见到当时才九岁的李隐野,李琮也不过在路上无聊时才想起来而已,而后更是将这个在冷宫和冷妃相依为命的孩子忘的差不多了。

却不想,七年过去,这孩子却从那高墙之中跑了出来,颠簸万里,收起满身疲惫,站在他面前,堂堂正正,笑着对他说一句“想念”。

可是就连这些,也遥远了。

“既然这样,”李隐野示意将这奏折呈上来,“不如本王御驾亲征,到西北走一趟如何?”

“陛下,不可啊。”

朝堂之上,俱是惊恐——如今国内尚无储君,陛下后宫又只有一个疯癫的皇后,这节骨眼上,陛下要是出了三长两短,几年前的内乱岂不是要再上演一番?

这可经受不起了啊。

李琮大抵也是知道其中后果,抬手冲着李隐野的脸就是一巴掌!

但鬼没有实体,他的手轻而易举地就从李隐野的脸上穿了过去,连一阵风都没有带起。

李琮这才骤然惊醒——这不是寻常的他能做出来的——就算再生气,他也不至于这样想也没想就动手——就算知道自己没有实体,不会对李隐野造成真正的伤害,但这不是他应该做出来的。

加上今天早上的那一瞬间……

李琮本就苍白的脸,愈加惨白。

李隐野大概也没想到他的皇兄会这么激动,意外之余,看到皇兄这么惊惶的样子,也不想耽误。

“方才的事之后再议,今天就到这儿,都退下吧。”

李琮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鸟,随意找了一个方向,大步离去,李隐野也不管朝堂之上还有多少人,起身迈开步子就跟在这张飘浮的符后面。

外面天色早已大亮,难得在这深冬有了一个暖阳,李琮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冷——加深了,加深了……

怎么办……

李琮一路跌跌撞撞,六神无主地到了昔日冷宫。

“皇兄。”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李隐野见他停下来,跟着蹲在他身边,“皇兄,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大抵是熟悉的声音使得李琮清醒了些,他抬头看着李隐野。

看着方才他打过的地方,伸出手,却不敢靠太近。

“……疼吗?”

声音很小,就像耳边时有时无的风声,但李隐野听得很清楚——他的皇兄,终于愿意和自己说话了。

“不疼。”李隐野笑着将脸贴进李琮没有实体的手,“皇兄,不疼。”

就像当年第一次在冷宫见到你时,被宫人打伤右脸你把我抱起来的那一刻一样,一点也不疼。

在冷宫的日子并不好过。

从李隐野有印象开始,他对冷宫的印象就是这样。

母亲总是被人欺负,没有人陪他玩,也没有人时时照顾他,虽然他知道自己是别人口中的十殿下,但从别人的眼神里,他总觉得,这个“十殿下”好像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东西。

相比之下,他还是觉得,吃饱饭更要紧——于是,在有记忆开始,他就开始了为了填饱肚子,每天到处躲藏的生活——有些时候不过是因为,他从厨房那里拿了一个还没出锅的白面馒头。

“这崽子跑得倒是快,算了,回去吧,下次逮到他,非要给他点颜色不可。”

追了他好一会儿的宫人找不到躲在树丛里的他,只好暂且作罢。

他仔细地揣着已经不再烫手的白面馒头,直到那宫人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才敢放松下来。

却是不小心踩空脚下树枝,从树丛上掉了下来。

“是谁在那?”

一个好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他想站起来逃跑,但不知道是方才摔的,还是从厨房跑出来的时候被宫人打到的地方被牵扯到了,他疼得爬了几次也没爬起来。

直到眼前出现一双好看的靴子。

“你是……”

还没有五岁的李隐野抬头,看见的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是快十六岁的李琮。

“是隐野吗?”

彼时的李琮刚从南方赈灾回来,一去一来,差不多一年,李琮不记得他很正常,但李琮却是认得他的。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李琮伸手。

李隐野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下意识地就用攥着馒头的挡住了自己——这一下使得他手肘出的伤口都露了出来,赫然出现在李琮眼前。

李琮这才发现——这孩子,不只是看起来脏乱而已。

“疼吗?”

想象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反而是带有温度的手——李琮把他抱了起来。

“……”小小的李隐野,在这一瞬间,终于离开满是尘土的地面,被一双温暖的手抱进怀里,拥有了其他孩子都有的特权——可以占有一个人怀抱的特权。

他一时间,既对这样略微新奇的经历有些兴奋,又对自己身上的脏污和这人身上的华服形成的对比而局促。

“不,不疼……”

从树上掉下来,摔在地上,因为一个馒头被人追着打,哪有不疼的呢?

