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霓虹未删减

潮水裹挟翻卷，浪潮一波一波击打灵台岸，增添溺亡风险。皮肤温度不断烧热灼烫，脑内思路被击成碎片，散开幻作空白，打乱成为宇宙混沌初开的无序。

陆兼犹带水渍的唇落在郑奚瘦削肩胛上，划过一道水痕。陆兼从郑奚背后伸出手臂钳住，温热呼吸隔着一层薄膜擦过郑奚后颈腺体，激起全身的战栗。

如风拂过整片草原，草尖成为风信，唤起整片原野苏醒。陆兼在此时总是保持沉默，如同醉酒后样貌，收起惯有调笑姿态。

郑奚时常会忘记陆兼是个乾元的客观事实，也许源于初见时陆兼有意为之的误解，也许源于平素陆兼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世家子弟必学的射艺都一塌糊涂的印象。此时背后喘息吐在自己后颈上时，郑奚才被提醒，陆兼亦是乾元之一。

不是乾元中的一个，而是陆兼又被归回了乾元之中。这二者，是有差别。

把脆弱背后暴露给野兽是很危险的举动，但作为洛都学宫心理学学生，郑奚在开学第一日就知道让他人接住自己朝地落下的后背是建立信任的捷径。

“我小时候听大人说，若在野外遇到狼的话，狼会搭住人的肩膀……这个时候一定不要做的就是什么？猜猜。”陆兼动作没停，从背后低声问。

“现在哪里还算野外。遇到一只野狗都难。”郑奚闭上眼，腿间灼烫沿下腹一路蔓延上来，努力压制呼吸，懒得调动大脑。

陆兼并不对这个问题善罢甘休，突然加重了一下动作：“猜么。”

好不容易平复些的呼吸又被打乱。郑奚咬住后牙：“不要回头？”

“小若真聪明，是不是之前听过这个故事？如果回头的话，就会被狼咬住颈动脉。反正大人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如果一直不回头往前走的话，难道狼还会一直搭着肩跟你回家么，那也太好笑了一点。”陆兼句尾犹带笑意，忽然把头凑过来。

对于为什么喜欢自己这个问题，郑奚不曾给出明确回答。

也许是没有什么确定的理由。如果不是“恰好”和他住进一间宿舍，又“恰好”误解他是中庸的话——如果把主角换成其他人……

还好这个世界的规则是“没有如果”。即使这个“没有如果”是自己一手造就。

但……如果之前郑奚真的搬离了寝室，如果真的选择中止这段本就有些怪异的感情的话……自己又会如何做？

还好，没有如果。

距离郑奚信素腺体越近，香气便越浓郁热烈。满城繁花烂漫是神都本色。

陆兼闭上眼，转开头，在馥郁香气间探出尖齿，咬入郑奚颈侧。

出乎郑奚意料的举动，一瞬间的惊愕后痛感与其反面相互放大，绝佳反衬，将人推上浪尖，心跳仿佛停了一拍，血液在身体中奔流涌动。

“而且，狼就不会自己转个脑袋么……后来大人就不肯给我讲故事了。”短暂只能听见喘息的沉默后，陆兼道。

郑奚脑内清醒逐渐恢复，取而代之的是身上的困倦。

陆兼避开了腺体，的确一直没有对他作出标记。

乾元可以标记坤泽，让对方产生难以抑制的依恋情感，坤泽也同样可以标记乾元，在对方作出标记后……如果他对陆兼作出标记，陆兼是否就不会再像以往一样回避？

陆兼的情绪变动不常在自己预测之内，身体上的互相标记会比一纸婚书有效得多，毕竟那是生理层面上的彻底改变。

荒谬绝伦的想法。郑奚低低骂了一声，努力把这个想法甩在脑后。一定是因为他们的信素匹配度过高了，即使用了抑制剂，在此种场景下也难以抑制高涨的独占欲。

去他妈的信素。莫名的恼怒在心中升起。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招来对付我？”陆兼再度吮吻颈侧红印后，对自己的艺术创作颇为满意，拿起床边一早放好的帕巾递过。

郑奚接过，颈侧仍残留微微痛感，语气平淡：“我只是觉得比起狼，你更像狐狸一点。”

“都是犬科，差不太多。狐狸也挺好……狐假虎威，那我躲在你身后，你是老虎么？我觉得小若更像猫，张牙舞爪的时候也挺可爱的。”陆兼难得有想帮忙的时候，郑奚却一点没领情，又往另一边挪了挪，大有立刻划清界限的意思。

