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轮回小说阅读

顾星寒撩开门帘进了拉面店，虚拟看板娘一如既往地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喊出了“欢迎光临”。

店铺巴掌大点地儿，一半被开放式厨房占据，一排吧台座紧挨着高出厨房操作台一些的木制柜台，铺着玻璃保护板的桌上摆着吃拉面用的调料和插筷子的木桶。

“一位客人，里面请~”虚拟看板娘笑得花枝招展，却换不来顾星寒的一个侧目。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少女的虚影，径直往店里最深处的座位走。

掌勺的是个中等个头的年轻男人，男人此时正背对着顾星寒，肩部宽阔，脊背笔挺。他抓着漏勺，低头盯着面前装骨汤的大锅，听到看板娘的招呼回过头，眯起眼朝顾星寒笑：“来了？”

男人穿着背后写着“面魂”的黑色T恤，T恤外围一条卡其色围裙，看穿着与普通的餐馆帮厨无异，可一双眼角微翘的桃花眼却明亮好看，眉宇间隐隐的锋利英气也不似市井之人。

热气混着骨汤的咸香从铁锅里飘出来，呼了顾星寒一脸，热度蒸腾得他耳根有些红。他“嗯”了一声，抓过已被磨得边缘掉色的圆椅坐了下来。

“还是照旧？”男人越过柜台给顾星寒递来一杯凉水，他白瓷色的机械左臂在玻璃餐桌上碰撞，手腕处的球状关节在转动时发出一声细微的电子噪音。

顾星寒的视线不自主地在男人的手上停了一瞬，又仿佛无意般飘向别处：“对，照旧。”

男人点点头，缩回厨房里去准备食材。顾星寒灌了一口冰水，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厨房里的男人。

这男人自称岚九，是顾星寒加对面这间小拉面馆的帮厨，而顾星寒则是面馆的常客之一。

岚九这名字明显不是真名，但在43区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灰色地带，用假名字的人没那么稀罕。岚九既然不愿多讲，顾星寒便也不便多问。

顾星寒在意的是岚九的手。那只机械臂是顾星寒帮忙安装和调试的，自然一下就听出刚才那声杂音有些不正常。

顾星寒仰起下巴观察着岚九。

做拉面贵在速度。

岚九将面送进滚水，用长筷子打散，转身抓起炒勺往海碗里舀了两勺纯白的骨汤，又从一个小罐里倒了些粉末状的调味料。此时面已经煮好了。岚九提起装面的网漏一晃，多余的水分便全被漏了出去，只留口感劲道的细面被他摆进汤料之中。

叉烧、面码、笋干和溏心蛋纷纷加上，最后再撒上一些碧绿的葱花。不出一刻，一碗香喷喷的叉烧拉面便被端到了顾星寒面前。

岚九做面的动作一气呵成，看不出有何异样，只是最后把面端过来的时候手腕结实地抖了一下。一些汤汁洒在桌面上，岚九收了手，笑容中多了份惭愧：“抱歉，你等等，我去拿抹布。”

这看似不经意的失误证实了顾星寒的猜测，他叹了口气：“怎么，又在疼吗？”

岚九敛起目光，转了转手腕：“不碍事。”

顾星寒却皱起眉：“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吗……连碗都快拿不动了，想必幻痛得厉害吧？”

岚九依旧是漫不经心：“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不过是这两日老板不在，我一个人有点累了而已。”

顾星寒认识岚九已有将近四年，自然知道这家伙又在逞强了。他板起脸来：“你今晚来我那里，我帮你看看。”

“这……”岚九面露难色，“可我之前更换机械零件的钱还……”

“钱不钱的不重要。”顾星寒态度坚决，“我既然是调律师，就不能干看着周围的人受苦。”

顾星寒说到此处，眼见岚九眼中的神色不知为何冷了下来。他心里“咯噔”一声，马上住了口，低下头去：“我也不是，也不是强求……你要真觉得对不住，这顿饭给我免了单就是了。”