可是李隐野觉得,似乎在这个人怀里,就能忘记那些疼痛。

那一天,是李琮将他抱着送回寝殿的。

在那之后,他见到这位同父异母的大哥的日子,便多了起来。

他至今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喊他“皇兄”时的心情——这是他唯一的皇兄——唯一一个会真正对他好的皇兄。

无论是在母妃失宠时,还是得宠时,始终如一的皇兄。

可是皇兄却不止他一个弟妹。

哪怕二皇女总是想要压过皇兄一头,哪怕四公主总是粘着皇兄,哪怕六皇子明里暗里都对皇兄嫉恨有加,哪怕七皇子调皮不懂事总是闯祸,皇兄看他们的眼神,和看他时,并没有不同。

三皇女已经远嫁,八皇子为质多年,五皇女同他的胞兄九皇子一样,早夭。

他庆幸——没有这些多余的人来分走他皇兄的关注。可仅仅是剩下的这几个,就已经够让他不满意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之后,他的母妃,很快重新得宠。

他知道母妃不喜欢那个父皇,也知道这么些年母妃是自愿留在冷宫,他不明白为什么母妃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重新得宠。

但这于她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妃的重新得宠,使那个冷落他多年的父王终于看见了他,他终于也有了所谓的权利和金钱。

所以,他开始尝试保护他唯一的皇兄,攻击其他的存在——在父王面前有意无意地告二皇女的状,用小东西悄悄地吓七皇子,仗着自己小把闯的祸都引到六皇子头上,让人吸引四皇女的注意……他乐在其中。

可是他的皇兄很快就发现了,就在他又一次准备让六皇子背锅的时候。

他知道皇兄不喜欢这些,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一边不敢让皇兄知道,一边又隐隐期待着让皇兄知道——知道这一切的皇兄,一定会明白自己都是为他好吧,说不定会谅解自己变得更喜欢自己呢?还是说,会为了阻止自己继续做这样的事,而花费更多的时间在自己身上呢?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皇兄生气的可能——因为他知道,皇兄最是疼爱他们了。

可皇兄生气了。

“隐野,你不该做这些。”他的皇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点笑意,“这不是一个孩子该做的。”

“皇兄,我,我错了……”他拿出在父王面前惯用的眼泪。

可是他的皇兄却只是替他擦了擦,并没有缓和神色:“隐野,待在你母妃身边吧。”

然后,便是转身离开的背影。

“皇兄……”他慌了,着急了——皇兄似乎,对他失望了。

“隐野,去你母妃身边,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他怕皇兄更生气,于是乖乖照做,回到母妃身边。

母妃在寝殿里,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难得对他笑得如此灿烂:

“果然和你那个让人作呕的爹一样,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用那个令人作呕的爹赏给她的孔雀嵌翠扇轻轻地拍在他的肩头:“但谁让你是我留下来的儿子呢,待着吧,直到你皇兄回来之前,不要再出去了。”

六皇子的生母在最开始虽然是一个没权没势的侍女,但六皇子本人,可不是好惹的。

“当初和你一样可怜的狼崽子,要开始咬人了。”

他记得母妃说了这一句。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见到皇兄,甚至连消息都少有。

再见到,竟是传出皇兄将要前往西北镇压叛军的消息之后。

他实在坐不住,等不了,跑了出去。

却不想,皇兄已经往这边来了。

“……琮儿?”

他看到的,是皇兄和母妃站在一起。

母妃脸上,洋溢着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和煦笑意,宛如少女。

在这一瞬间,那些过往听过的流言,不约而同的翻涌而上,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太子殿下在十殿下出生就和冷妃娘娘关系不错呢。”

“当初冷妃娘娘因为亲手毒死九皇子而被打入冷宫,后面的孩子也都胎死腹中,怎么偏偏就留下了十皇子?”

“虽说那时候的太子殿下也不过十岁,但太子殿下从小就天资过人……”

“说不定,其中真有太子殿下的原因呢?”

