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世上有种钓者，钓鱼要说成是对鱼的精准投喂，鱼上钩要说是鱼以身相许。把鱼放回池里是善心大发，把鱼带回家便是盛情难却。无论如何，道理总在他那里。

钓者神乎其技，选尽天下佳饵利钩，从无失手。天下无敌自然无比寂寞，无趣间却因机缘巧合得见雏龙，惊鸿一瞥，自此日夜挂怀。历经万难终于攀上昆仑天脉，人踪俱灭千鸟飞绝间，钓者执金杆佳饵欲钓池中游龙，却不知欲获游龙，只可无饵直钩。

驯服与被驯服的界限从来模糊。或许钓者从与游龙得见的第一面起，命途便早已注定；再或许游龙宁肯让利钩刺破喉咙，也要与凡人再得见一面。

这些故事与陆节无关。看了许多他人故事，终究还是要合上书册自己去红尘里走一遭。

但看得多了便也有了些经验心得。他可以得窥，这故事大概不会收获好结果。

孽缘也是缘，坏结果也是有结果，翻白眼可视作是青眼有加的变式，骂他祖宗十八代可看做对他关怀备至，连他祖宗是谁都能知道个门儿清，他自己都未必知道——人生在世，要点在于先缠上再说，所以陆兼并不太在意。

因此，他还是一样姿态，倚在风明楼门口柱子上，划着手中玉牌，等着郑奚与陆节说完话，偶尔也瞥上那么一眼。

这俩人实在从不逾矩。毕竟陆节即将启程，郑奚无论是作为曾被多番照顾的学弟，还是郑氏长公子，再或是如今与陆兼关系较为紧密之人，都该前来致意。

但还是尴尬，尤其以最后一个身份。

“文谨学长一路顺风。”路程才两刻钟，顺不顺风也耽误不了多久；

“……仕途平顺。”不用说也平顺，应当说青云直上。

“身体健康”四个字还卡在喉咙里没滚出来时，陆节平和微笑，伸出手来轻拍了拍郑奚肩膀，是对后辈的关怀之意：“若何也要多保重，你发表在《长安学宫学报》上的那篇论文我已拜读过，受益匪浅。”

那篇论文的主题是拟偶大规模应用后对人心理健康产生的影响。结论是，可能产生一定的负面作用。人类可能因无法区分拟偶与人界限而导致社交与沟通能力下降、进一步丧失社交兴趣，甚至导致人对自身价值判断的进一步模糊化。

这篇论文被洛都学宫拒稿，然后被长安学宫接收。原本郑奚曾对此产生疑虑，可导师直言研究不是为锦上添花而作，只要是客观严谨有价值的结果，都应该被学界知晓。

郑奚本被说服，且也毅然发出，对待短暂争议也保持了视而不见，此时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项创造对世间的影响本就该经过多重讨论，创造者更该慎重对待。若何那篇论文对我的启发很大，可惜今后要埋头于案牍书山之中，潜心治学的机会怕是要少得多了。”陆节行至车驾前，感慨散在风里：“洛都学宫的这些日子真是值得怀念。”

“多谢你特意相送，就送到此罢，日后阿兼若与你一同来长安，可知会我一声。”

郑奚的心在胸腔里猛地震动了一下。陆节依旧神色如常，目光披身似水柔和。

“我之前的那些话……是我冒失唐突了，还请若何原谅，也请不要放在心上。你和阿兼都要多加保重。”陆节登上车驾，透明玻璃门水平滑动合上后旋即转为墨色，将陆节身影隐没其中，话音犹萦绕耳边。

车内依旧看得清楚。陆节倚靠舒适真皮座椅，将视线从恭谨站立的墨色身影挪开，落至柱旁。陆兼和陆节隔着一层，相互直视。

数秒后，陆节转开视线，对驾驶位的拟偶平静道：“出发罢。”

寝室内暖色灯光昏暗，电脑屏幕挂灯是唯一冷色光源。全息投影上数据被拖拽进分析软件内快速滚动，找出彼此间规律联系，得出可靠客观结论。

送离陆节后，陆兼与郑奚吃过晚饭便回至宿舍。陆兼也瞧出那顿饭郑奚吃得实在心不在焉，筷子在手里掂了几个来回便停住，一副若有所思样子。

于是余下菜色也就打包带回，陆兼半躺在床榻上吃得自得其乐，郑奚从回寝室起便坐在电脑屏幕前，盒子里的油凝固变白，陆兼已小睡几遍又醒，郑奚身形依旧没动。

郑奚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节奏有所错乱，可归因于身后陆兼已一个翻身起床，正亲吻郑奚颈侧，吐气温热，留下点点红痕，并有一路向下之预兆。