顾星寒感觉岚九的冷冷的目光在他头顶飘，直到另一名顾客进了门才消散开去。

见岚九去招呼新客人，顾星寒的情绪一下跌到了谷底。

顾星寒啊顾星寒，你明知阿九个性要强，不喜欢别人干涉，干嘛对他说话那——么重。看吧看吧，现在人没约到，还惹了一脸灰。

顾星寒从插筷子的桶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正准备掰开，忽然又被岚九的阴影罩住了头。

顾星寒抬起头来时，正撞上岚九居高临下俯视他的目光。

“免单什么的我做不了主。你把价钱记好了，我下个月发了工资还你。”

岚九的脸背着光，似笑非笑，脸色说不上好看。可在顾星寒眼里简直是天降甘霖，和颜悦色，神仙下凡。

“好好好！我今天晚上没事，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刚跌进谷底的心情直冲上了云霄，如果接受过犬化改造，顾星寒此时一定已经愉悦地摇起了尾巴。不过即便没有那些感情外化设备，顾星寒那双亮晶晶的圆眼睛也足以让人联想到被主人爱抚的小狗。

岚九侧开头，勉力控制着自己不笑出来。

岚九爱猫，但喜欢调戏小狗。

。。。

顾星寒家离岚九打工的面馆就隔一条马路，今夜客人不多，又有前些日子雇来的临时工小妹帮忙，到了凌晨一点来钟，岚九便下了工，换上常服出了店门。

43区的夜晚总是很长，岚九出来的时候，马路两旁店铺的霓虹灯和招牌都还亮着。各色人造光线中，小年轻们三两成群叽叽喳喳，摆摊的小贩兜售着据说是从上城区搞到的电子元件，路边的小迪厅传出电子乐的噪音，路上人来车往，一眼望去，好不热闹。

岚九过了马路，拐进一条没有街灯的小巷，周遭的噪音与人造光一下子尽数隐去。远处的一盏路灯下，几只野猫聚在垃圾堆旁。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明亮的光，见到岚九过来，一眨眼就跑得不知去向。

岚九将脚边的易拉罐踢到一旁，快速朝不远处顾星寒的居所走去。顾星寒居住在一所公寓的三层，一个人租下了一整套两室一厅。

岚九刚按了门铃，门就开了。顾星寒端着一张殷勤的笑脸，一双眼就依旧如小狗般亮闪闪的。他侧了身将岚九迎进屋来，给他脚边递了一双拖鞋：“家里有点脏，你别介意。”

岚九往客厅里瞅了瞅，心道这屋子现在的样子可要比自己暂居的时候整洁多了。

此时一股子芳香剂的味道窜入鼻子，岚九便知道顾星寒是赶在自己来之前收拾了房间，连垃圾都没来得及扔，就堆在门后的角落里。

想到顾星寒手忙脚乱打扫房间的样子，岚九又有点想笑。

“我们去里面吧。”顾星寒说着把岚九往里屋带。

顾星寒的工作是智能机械调律师，专门为经过机械化改造，却无法完全适应新躯体的人们调试、维修和更换机械躯体的元件。别看顾星寒一副傻愣愣的不靠谱样子，可调率的手艺却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好。顾星寒开了里屋的门，岚九便自顾自走进去。屋子中间摆着一张连接着各种电子设备的手术椅，岚九一面走一面退了上衣，赤裸着上身半躺在手术椅上。

岚九的两条手臂和腹部的大部分被冷白色的瓷制人工外皮覆盖，心口处的暗灰色金属装置却直接暴露在外。金属陶瓷和原生皮肤的连接处因为摩擦和牵扯而泛着惹人怜爱的淡粉色，有些地方则渗着一些血丝。岚九的皮肤很白，因此这淡粉和血红看上去格外眨眼。