“冷妃娘娘,嫁过来的时候,也才二十呀……”

“皇兄,是真的吗?”他看着他的皇兄问。

“一段时间不见,你长大了。”李琮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个包好的盒子,“是真的,皇兄要去西北了,如今你快九岁了,此去经年,不问归期,怕是无法看你及冠,你留着吧。”

连那样久远的事,皇兄都想好了。

“是因为六……皇兄吗?”他接着,弱声地问。

他知道的,他以为他给六皇子添了堵,却反被六皇子利用,遮蔽了皇兄和父王注意力,才使得六皇子引得皇后和镇国公在众人的视线之后采取了行动,又被六皇子在一个巧合的时间“撞破”。

“不是的,”可是他的皇兄,昔日的太子,不变的嫡长子,依旧温柔和煦,包容大度,“只是我想出去,六弟这一次,算是帮了我。”

“你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他的母妃在旁边不屑地笑着说,就像对待多年的好友。

“没有的事,你也是,既然将孩子留了下来,就好生对他,”即便冷妃这般无礼,皇兄也并未生气,“我不在,你若是不管,他被欺负了怎么办?”

“用不着你操心,”母妃抬手,拉过李隐野,“有这时间,还是赶紧为你自己想想吧,你交代的事,我自会办妥,二皇女那边,你还得自己去,别指望我。”

“如此便够了,多谢。”

“……一路顺风。”

皇兄,就这样走了。

他没去送他,母妃不许,他不该——不够。

都是因为他拥有的不够多,才会留不住皇兄,才会没有办法,让皇兄只选择他。

“不疼,”李隐野看着如今虽然没了人身,却始终只能在他身边的李琮,那双茫然空洞的眼,只能看着自己一个人的样子,满意极了,“皇兄,不疼。”

被鬼的巴掌扇中,确实不会立时就疼,但留下的寒意却不会好受。

“……隐野……”

稍微冷静下来的李琮看着昔日熟悉的冷宫——在这里,曾经关押了最受宠的冷妃,那个同他一样来自异世的狠心女人;关押了玉国曾经最风光无限的女人,最凄惨的皇后,他的母后。

他曾反复来往,寒暑易节,在这里拾起了母后的森森白骨,见证了李隐野的诞生。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他至今都还记得,冷妃怀胎八月,将要临盆时,那没有半分期待的表情,“是女孩,就叫小玲,是男孩,就叫隐野吧。”

如果是女孩儿,如果是小玲,她一定会得到冷妃的百般宠爱吧?

如果是女孩儿,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如果,为什么……为什么在任何一个世界,都没有如果?

“……放了我吧……”

他捧着自己已经不再属于人类的脸,听到自己如此哀求。

“皇兄,”李隐野那隐没许久的偏执浮上眼眶,“你是饿了吗?”

他抽出随身的小刀,划破指尖的指尖,宠溺,耐心地诱惑:“来,吃吧。”

血珠冒出,带着诱惑无比的血腥。

李琮瞳孔骤缩,慌错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将自己缩起来:“不,不……”

他的情况,已经严重了,如果再吃,一定会继续加深的……

“不?”李隐野却将早上准备好的符灰和水的混合物沾满双手,混着血流:“如果不是饿的,皇兄怎么会说出这样傻的话呢?”

他捧起李琮惊慌的脸,轻轻地吻着他渗出漆黑血泪的眼角,虽然可怖,但他珍而重之:“还是说,皇兄更喜欢二皇姐的血肉?”

“这个世界上,除了三皇姐,也只有住在这儿的二皇姐了,所以你才会到这儿来吧?”

“要我去替你取来吗?”

“皇兄?”

一字更比一字温柔。

又字字尖锐锋利。

李琮看眼身后冷宫高墙,缓缓放下了手。

“皇兄,这才对。”

李隐野撬开他的嘴,温柔而不容半分拒绝。

“就这样,一直留在这儿吧。”

在李隐野沉浸在与皇兄相拥的满足时,冷宫最高处的瓦粱之上,一个路过的黑影,正顿足注视着这一切。

“主上。”

另一个黑影,随着风声,出现在他身后。

“你来了,看,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

“……”刚来的这个黑影,顺着他主上的视线看下去,就看到了那被强行留在这王宫之中,已死的李琮,不禁皱了眉。

如此深重的因果,恶臭的气息……

难道,这就是,那个玉国嫡长子,李琮?

他不屑地收回视线,却见主上依旧注视着:“主上,要管吗?”

