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马林by左尔东陈在线阅读

十一月份难得的天晴，金灿灿的阳光从天幕中斜斜地落下，如同不息的奔流一样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洒在这片大地的每个角落里，照得人在寒秋中暖洋洋的，生活的节奏也要比以往更加欢快。很奇特，怀城这座年迈的城市在这样生命力的晕染下，也变得更加年轻。

然而这份生命力并未渲染到观山的沙滩上。

观山最大的一片沙滩上警车在旁闪耀着警笛，不少警察在拉着警戒线维护现场。

海风带着冰冷的湿气拍打着卫昀的脸颊，他面色凝重地垂眸看林华细致地检查着尸体。死者是名女性，面容已经出现略微的腐烂，但不难看出死前美好的容貌。视线下移，落到了死者同样缺失的一只手掌的断掌处，卫昀陷入沉思。

事情远远脱离了卫昀的想象。

也许，这或许真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卫队！”刚结束询问的郭云小跑过来，“死者是今天早上九点多被发现的，目击者是一名潜水教练，今早刚要下水时，便看见礁石处漂浮着一具尸体，他当即报了警。根据附近的居民说，昨晚海水有涨潮，应该是昨晚潮水上涨的时候将尸体冲上来的，不然估计还得被泡上几天。”

“死者身份能够确认了吗？”

“死者叫张晓玲，是网上有点名气的网红，目击者说她经常到这来潜水。”

卫昀喃喃，“张晓玲，网红......”

卫昀在尸体身边蹲下，一股腐臭味立即迎面袭来，但他脸色未变，“怎么样？”

“死者女性，年龄大概是二十三岁到二十六岁左右，死亡时间由于尸体浸泡过海水，所以目前尚不确定，另外，脖颈处同样有割喉伤，还有掐痕，后脑勺遭受过重击，但身上无明显的软组织挫伤，以及，死者右手手掌同样缺失。”

说到这里，林华抬头与卫昀对视，“我怀疑这名死者与海峰系死于同一个人手里，可能是连环杀人案。”

卫昀沉默不语。

林华说的不无道理，同样的割喉伤，右手手掌缺失，并且进行抛尸行为，杀害手法基本上一致，两者之间很可能存在着巨大的联系。

但卫昀不明白，如果凶手是连环作案，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海峰和张晓玲。

晴空万里下，海浪却在歇斯的海风下不停地翻腾，卷上礁石发出令人心颤的声音，这如同一把达摩克斯之剑，悬在卫昀的头顶，他总觉得，风雨欲来。

市医院周木刚结束门诊，先去食堂打了两份午饭，与友好打招呼的同事们点头回应，转头走向了市医院的东区。

市医院可谓年代久远，其中最为有年代感的，还属于东区的老住宅。上个年代的小洋楼，去年虽然经过了装修，但还是很好地保留了那份复古风，爬山虎爬满了外墙，但并非是漫无目的地生长，而是依据着人们所特意设计的路线一路蔓延，形成了一个拱桥形状。

过去东区是住院部，但由于市医院的不断扩张，这里就改为了家属院，不少的老医生都住在这里，包括周木的师傅，魏泽恒，也是住在这里。

魏泽恒已经七十多了，但至今单身一人，早些年一心扑在神经外科的发展上，年老依旧膝下无子，为人又仁善随和，在东区改为家属院时，他便决定在这里安度晚年。当然，还有一层考虑——老人虽然年纪较高，但仍然将医学和病人看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年少时便在市医院中学习磨炼，后来一路扶持着市医院神经外科这一科的成立和不断发展，他倾注了几乎一身的心血，年老了也想归于自己所扎根的土地上，追求落叶归根。

周木今天一踏入院子，就听见了魏泽恒在屋子里喊他的声音，周木拎着两份盒饭，推门而进，“老师，你耳朵这么灵。”

魏泽恒正坐在藤椅上，在窗边晒着暖和的太阳。他两鬓斑白，皱纹爬满了他的眼尾和脸颊，回头看周木时动作缓慢，老态龙钟，手拄着拐杖不住地微微颤抖。

“哼，你这脚步声我还不认识。”

周木熟门轻路地进了厨房，将盒饭打开，特意拿了碗筷重新装碟，等一切弄好后再去扶着魏泽恒过来。

魏泽恒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荔枝肉，乐呵道，“哎呀，我就馋这口，总算给吃到了。”

周木将碗放进魏泽恒手里，将荔枝肉端到他面前，“半个月吃一吃，没让您等过。”

“你还说，”魏泽恒不大高兴地瞪他，“要不是你定这破规定，我肯定能每天吃。”

“如果你的三高能够缓解一点，我也不至于限制您。”