岚九的这副躯体，顾星寒再了解不过。实际上，三年半前的那个极冷的夜晚，正是他从巷子深处的垃圾桶旁把岚九捡回家的。

顾星寒还记得那个时候岚九的样子。那时他刚加班回来，抄近道往家走，手里抓着在小卖部买的廉价啤酒，嘴里哼着小曲儿。他拐了个弯，看到不远处的垃圾桶旁倒着个人。那人侧躺着，一丝不挂的身体上布满伤口，瘀伤、割伤、勒痕……两腿之间更是一片令人侧目的狼藉。顾星寒吓了一跳，一开始以为是被人粗暴使用后随意丢起的泄欲玩具，靠到近前才确定是个活人。

顾星寒将岚九捡回家，小心清洗干净，细致地包扎伤口，冒着被感染的风险给他的记忆体杀毒，又费尽心思去电子元件市场上搞了一批与他的义体匹配的元件，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终于唤回了岚九的意识。

顾星寒对岚九的身体无比熟悉，甚至比岚九自己还要熟悉。可即使如此，见岚九半裸着躺在自己眼前，顾星寒还是禁不住心跳加速。他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扯来两根导线接进岚九后颈处的接口，手中的仪器立刻显示出许多数值来。

“嗯……我果然没猜错，你的左手手腕有个电阻出了问题，我帮你调一下吧。”

岚九没吭声，直接伸直了手臂。

顾星寒抓了把凳子过来坐下，轻轻抚摸着岚九手臂内侧的人工皮肤，并在他肘窝处按了一下。一块人工皮肤缓缓从岚九手臂上分离下来，将灰白的人工肌肉、深蓝的导电液导管和炭黑色人造骨骼暴露在两人眼前。

顾星寒拿了镊子拨弄着：“这里怎么样？”

岚九沉默。

“这里呢？”

岚九：“……”

“那大概是这里吧——”

“嗯——啊……”

岚九压在喉咙中的呻吟像一道咒语，瞬间让顾星寒陷入了石化：“抱歉，弄疼你了吗？”

岚九用另一只手遮住脸，扭开头去：“你快点……”

顾星寒虽然提前给岚九做了简单的感觉切断，但机械臂的触觉系统仍旧和岚九的大脑相连，他刚才碰到了幻痛的症结所在，自然带来了不小的刺激。

岚九不是会轻易喊疼的人，刚才自己那一下估计是下手太重了。想到这里，顾星寒心里升起一丝不忍，手上的动作却愈发利落起来。他调整了机械元件的位置并换掉了一个已经磨损的接头。随后抬起头，将人工皮肤按回到原先的位置。

顾星寒这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出了一头汗。倒是岚九一如既往地淡定，只是他脸上没什么血色，看上去有些疲惫。

岚九抬起手臂活动了一下，松了眉头：“谢谢你。”

顾星寒挠挠后脑：“你跟我说什么谢，多见外。”

岚九从椅子上站起来：“钱我下个月一定会还你。”

顾星寒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管岚九要钱，但他知道岚九自尊心强，怕自己坚持岚九生气，于是只好顺着岚九的意思点点头。

看岚九要走，顾星寒却禁不住伸手抓住他那只刚被修好的手臂：“来都来了，喝杯茶再走吧。”

岚九打量了顾星寒一番，抽回手来，却没有拒绝。

两人来到客厅，顾星寒虽说是留岚九下来喝茶，手边却没有像样的茶具，只好给了岚九一只马克杯。岚九倒也不介意，捧着马克杯就喝。

岚九喝茶的动作很斯文，看上去像个上城区有教养的小少爷。顾星寒从热茶的蒸汽后面偷窥着岚九，没一会儿就被发现了。

“你想说什么？”岚九放下茶杯问道。

顾星寒知道自己瞒不过岚九，于是也放了茶杯：“那个……是这样的。”他搓搓手，比刚才给岚九做手术时又紧张了几分，“我想拜托你件事……你，你觉得不合适千万别勉强。”

“……说来听听。”