“你见我何时那般好心过?”这黑影无谓地轻笑一声,“又不是话本,管了对我有什么好处?走吧,那老道怕是要跑远了。”

只是觉得有趣才看一眼罢了,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这黑影,便如月色一般,化入夜风之中,离开了。

留下的这个黑影又看一眼墙下的一人一鬼,也如来时一般,走了。

“琮,八方象地。状若八角而中圆,为镇圭。”

耳边除了熟悉的风声,便是有些久远的读书声。

“兄长,既然醒了,又何必装睡?”似乎有什么东西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了拍他。

“小玦真是,这大冷天,自己不睡懒觉就算了,还不让我睡?哪有这样的道理?”他笑着掀开被子,看着这个自从来到西北之后,就一直配自己的亲弟弟。

自李玦和李隐野来,已经过去了一年,除了军饷,带来的,还有冷妃和母后已然离世的消息——这也是为什么,是他们两个人一同前来的原因。

但相比李隐野的健壮,李玦本就孱弱的身体,在这西北,一日不如一日,但他在李琮面前,总是极力忍耐。

李琮心疼他,本来不讲究的人,硬是拉着李玦,一块儿讲究起来,偏偏,李玦总是“自觉”得让他没有办法。

李琮看着他苍白的脸,知道他大抵又开始难受了,起来往炭盆里添了些漆黑的石块——西北,哪有那么多可以去取用的燃料?牧民们用的,都是牛羊干硬之后的排泄物,可李玦这几年再如何过得不好,也是个皇子,即使不说,也是受不了那个味道的。

李琮除了往日里让人留意多囤积一点木材木炭之外,更是带着人在深山里开挖了一些黑漆漆的石头——在这个世界,几乎没人使用过煤矿,用的武器也多是冷兵器,因此硫磺、硝石一类更是少有人问津,这倒是给李琮留了一点便利。

只是如今这炭盆之中的火再如何旺盛,他竟也没有多少暖意。

“玦儿,来这边。”他一手拿过厚重的大衣,一手开了背风的小窗,“这儿暖和,怎么老喜欢坐在那风口?”

李玦往日听他这么说,多半就会听话地过来了,说不定还会和他玩笑两句,可是这一次,他却依旧看着门外的方向——即使厚厚的毛毡将外面的一切都遮挡。

“皇兄,七月十五,快到了。”

李琮正打算过去拉他,却听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眼下正是西北寒风呼啸的腊月,哪儿来的七月十五?“玦儿,你在说什么?”

可是,李玦却没有回答他,他放下手里的刚才拍在李琮被子上的书,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玦儿?”

“皇兄,你的生辰,就快到了,回去吧……”

“玦儿,你去哪儿……”

但李玦就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一样,轻轻地掀开毛毡,一下就被风雪卷走了。

“玦儿!”

天清一路揣着怀里的东西狂奔,差不多也快半个月了,说实话,再久一点,他也坚持不住了。

他干脆放慢速度,开始很不走心地逃跑。

很快,身后就出现了那一道追了自己这半月有余的气息,紧接着,被操纵的风就绊住自己的脚,缠住了自己的双手,将自己整个人困在了原地。

哎。

天清在心里惬意地叹息一声——我这把老骨头可算是能歇歇了,再跑就要散架了。

“天清老道,怎么不跑了?”刚才站在瓦粱之上的黑影出现在天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跑不动了,还是想明白要乖乖送死了?”

“尊上,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活的好好的,哪里有想死的道理,还没活够呢。”天清满脸讨好地说。

“哦,没活够?”黑影蹲下来,提起天清的领子,戳在天清藏着东西的胸膛,“都已经想不开到来抢本座突破要用的东西了,还没活够,我以为你是嫌死的不够快呢,乐游。”

“主上。”方才的另一个黑影应声出现在他身后。

“把东西拿回来之后把他的心挖出来喂狗,他的金丹什么的,都给你了。”揪着天清的这黑影,似乎并不想自己动手,丢下天清就打算走了。

直接回去,还是再转转,好久没出来了……

“等等,尊上!你追我的时候看到玉国宫里的那个鬼了吧?”然而天清却叫住了他。

“什么意思?”黑影有些兴趣地停了下来。

“尊上也知道,创世之初,未有人,更未有族群之分,自母神和父神现世,世间始有人之一说,可是,时间久远,人们甚至连母神和父神都不知道,更罔论知道他们究竟从何而来?”

所以世界,才会人信各路鬼神,个别欲求仙问道,而得道之人,又信所谓天上之人,却不知昔日天上之人却反信世界人。

跳出这一循环的,便是魔,或者亦可说,魔,鬼,妖。

“你再废话,我不介意亲自动手。”黑影笑眯眯地说。

天清缩缩脖子,简洁道:“尊上,我知道您拿到母神留下的这一点灵土不易,可是,我绝不是拿来自己用的,我这是为了日后人魔两方的未来啊。”

“你这老道,满嘴胡言!”乐游听不下去了——怕不是为了你们人族自己吧?