一语不合就走开，还要人追着顺毛的样子也十分相似。陆兼想。而且提着后颈皮就不能动了，这点也一模一样……如果这后半句说出口，绝对没好果子吃。

陆兼心情忽然变好，阴云挪至郑奚头上。

“要一起洗一下么？”注定不会受到肯定答案的回答，陆兼问得自娱自乐。“你先还是我先？”

郑奚微扬起下巴，陆兼顺势浅吻一下：“等我。”郑奚点了下头，把帕巾搁在床头，又伸出手去把它对折，挪开视线，缩进被子，有意忽略室内满溢的信素气味。

汤药苦味加上牡丹香气，搭配十分怪异。闻久了却也就习惯。

浴室门被一把拉开，陆兼扫了眼嫘祖系统开关，在开启档位。

他不喜欢嫘祖系统。陈郡谢氏研发的东西……同为定位类似的以研发为主的世家，他最清楚这种科技所谓的“保护用户隐私”是什么意思。

当然在现在这世道，连在终南山上修道没准都会被十二时辰连续跟拍，实在没什么隐私可言，嫘祖系统早已全面铺开使用，但世家为自身家族秘密考虑仍会切断嫘祖系统或对其进行一定改造。陆兼宿舍内如今使用的是改造过的版本。

郑奚也不喜欢这东西——他连在线会议的静音键与关闭摄像头都无法信任，何况是室内的智能系统。陆兼随手把开关拨到了关闭，拧开淋浴头。

热水淋在仍未彻底降温的身上，冲淡体液与气味，淡白色水雾在浴室内不断升腾。陆兼忽然感觉有一股腥甜涌上口腔，呕吐是直接生理反应。他低下头去，漠然看着一股殷红颜色由浓转淡，又丝缕消失在水中。

水声开得很大，外间听不见什么声音。

陆兼品尝着嘴里一股铁锈味道，随便拿起牙杯漱了口，吐出一口淡红颜色，在纯白陶瓷洗漱池中显得格外乍眼。

今晚不能和小若接吻了。他那么敏锐，会被发现。陆兼想着，觉得有些可惜。

两张单人床中间仍隔着一张床头桌，没有拼在一起，在这种时候挤在一张床上就显得有些狭窄。

郑奚有些后悔之前和陆兼声明一切要按时间表规划进行，对于此类事情陆兼执行得比他自己还坚决准时。

再度躺在床上时，话题可以自由发挥，全看领起话题者的谈话水平如何。陆兼自诩手段高明，以往绝对不会问诸如体验如何这类有失水准的问题。

因此问这句时有些犹豫，陆兼低声问道：“刚才你有哪里不喜欢么？”

“……没有。”郑奚回答得言简意赅。“但有可能一直都不能——”

“我记得你不吃芫荽，一吃芫荽就会觉得恶心。”陆兼忽然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加以打断。

郑奚短暂怔住。

“我特别爱吃芫荽。你会觉得因为自己吃不了芫荽所以比我差么？”陆兼平静问道。

郑奚沉默后答：“……这比吃不吃芫荽重要一些。”

“只有不懂得欣赏芫荽的人才会这么说，菜里不加芫荽还不如死了。”陆兼故作夸张：“但这个有没有又一点都不影响，不是都挺开心的么。”

不是很恰当的类比，甚至可以说在偷换概念。但郑奚选择了接受。

“那你还真是挺容易死的。”郑奚语气平静，嘴角微上扬。

“是啊，我连老底都交了，还好小若是君子，不会趁人之危。”陆兼伸出手臂从背后将郑奚环住。

怀抱温暖舒适尚无困意。郑奚和猫的不同之处在于二者在一日之内清醒与睡眠的占比相反。陆兼和狐狸的不同之处在于……闻着更让人惬意一些。

“最近都要忙论文么？”陆兼指尖划过颈上红印，“那我岂不是要独守空房很久。”

“不会忙太久，下周就是校庆。”郑奚道。

洛都学宫校庆日着实特殊，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之日。千年前帝国爆发内乱，叛军侵占洛阳神都达十年之久，十年后方被太子率天策军平定，平定之日叛军火烧神都城，洛阳繁华毁于一旦。传闻建校者在火光废墟中临洛水卜筮，望见有龙自水而出，盘旋于一块焦土上久久不去，故此选定洛都学宫之址。

传闻龙于洛水腾空而出时，带出巨石，上书：“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天地间阳气绝灭，经七日复生。

太子代表帝国中兴复生，洛都学宫代表神都复生。

洛都学宫也从此开始与太子遥相呼应，当今太子虽长久居于长安，但千年校庆之日必会前来，洛都学宫为筹备这一盛典日夜赶工，一个暑假间校内人数不减反增，夜里要拉住遮光帘戴上耳塞才能勉强忽略施工尽量入睡。