“等一下。这里今晚要分析完……”郑奚等待进度条攀行至百分之百。奇怪，明明是最新式的设备，却觉得分析得很慢。广告说这款算力有极大提升……是被骗了。

“刚才明明和我说子时前就能完成的。现在已经子时过半，严重耽误下一项任务进度。小若时间管理的技能还需加强。”陆兼的手已经滑入里衣：“如果按计划内安排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进行到这一步……”

郑奚咬紧下唇，很想把在背后黏着的陆兼一把甩在地上，可惜师出无名。

“任务量比我想的要多。……这篇要在校庆前完成，没和你开玩笑……”后面的模糊字音被咽了下去，进度条终于从99.9%跃成了100%，最后一刻总是十分漫长。

郑奚视线扫过屏幕，还好，数据结果符合预期。下一秒便被陆兼身影挡住。

因着千年校庆，洛都学宫学报会有增刊及多个学会征稿，投稿门槛有所下降，并且学宫增设了多个奖学金项目，可以趁这个时节多申报些项目……多拿一点，奖学金。

还没把和陆兼的事告诉家中，不知怎的并不太想说。之前在学宫内支持坤泽权益的活动上署了名，却因世家身份而被拿去大做文章，家中知道后震怒，且自己并不知悔改，月俸被彻底停掉。

郑奚无法理解捍卫自身应得权利为何有错。和陆兼的事传回家中后，受罚或可以一笔勾销，大概率还会给他许多奖励，但郑奚也同时无法理解，自己选择和谁在一起为何应该得奖。

在拿陆兼的学宫卡划了许多日后，在饭堂偶然碰见白墨，郑奚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请教对方生财之道的欲望。但因多看了白墨两眼，白墨头上仿佛有雷达精准获取到了这视线来源，让自己浪费掉了人生中宝贵的一刻钟。

还好，还有奖学金这条路。这几日辛苦一下，大概可以获得东宫太子特设奖学金。

肉体某处感觉被放大后，分配给思考的份额显得不足。

“小若在走神。”耳畔陆兼声音响起，吹出热气激起皮肤战栗：“这样很不尊重我。”故作委屈的语气，大概率是作为要挟作出过分举动的凭据。

“没有。”郑奚依旧否认，身体下意识般挪了挪。

皮肤紧密贴合的温度犹如黑暗中一丛火光，温暖安全。但若滞留过久，郑奚便会担忧被灼伤的风险，下意识地逃离一步。也许不是担忧灼伤疼痛，而是怀疑自己会被温暖引诱，昏沉欲睡，放弃了再行路启程机会。

其实隐约在有意躲避今晚安排，可惜陆兼小睡醒得十分准时。

“不光推迟时间还走神，好过分。”陆兼轻车熟路摩挲几个紧要关隘，手腕轻带郑奚肢体，摆出合意姿态。

略带苦意药液气息又若有若无萦绕鼻尖，暖意升腾直至灼热。隔绝贴也难以阻挡丝缕牡丹香气。

郑奚能察觉到较往日不同的漫长恶劣，但不知该和什么原因予以对应。陆兼的情绪行为有时难以用逻辑常理推测，只能依赖直觉抓住幽微蛛丝，随之探寻。

“……还不行。”郑奚凭借当前姿势预测到了可能发生的动作。心理咨询确实颇有成效，却还没跨过这重关隘，仍需过程。现在他仍然会潜意识中认为那是一种侵入，压抑久远的回忆阴影会迅速重现。

至于何时能跨过，能否跨过，并不确定。咨询师总会说些乐观的话，但导师镜片后的眼冷静平和，更让郑奚信任：

“若何，目前看来我们的咨询进展很可喜，其实已经大大超过了我当时的预期，这点并不是安慰，你是非常优秀的学生，我对你无法隐瞒。但这件事上，我们需要顺其自然……是的，心理治疗也需要顺其自然。有的时候过于刻意反而会起到反效果，不要过多在意这件事。”

“和陆兼在一起也不必太在意这件事。”导师念到陆兼名字时像一声喟叹：“没那么重要。”

不要过多在意。可如果不能成功的话……这是某种意义上的缺陷。

“不是那样……还有别的。”陆兼的声音从下首传来，“别那么狭隘。”

郑奚的手忽然攥紧床单，骨节突出分明，松开后留下规律褶皱，似涨潮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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