“接着说,”他的主上却抬手挡住他想贯穿这老道的爪子,“我对你马上就要编出来的这朵花有点兴趣,你不要告诉我,你要用这东西去救那个鬼。”

“……”其实您也可以不必如此文雅,本来想说的话却被对方说了,天清觉得自己的小心脏有点凉凉的,“……尊上真是神机妙算……”

“既然要救,为何不早救?非要再本座找到灵土之后?”黑影抬脚,踩上地上的天清,“你们道貌岸然的恶心样子,怎么还没改?”

“……不是,尊上,”天清觉得自己的骨头真的要断了,“我们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呀,天道,只有天道的指示……”

“天道,天道,狗屁天道!就你,还信天道?”黑影一脚踹开快喘不上气的他,“你还是直接告诉我,借给你,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成效吧?”

借?天清没忍住在心里腹诽:尊上果然是尊上,如此精打细算还真是会过日子。

“……三,三百年?”天清斟酌。

黑影压迫。

“两……两百……”天清思忖。

黑影伸手。

“一百五十年,不能再少了,就算我本事再大,从头教一个鬼,没有一百年怎么可能!”天清崩溃。

“行。”

黑影犹豫偏偏可,收手:“看在你好歹还留了一颗火莲子给我的份上,区区一百五十年,本座等得起。”

原来你还知道我把父神留下的火莲子给你了啊。天清肉疼——我也只有这么一颗的。

“主上……”乐游不是很能认同这笔交易——就算这老道再如何舌灿莲花,可是若是有了这灵土,主上就可以一劳永逸,直接一统魔族了。

已经过去数百年,眼见马上就要成功,主上怎么能因为一个新鬼,因为一个老道的说辞,就放弃这样的机会……

“乐游,纵使我们不信天道,有些时候,也是不能不做个顺水人情的。”黑影扔下天清,带上乐游,“回去了。”

……真,就这样回去了?

天清看着这两个黑影消失的地方,总算松了一口气——差点以为多年的道行真要陨在这儿了。

还好……等等,尊上!你不是忘了什么?

把我放开再走啊!

尊上!

“皇兄?”李隐野看着陷入过去的李琮,“明明我也是你的弟弟,你为什么就不能只想着我一个呢?”

“你是觉得做了这一切还不够是吗?”

一身单薄素衣的二皇女不知何时已经步出庭院,来到门前,却在离门不过一步之遥地地方停下来。

“白钰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李隐野将李琮拉起来,揽进自己的怀里,“本王觉得自己做得远远不够呢?还是说,白钰姐姐觉得这些人陪着不够,想要再多两个?”

从门外看不出来有什么,但从里面看,就会发现门框上,挂着的,满是骷髅——他们每一个,都是二皇女过去的眷族。

李白钰,玉国的二皇女,当初只差一步就登上王位的人,却一夕落败,被眼前这个不肖子孙用这样地巫术困顿。

任当初再如何无限风光,如今也不过凄凉漫漫。

“……”但她似乎对自己目前的近况并没有过多的担忧,她幽幽地看一眼李隐野怀中,因为刚吸食了血液,而显出些许轮廓,却恍惚无神的昔日太子,“李隐野,你应该知道,如果当初不是皇兄对你们多有照拂,你已经死了。”

“是又如何?”他不想和她多说话,抱着李琮就走。

“你杀他还不够,一定要这样折磨他?”李白钰看着他背影的眼神,愈发冷漠。

“白钰姐姐,”李隐野停下来,“本王叫你一声姐姐,你还真管本王了?本王只不过,是想用你,困住皇兄罢了,若是姐姐当真心疼皇兄,当初大可以袖手旁观,别忘了,第一个向皇兄挥动武器的,可就是姐姐你啊。”

过去的那一幕随着李隐野的话语闪现在李白钰的脑中。

袖子里握着的拳头几经变换,终于还是看着李琮那几近透明的轮廓,松开。

“……李隐野,”她轻声说,“放了……我们的皇兄吧。”

李隐野闻言,轻笑一声,重新迈开步子,不再停顿,从不回头:“姐姐若是想求我,不如自裁以示诚意吧。”

“李隐……”她想跑出去,却在将要踏出门栏的瞬间,被无形的屏障大力地弹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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