顾星寒习惯性地挠挠头，吞吞吐吐地开了口：“是，是这样的……我朋友之前给了我两张游乐园的门票——就是那个，幻想世界，15区去年新开张的那个。”顾星寒说着指了指天花板。昼之城的所有城区都是以螺旋式垂直排列，15区自然位于顾星寒头顶，“我在想，一个人去也怪无聊的……要不我们一起……”

岚九将双手抱在胸前，又露出那种顾星寒最害怕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哪个朋友？”

顾星寒没想到岚九会问这个。其实门票是他求爷爷告祖宗，几经拜托才终于从票贩子那里花大价钱搞到的，目的就是为了赶上周末的嘉年华。但他总不能这样直说，于是只好避重就轻：“就一个大学同学，你不认识——这不重要，你，你愿意陪我去吗？”

岚九用手掐住下巴，似乎在思考，顾星寒感觉自己的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什么时候？”岚九忽然问道。

“这周日。我之前和老板确认过了，你这周末轮休。”

“你知道的倒是挺多。”岚九说着冷笑起来，顾星寒瞬间便没了底气。但岚九却又话锋一转，“不过倒也不是不行。”

“真的！”顾星兴奋地寒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导致碰倒了茶几上的水杯。热茶水没眼力价地直洒到他裤裆上，烫得他手舞足蹈地大叫起来。

顾星寒的狼狈样换来岚九的一声叹气。他抓过两张手纸，仔细帮顾星寒擦起来：“你这人，都多大了，怎么还是这么莽撞？”

岚九凑在顾星寒身侧，手就在顾星寒胯间二两肉周围转悠。偏偏岚九今天穿的圆领衫开口很大，顾星寒一低头就瞅见了岚九没有机械化的左胸上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红。

虽然刚刚岚九赤膊的样子顾星寒都见过了，可此时对方穿着衣服，反而让顾星寒想入非非。他羞赧地收回视线，心道着“非礼勿视”，将餐巾纸从岚九手里抢下来：“我没事，我自己来。”

顾星寒低头猛搓，那动作看上去不像是在擦水，倒像是在威胁自己的小弟不要露馅儿否则就把它废了。

岚九把顾星寒的样子看在眼里，也不多话，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行了，别擦了，一会儿换条裤子吧。”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了点，随后抬起头，“周日早上八点，我们在路口见，你看成吗？”

顾星寒点头如捣蒜。

“但我有个要求。”

“你说你说——”

岚九抬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衣架上挂着的那件，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的白色暗纹西装：“不许穿那件。”

顾星寒正想喝水，差点没再次把杯子翻倒在裤裆上：“你，你怎么知道的！”

岚九哼笑一声，没回答顾星寒：“总之，别忘了。”

他说着起身向玄关走去，留给顾星寒一个潇洒的背影。

当大门缓缓关上后，顾星寒还是忍不住高声欢呼起来。

太好了，我约到了！我总算约到了！！

顾星寒倒在地板上打起滚来，高兴得仿佛像是忽然接到了来自上城区的移居邀请。

阿九总算答应和我约会了！！！

与此同时，公寓外。

岚九在路边停下脚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叼了一根出来点燃。

想到顾星寒那冒失又真诚的样子，一种暖融融的感情便春潮般在岚九心中蔓延开来。

岚九抬起头，吐出一口烟圈。白烟忽悠悠地飘向黑沉沉的夜空。

已经五年了……也许，是时候向前看了——

岚九有个习惯。

他睡觉起来的第一件事，是要确认身边有可以防身的道具。一把小刀、一根皮带，或者是一支笔也可以，他把这些道具握在手里，原本过速的心跳才会平静下来。

岚九几次试图改变这个习惯未遂。但好在，43区大部分人都没有时间闯进别人卧室的习惯，而且这地方人人都有那么一两三个怪癖，就算被注意到，也顶多是换来一个白眼或是一两句不疼不痒的嘲讽而已。

