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by祈佳未删减

宛城许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四月枝头的海棠花淋淋落落地被雨打湿，冷不丁儿飘下几朵花瓣来。房内风扇声将歇，吹落的物理提纲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拾起，下午的雨天里屋内也并不十分亮堂，霍缜就着恰到好处的台灯将做完的几份理科卷子收拾好。

他伸出右手拧了拧眉心，随后又揉了揉因为疼痛而紧绷着的太阳穴。寂静的雨天里，滴滴答答的水声循入霍缜的耳畔。突地，传来了一声厉喝，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响铃迅切而密集地响着。霍缜向窗台走去，在二楼阳台上看着楼下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低头的小朋友。

“你干嘛呢？......哎哟！”

中年男人双手用力，急切地将车头向左手边转去，这刹车来得及，小路因雨天湿滑，男子和车一块儿摔到地上去。他紧紧捂着自己的膝盖，反应了好一会儿，男子气的呲牙咧嘴，坐地上就抬头怒骂着从小巷子里头钻出来的小孩儿，“看路啊，小孩儿！没长眼睛啊！”

眼前的小孩儿实在瘦的有些过分，他睁大眼睛看着地上受伤的人，蠕动着嘴唇半晌都没能鼓起勇气说声“对不起”，反倒因为这样大的嗓门整个人都在颤抖。中年男子见他瘦骨嶙峋的可怜样儿，大雨天里头也不见撑把伞，身上衣服能看出是穿了多年未换的，脸上有个非常鲜明的巴掌印，再看连左右手上都有淤青和红色淤血。他囫囵把接下来的呵斥吞下去了，心道是个可怜人，不过同情心不足以支撑他温声去询问这个孩子遭遇了什么，扶起自行车，把雨衣拉起来，好半天掏出了两颗糖。

他伸出手去，却见小孩儿抿紧嘴摇摇头。他掰过小孩儿的手，把糖塞进他手里，骑上车又走了。

霍缜看着这个小朋友站在大雨里，他像是被抛弃的小狗，手上捧着孤零零两颗糖，也不躲雨，站在原地垂头看手上的两颗糖，身体因为寒冷而抑制不住地颤抖。

“小孩儿。”霍缜见着那男子骑车走了，很快从二楼下来，站在小院门口叫他。

那孩子抬起头，他有一双清且亮的双眼，此刻蓄满了泪水，他连哭都不出声，用牙齿咬住嘴唇，此刻听见声音，害怕地抬头，因为面前人的温柔放松下来，不期然掉了滴泪。霍缜很温柔，又招了招手，“来。”

孩子眨了眨眼，直到霍缜准备走过来，才见这个孩子终于发出呜咽的声音，任由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他很缓慢地走向霍缜。

然后拥有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

洗了热水后的身体才不颤抖了，他的头被绵软的白色浴巾罩住，霍缜力道适中，替他擦干头发。

孩子见这个陌生人替他擦干头发后便又进了里屋，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个房子来。他刚刚从小院进来，院子里开了一堆他不认识的花朵，鲜艳而勃发地呈现出春天的漫野来。往里走，门口有个小型的木制三层鞋架，他的那双破烂而沾满水汽的小拖鞋也摆在上面。墙壁上挂了好多相片，里面有他刚刚见过的哥哥，还有一男一女，应该是哥哥的爸爸妈妈。小朋友念着这个词，心里泛出羡慕而酸软的情绪来。他再看面前铺着白色蕾丝花纹的小桌子，上面摆了花瓶，里头放着花。旁边是果盘，他看着苹果，悄悄吞了口口水，不知觉伸出手，半路又缩回去了。他坐在沙发上，正对面是一台电视机，放在黄色矮柜上，再往里走几步是楼梯。

他正看着，霍缜从里头厨房里端了碗面条出来。

小朋友看到面条就忍不住放亮了眼睛，他的视线黏在面条上，香味引诱得他的胃肠蠕动，发出了“咕”的一声。霍缜把面条放在桌子上，往他这儿推了推，安慰道，“饿了吧？吃吧。”

他看了看面前陌生的哥哥，好半天没敢信。直到霍缜将筷子塞进他的右手里，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似乎真的饿坏了。

“你叫什么名字？”

瘦瘦小小的小朋友瑟缩了下，嘴巴里塞满了软糯的面条，嚼了好半天才咽下去，随即好小声、好小声地说了句话。

霍缜没有听清楚，但极有耐心地又问了次，“哥哥耳朵不好，没有听清楚，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这下，霍缜终于听清楚了，小孩儿丢脸地、萎靡地、甚至是近乎羞愧地说，“我、我还没有名字。”

霍缜没有应话，想了想对方圆溜溜的大眼睛，“我先叫你星星吧，好吗？”

其实小孩子还不太明白霍缜心里已经下了一个什么决定。霍缜又起身离开位子，找出了医药箱。虽然看不到他身上的伤，但光是从他左右手还有面庞、脖颈处的伤口，不难想象这个孩子正在遭遇家庭暴力、或者是其他伤害。

霍缜掏出便签，涂了碘伏细细地给伤口抹上，又找了创可贴将一些伤口贴上。他深吸口气，才能做到平静地问，“星星，是有人打你吗？比如，爸爸妈妈

......或者......”