魏泽恒上了年纪，身体差了许多，前半年刚被查出三高，周木只好严格控制他的饮食方式。

周木是在上大二那年遇到的魏泽恒，那时候魏泽恒受邀参加他们学校的演讲，在演讲上，无意间点名到周木。周木那会儿没给这位老教授面子，当场指出了魏泽恒在某个问题的错误见解，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当时会场里一片哗然，老师指责他胡闹，但魏泽恒却很和蔼地朝他笑，“我很欣赏你的精神，以及能力。”

那以后，周木每逢寒暑假就被魏泽恒叫去市医院里实习，他将人带在身边，去门诊，去查房，甚至旁观手术和做实验，周木成了他的唯一亲传弟子。在得知周木自幼丧亲，成了孤儿以后，他便把周木看做了自己的亲儿子一般照顾和疼爱。周木后来和卫昀结婚，他第一反应是反对，但在自己闭门思索多天后，又亲自给周木备上了一份大礼。

午饭后，魏泽恒喜欢听一会儿音乐，舒缓的旋律在屋子里回荡，受魏泽恒熏陶，周木听出来这是《命运交响曲》的第二乐章部分，音乐平缓地，如同一位母亲抚慰过孩子的脑袋，其中却带着催人奋进的力量，像是一种鼓励。

周木在魏泽恒身边坐下，“老师，我有个关于一个病人的问题。”

魏泽恒难得见他拿专业问题来麻烦自己，“什么问题？”

“我接手过一个病人，三年前子弹碎片穿透过他的额前，但幸运的是及时送到，我取出了他脑中的碎片，但由于当时弹片导致的外伤蛛网膜下腔出血，部分弹片在脑中剧烈移动，为避免出血点增加，我当时没能取出全部弹片。”

这个事情当时魏泽恒也略有耳闻，当时手术还在进行时就出现了外伤性蛛网膜下腔出血这种严重的病理变化，立马清除出血点，减少手术风险和保下病人的生命是最明智的选择。如果那台手术换他来做，他也会选择和周木一样的做法。

周木接着说，“上一次他来复查，我发现残留弹片有移动的征兆，我想是不是可以进行手术将弹片取出？”

魏泽恒一怔，术后再开脑取出弹片风险要比三年前的那场手术风险还要更大，他倒是不明白，既然三年前周木不愿意冒着手术失败的风险全部取出弹片，现在怎么就愿意冒更大的风险重新进行开颅手术。

他问，“病人同意吗？”

周木抿了抿嘴，“不同意。”

“那就不该进行。”魏泽恒逐渐严肃，“手术风险太大，病人不愿意的话，你也无权进行，你应该懂得这样的道理周木。”

日光洒在周木身后，垂下的头使得他的面目隐没在阴影中，半饷，他才说，“我明白了。”

魏泽恒以为他放弃了，但下一秒周木抬起头，“我会试着说服他。”

魏泽恒不赞同皱眉，可周木似乎打定主意。他了解周木，看似温良，实际上是个倔脾气。他想了下那位病人，似乎是个警察，好像是因为他，周木才和卫昀结缘。

于是他问，“你是为了卫昀吗？”

周木已经起身去收拾饭桌，将魏泽恒的话落在身后，佯装听不见。

但魏泽恒从藤椅上起身，跟着他进厨房，“周木，你很清楚，你重新为那个人进行一次开颅手术，要寻找埋在神经经络中的残留弹片风险有多大，一旦失败，病人很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

周木手一顿。

“如果是卫昀希望你这么做，那么你应该把这件事的风险告知他，我想他会反对的。”

周木沉默许久，听见窗外回南方过冬的鸟跃上枝头发出欢悦的叫声，风习习地吹过树枝发出飒飒声响，一片岁月静好。

可他脑中浮现出了卫昀昨晚做噩梦的样子，想起他抱着自己问起陈凯的落寞语气，他忍不住地假设，假如陈凯脑子里没有残留弹片，卫昀会不会没有那副难过的模样。

微风吹过窗台，拨乱了周木的刘海，他转过身，颇为认真地问，“老师，您会不会觉得，当初那个弹片是我故意不取出的？”

魏泽恒瞪大瞳孔，“怎么会......”

当年手术台上尽管情况十分凶险，但对于周木那双稳如泰山的手来说，想要避开复杂的神经血管取出所有的弹片并非没有可能。

但他却在危机关头，选择了放弃。

于是陈凯没有得到完全的康复，失去了警察的职位，失去了自己的梦想。

而卫昀......他的卫昀也陷入了愧疚当中，尤其在发生当年那件事后，他甚至再也不敢去见陈凯。

走神间，魏泽恒走到他面前，先是一拐杖打在了他的小腿上。

周木吃痛地往后趔趄了几步，“老师......”

只见魏泽恒板着一张脸，“你是个医生，如何更好保住病人的性命是你最该考虑的事情，如果谁因此质疑你，你也跟随他质疑自己的话，那么你扪心自问，你是故意的吗？”

周木呆愣在原地，看着面前严肃生气的老师，心中一颤。

他垂下眸，慢慢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