学校安保也不堪重负，学宫内闲杂人等增加许多，论坛上有关丢东西的抱怨此起彼伏。连郑奚每日必到的藏书楼也要进行装修翻新，不然他才不会在寝室里写论文，在陆兼干扰下效率难免降低。

不过这也都只是校庆前的小插曲而已，面对千年一度盛会，大家的忍耐度有所提升。郑奚虽然觉得和自己无甚关系，但目前忙于赚奖学金大业，也无暇抱怨。

郑奚的生辰是七月十四，秋日拔禊之日。除恰好在校庆前一日外，大小也算是个节日。对此，陆兼评价道：“连出生都是消灾驱邪的日子，小若真是天生的话本正面人物。”

郑奚对此的回应是冷哼一声。

他还不知道陆兼的确切生辰，这不是十分应该的事情。郑奚曾检索陆兼档案，平日里也进行许多默默观察，陆兼只是说档案中的生辰时间是错的，具体是哪一日他也不记得，也并没有庆祝生辰的习惯。

距离陆兼很远时，郑奚总觉得他很近；距离陆兼很近时，郑奚又时常会觉得相隔甚远。有时候兜转迷失太久，一转头反而能恰好遇上。

本来是应该对陆兼这种人嗤之以鼻，却总在最后时刻觉得还有点意思。“有意思”是件难以解释的事情，像人常难细究一个笑话为何好笑一样，解释细分下去往往会走向无趣。

“出游和生辰的事在校庆之后再说罢，校庆前要把这些内容赶完。”郑奚有些困倦。

“啊，要被放鸽子了。”陆兼故作抱怨语气：“为了奖学金这么辛苦，没想到小若也有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

“活着就要吃饭，吃饭就要有钱。”郑奚合上眼。

郑奚绝不会为所谓的骨气饿死自己聪慧的头脑，陆兼对此十分了解，郑奚的骨气往往体现在泾渭分明上，没什么能说服他的理由便不会拿别人的钱去吃饭。

“为什么要在支持保护中庸坤泽权益的活动上签名？”陆兼望着背对着自己的郑奚侧脸，平静问道：“学宫里这种活动近年此起彼伏，最后议案也就是交到上级就没了什么下文。或者学宫会派个人出来哭诉不易，做出些可有可无的妥协……那些组织者是有意利用你是郑氏长公子，扩大影响力而已。”

那些议案纸张被送到崔衍那里，崔衍一抬手便把它们都扔进了碎纸机。陆兼望见时也并未说什么，此前有无数个崔衍，此后也会有。

“人不会满足于接受不公平的，改变需要时间。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而已，世家出身不是我可以选择的，我觉得没什么。”郑奚答得坦然。

陆兼轻笑一声：“不公平的事情可实在太多了。例如世家的存在，帝国的存在……它们存在已经千年之久了罢？人们还是没有等到公平。”

这实在是反叛至极的语言，若细究下去甚至有叛国罪的嫌疑。但郑奚并没有打断，因为这是陆兼在调笑之外难得一见的另一面。

“在帝国里许多人的命运从出生开始就被决定。乾元、中庸、坤泽……世家，平民……每个人的命运路径几乎没什么偏差的空间。世家用廉价的虚拟现实技术娱乐平民，让平民放弃思考，再放出少部分资源让平民争斗哄抢。是乾元还是中庸或坤泽，是世家还是平民，这些标签把人分成许多类别，在彼此的争斗中互相消磨，只要帝国能这样运转下去，公平就不会到来。”

“……学长的想法是？”郑奚没有予以反驳。

“我哪儿有什么想法，我只想混吃等死，再把你菜里的芫荽夹到我碗里。”

“不过有时候太平久了，偶尔混乱一下也挺有意思的罢？冲突会起到加速的作用，让人们突然注意起来以前不曾注意到过的事。也许会出现一个消除了那些标签区分的新世界。”

不再有乾元、中庸、坤泽的区分，不再有世家与平民的分化。

有一种事物，符合陆兼的定义。

“学长是说——”郑奚的这句话被陆兼用手打断，陆兼将手指竖在郑奚唇边，作出噤声的手势，而后把头又埋在了郑奚肩上，嗅闻对方气味。

“困得我都胡言乱语了，还是睡觉比较重要。晚安，小若。”陆兼吻了下郑奚肩膀，合上眼睛。

较为敷衍的晚安吻。一股又泛上的铁锈味道被陆兼强行压制了下去。

一切事物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而后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