星星没有再吃面条，他瑟缩了下，露出害怕而惊恐的神情来，眼睛里很快又水汪汪一片，哽咽着，“我.....我不想回去......”他有种奇怪的直觉，这是在多年伤害下形成的直觉，哪怕他还小，也能意识到如果抓住霍缜可能伸出的援手，他可以脱离苦海。

“福利院的、的人，会、会打我的......”

霍缜拧紧眉头。他意识到这件事好像突破了他的想象。他伸出手摸了摸星星的后脑勺，在抬手的那一瞬间，星星下意识颤抖了下。可是这次的这双手没有狠狠贯在他的脑门上，也没有用力地击打他的手部，只是温柔地、轻微地摸了摸他的头。

*

“叔叔、阿姨，大体就是这样。”霍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从小孩儿那儿得来的信息与宋家夫妇说清楚。楼上次卧里，星星已经沉睡。宋高歌点点头，旋即去小院里打了电话。楼宁是儿科大夫，听闻此事已是十分难过，忙急道，“明日带孩子去医院做下检查吧。多亏小缜了。”霍缜摇摇头，又握紧楼宁的手，解释道，“我晓得你和叔叔会理解的。”

楼宁闻言默然。她和宋高歌育有一子，当年同霍家一块儿在海城做生意，家大业大的，两家关系也十分好，时常走动。结果在霍缜12岁那年出了意外，那天他们的孩子补习回来出了车祸，伤势颇重，无力回天。宋高歌常年商场沉浮，因此事大痛，遂与楼宁回了老家宛城。霍缜是因霍家本部厮杀，才被父亲霍洲送来这里避避。他们两家认识了十来年，十分信任彼此。霍缜这次的言下之意，大抵也是希望他们夫妇二人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若是可以，再去领养一个孩子也好。

*

星星——不对，应该叫宋知春了。在遇见他之后摇摇摆摆的两个月后，福利院换了主管人，涉案人员都被警方带走了，他在这个宛城安宁的小院里落了根，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希望的春天。至于有关福利院的所有新闻，都是宋知春在电视上看到的了——就是那个非常温馨的，铺着蕾丝纺布的茶几面前的电视。宋知春现在知道那个叫茶几了。他偷偷摸摸地见过阿姨掉眼泪，是在知道他其实有九岁之后。因为营养不良，个头小小的他看起来才不过五六岁的年纪。

那几天，他住在哥哥家里。但现在其实也是他的家了。照片上看起来儒雅的叔叔和貌美的阿姨在事发之后，带着他去了福利院。新来的管事阿姨也散发出和善的气息，她的笑容和原来的那个叔叔不一样。楼宁将他抱入怀里，问道，“星星愿意成为我们的家人吗？”他那样热烈的点头，那样热烈的点头，就好像是一朵盛绽的花朵，在春风里欢欣地摇摆着。

这天下午，宋知春拿到了他的新的课本。霍缜的测验考完毕，提前就回来了。他们一起在书桌前看他的课本，抱着他认字。四点的傍晚，天也是微朗，还有春日的暖阳。他们在二楼，认字环节已经结束了，霍缜和宋高歌站在一旁，宋知春被楼宁抱在怀里，面前的白纸上写了“宋知春”三个字。“这是星星的名字，星星知道诗人李白吗，‘东风归来，见碧草而知春’”，这个温柔的母亲连声音都慢慢，“以后我们知春的人生都会是春天。”

宋知春懵懵地、胆怯地问，“哥哥为什么不姓宋啊？”

霍缜笑开，“我这段时间借住在叔叔阿姨家。”他的唇还是扬着，“不过，知春可以好好读书，考去海城。来这里找我。”

以后我们知春的人生都会是春天。在那些被关在阴暗的小房子里不允许吃饭的晚上、还有院子伯伯喝了酒打他们出气的夜色里，宋知春好像从未感受过宛城这个江南小城市的春日。他好像被抛弃在遥远的冬天里，他知道寒冷、饥饿、疼痛、羞辱，知道孤儿、野孩子、不该出生。但是现在，他遇到了好心人。

他们告诉他，以后的人生都会是春天。草长莺飞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