岚九用拇指指肚在枕头下的弹簧刀柄上摩挲了一阵，终于坐起身来。

他抄起床头放着的T恤和牛仔裤套上，走进盥洗室。洗脸池的水龙头老旧生锈，一旋转就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岚九简单洗了脸，抬头去照镜子。

他盯着镜子，镜中男人也盯着他。男人的黑色直发略长，有些挡视线，他眉头紧蹙，眼中无光，嘴角耷拉着，显得冷酷而不怀好意。

岚九蹭了蹭流到嘴角的水滴，用两只手指将嘴角撑起，镜中的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阿久，笑吧，你笑起来很好看。”

亡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岚九从镜子里打量着后方，一个虚影在暗处一闪而过。虚影拖着半截身子，人工内脏的导管耷拉在地上，黑色的液体从里面流出。

岚九迅速闭上眼，等待耳鸣过去后再缓缓睁开。

虚影已经消失了，灰色的阳光从窄窗外射进屋子，阳光里什么也没有。

顾星寒曾说过，幻痛与虚影是大脑的恶作剧，岚九总想，要是有办法把自己这恶作剧成瘾的脑子换一换就好了。

可惜，昼之城人工义体的移植技术虽然发达，但大脑更换术却是被法律和道德双重禁止的——很显然，哪怕人类已经掌握了人体工学的终极奥义，大部分人却依旧迷信灵魂的存在，并对大脑这个灵魂的容器抱有一种类似宗教的崇拜。

岚九摇摇头，将这些恼人的哲学抛开，离开盥洗室回到房间里。

与43区大部分豪无自理能力的单身汉（比如顾星寒）的狗窝不同，岚九的房间虽然设备老旧，家具不多，却整洁得仿佛不是人类的居所。单人床铺总是整齐的，地面也纤尘不染。洗好的衣物被叠好堆在旧沙发上，唯独茶几上散乱地瘫着些颜色鲜亮的宣传单与电子元件。

岚九从茶几抽屉里取出两瓶药剂，蓝色的是中和剂，橘色的是止痛剂。他两种药剂各取出了一颗，杯子里没有水，他便直接将药片咽下。过了一会儿，他的电子眼有了变化，视觉清晰了些许，视野中的色调也略微明艳了些。他叹了口气，起身准备出发。拉面店的高汤用完了，今天又是客人很多的周末，他得早点过去，再煮上一大锅。

他绕过茶几去抓挂在衣架上的外衣，却在此时被一阵晕眩袭击。他屏住呼吸跌倒在地，手压在茶几上，将一个放在茶几边沿的相框碰倒。

岚九心里一惊，想伸手去接住相框，却还是晚了一步。

木制相框掉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不安的脆响，岚九忍着晕眩将相框拿起，果然见相框的玻璃板已经完全碎了。岚九叹了口气，连忙将相框翻转过来，将一张相片从相框中取出，摊在手心里。

在这个被虚拟电子影像统治的时代中，这种纸质的相片已经不常见了。相片很老，有些褪色，但显然是被人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连边角都没有一点磨损与折痕。

照片中站着两个男人，左边的是个穿军装的少年，看上去约莫十七八的年纪，他表情僵硬、神色冷漠，一双森森的大眼睛眼睛宛如黑洞，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没丝毫兴趣。而少年身边站着的年长一些的青年则与少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一手搂着少年的肩膀，一手比出V字，他咧着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满脸都是灿烂阳光。

岚九的视线聚焦在呵呵傻笑的青年脸上，他捧起照片，眼中浮现出些许温存眷恋，但这份眷恋却在青年的面庞与岚九脑海中那个幻影重合后烟消云散。

岚九像是被电到般放下照片，深吸了一口气。

谷风驰不在这里，他已经死了。岚九提醒自己。

自己的爱人已经死了，五年前，在昼之城的第89层，尸体掉进深渊，连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岚九冥想了一会儿，幻影终于消散。他再次睁开眼，没勇气再去看手中的相片，却也不忍心让相片就这么躺在茶几上，躺在一堆没营养的传单中间。他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手机，将照片夹在手机和手机壳之间。

今天得去买个新相框。岚九一面这样想一面出了门，并顺着这个思路开始思索着今天的行程。今日是周六，店里的客人少不了，估计不到凌晨三点是下不了班的。那之后他还得去趟24小时营业的超市买点东西，顾星寒那小子约自己周日去15区的游乐场，目的显然不止是和自己坐个旋转木马。顾星寒准备多时，自己也得拿出些等价的敬意来。

顾星寒是岚九的救命恩人，岚九被顾星寒救醒来后很快就发现这他对自己有意思。而岚九也不讨厌顾星寒。

岚九看重的，一方面是顾星寒的性格。岚九曾经暗示过，如果顾星寒愿意，两人可以发展成肉体关系，可他的提议却被这小子严词拒绝了。顾星寒宁可花费三年时间半单恋和等待，也希望和岚九成为真正的情侣——这份真情，是如今的昼之城着实少见。

但是，真正让岚九允许顾星寒接近自己的原因，却在别处。

顾星寒与谷风驰，不知是不是天意，两人不仅姓氏读音相似，长相也有五分相像。和谷风驰一样，顾星寒也拥有高大的个子、修长的四肢和小麦色的皮肤，他笑起来时，左脸颊会像谷风驰一样现出个小酒窝，而眼睛也会像谷风驰一样眯成两条弯弯的线……

当光线足够昏暗，当岚九的视线因为电子眼的损耗变得足够模糊，他便能从顾星寒身上找寻到谷风驰，那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生命——真实的触感、真实的声音、真实的体温、真实的存在……

在这个遍地都是幻象的世界里，真实比黄金更可贵。岚九从昼之城的上城区一路坠落，却最终选择留在43区，留在顾星寒身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岚九的爱人谷风驰已经死了五年，死前那男人抓着岚九的手，叫岚九好好活下去。所以岚九做了决定，若是顾星寒开口，他便同意。

。。。

岚九的家离拉面店不远，就隔了一个街区。他步行穿过车辆稀少的小巷，拐过街角后却看到几个鬼祟的人影站在店门前，将店里最近雇佣的打工的那个叫艾琳的小姑娘围在中间。

岚九认识这几个留着飞机头、穿着破洞装的二流子。他们属于这条街区的一个小帮派青龙帮，最近青龙帮的老大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开始挨家挨户向街区的商家收保护费，想要扩大帮派势力。若是老实交钱也就罢了，若是不交钱，店里便会有一群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流氓跑过来捣乱，骚扰客人、影响秩序，叫人做不了生意。

岚九记得老板一周前刚给青龙帮交了保护费，此时这帮人又出现，怕是没好事。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小马路，远远的就听到小流氓们调笑的声音。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了呀？”

“小妹妹，你别生气呀——哈哈，不过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

“小妹妹你别怕，哥哥们不是坏人——来，陪哥哥们去对面迪厅玩儿会儿，保证叫你快活~”

小流氓们笑得不怀好意，有的甚至开始对艾琳动手动脚。艾琳一面挣扎一面咒骂，可她一个女孩，怎么扛得住四五个男人一起上阵？

眼见几个小流氓要拉走艾琳，岚九推开其中一人插足进来，将艾琳挡在身后。

“阿九哥！你总算来了！”见岚九出现，艾琳脸上现出了得救的表情。

岚九朝艾琳点点头以示安慰，扭头望向眼前的小流氓：“几位客人，我家还没到营业时间，你们晚些时候再来吧。”

小流氓中带头的那个红发青年被扰了兴致，脸上立刻现出怒意：“闪一边儿去，别碍着老子泡妞！”他说着抬手要推岚九，可手腕却在半空中被岚九抓住了。

岚九手上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死死钳住红发流氓。流氓想把自己的胳膊撤回来，撤了两下却都没成功。流氓面露焦急，大声咒骂起来：“你这个混蛋！给我放手！放手，听见没有！”

岚九冷哼一声，在流氓最后一次试图收回胳膊的时候松开了手，流氓失去重心，向后连退数步，还是跌倒在地。

“这位客人，本店是拉面店，只提供拉面。若想点其他服务，还是请移步别处吧。”岚九在笑，可这次他脸上现出的却是冷笑。

红发流氓吃了亏却没长教训，嘴里骂骂咧咧地喷出一串脏话，提起手中钢管：“你以为自己是谁，也敢对老子指手画脚——兄弟们，掏家伙，给老子往死里打！”

红发流氓的手下听了号令，纷纷拿起手中武器包围过来。岚九叹了口气，将艾维推开，自己则陷入了流氓的包围圈。

红发流氓使了个眼色，所有人便一同冲了上来。眼看一个流氓从背后袭向岚九，挥起棍棒照着岚九头上打，艾琳吓得叫出声来。可下一秒，像变魔术一般，那个要打到岚九的流氓却抱着向胳膊肘反方向折断的胳膊，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都被同伴的惨叫吓到了，一时不敢前进。岚九拍拍手，迈过在地上疼得打滚的流氓，走到红发流氓头子身边，放低声音：“罗老三——大家都是这么称呼你的吧？若是不想你家老大知道你私吞保护费去嗑药，就带着你的人从我眼前消失，以后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听到这话，红发流氓愣住了。他张大了嘴盯着眼前这名不见经传的拉面店伙计，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人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号，又是如何知道自己背着老大中饱私囊。但作为混迹街头的鼠辈，本能让他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他后退两步，恨恨地咬紧牙关，过了一会儿才招呼手下收了武器。

“哼，我们走着瞧！”红发流氓留下这句狠话，带着不明所以的手下离开了。

等流氓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岚九才转过身来：“艾琳，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小姑娘跑过来，上下打量了岚九好几个来回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哎，真是吓死我了！阿九哥，你刚才那招好厉害，在哪儿学的？”

岚九蹭蹭鼻头，笑道：“在东街上的拳馆，那儿的老板跟我是朋友。你要是感兴趣，下次我带你去玩儿。”

岚九这话一半真一半假。他的确和东街拳馆的老板是朋友，但刚才那招却不是在43区的野拳场上，而是在20区的正规军军营里学的。岚九倒不是刻意要骗艾琳，只是，为了在43区扎下根来，他必须隐瞒一些事情，必须学会伪装——因为没有兔子会喜欢跟狼当邻里和朋友的。

“好啊好啊，你下次带我去吧——我正准备学点儿防身术，省着那帮臭流氓再来欺负人！”艾琳一面说笑一面朝店铺里走。她早岚九一些到，已经将店铺的铁拉门打开，正在收拾店铺里的摆设。

岚九跟着艾琳进了门，去给虚拟看板娘的显示器插电。然而与往常不同，今天他虽然插了电源，可显示器中却没传出看板娘甜腻的问好声。

岚九直起身，拍了拍显示器，可全息影响屏上依旧什么也没显示出来。

“艾琳，咱们的看板娘不是坏了？”

岚九探头去叫艾琳，没过一会儿听到后厨传来了女孩的回应声。

“坏了？不会吧——”艾琳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中端着个装满白汤的大锅，“让我看看。”

女孩放下汤锅走过来，也像岚九一样抬手敲了敲显示器——很显然，外行修理电器的套路都是相似的。

然而显示器依旧是没有反应。

“看来是真的坏了。”艾琳耸耸肩，“阿九哥，你别管它了，一会儿我打个电话，让维修厂的人来看看。”

岚九嗯了一声，将显示器推到墙角，帮艾琳拿起汤锅：“走吧，我们去把汤加热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朝后厨走去，谁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消极怠工的虚拟看板娘，自然谁也没有发现，那原本一直空虚一片的全息显示屏短促地闪了一下，放射出一道冷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