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愿长眠在春天by韦青里未删减

第二天，和医生约好了手术，赌赢了，我就能再苟活一两年，赌输了，我就去找阿爸阿妈和阿姊了。

我没告诉沈璧升，因为我彻彻底底心软了。

上天唯一一次没在我破烂人生里雪上加霜——幸好我还有钱治病。

我住在一个单人病房里，窗台摆着一盆小小的碧绿碧绿的仙人球，那是这个房间里唯一陪伴我的活物。

看着那碧绿碧绿的仙人球，我决定放过沈璧升了。

沈璧升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我说我不爱他，让他好自为之。

可他不信。

距离手术还有三天的时候，沈璧升再次风尘仆仆出现在我的病房外。

他变得很憔悴，眼下的黑眼圈很重，一向整洁的仪容也不顾，青色的胡茬足以证明他的疲惫。

我最终也没能知道沈璧升是怎么知道我生病了，他也没有告诉我。

沈璧升没有责怪我，也没有质问我，我们分开不见那么多年，就好像我在他面前还是像白纸一样简单易懂。

他还是很温柔，很体贴地陪我度过了手术前的三天。

再次动笔，我发觉变得很陌生。

手术已经过去了很久，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只要后续放疗化疗的效果不错，我就还能有最多两年的光景。

沈璧升和医生询问了很久，把我的身体状况了解了个彻底。

他想带我去省会疗养，劝了我很久，我没同意。直到我看到他每天下班都要来看我，来回紧赶慢赶四个小时的通勤时间，我拗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2016年3月，我的肿瘤复发了。

这次我知道，我连两年的时间都没有了。日子开始以天为计。

沈璧升一直陪着我，哪怕我现在因为病痛变得很丑。我相信他爱我了。

我们还是常常在一起看电影，兴致上来了，甚至会激烈讨论到后半夜。

看法产生分歧的时候，我们也会像小孩子一样辩来辩去，最后都是我赢，他输的垂头丧气。毕竟我是一个牙尖嘴利的文科生。

他会去书店带书给我，后来书实在太多，他就给我买了一个Kindle，我却只觉得他浪费钱。

这几年我的病早已透支了我的积蓄，沈璧升花在我身上的钱也从不让我知道具体的数目。

我调侃他，他把老婆本都花在我身上了，以后拿什么娶老婆？

他只是淡笑着说，“你已经是我老婆了。”

沈璧升一直很可靠，仿佛什么事情他都能承受，我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那天晚上，我被渴醒，沈璧升不在房间里陪我。我起身去倒水，听见房外的哭泣声。

与其说那是哭泣，不如说是一种撕心裂肺的低低的嘶吼。

我终于知道，这个男人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淡然，他的痛苦从没有比我少一分一毫。

我变态的报复成功了，我伤害了一个真心爱我的人。

今天是2016年11月20日，我奇迹般的活过了六个月，但我也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衰弱，于是，我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写完这行字的下一秒。

但我希望能多苟活几天，我想给我的阿升哥哥留下尽量多一点的文字，这样在他以后偶尔想起我的时候，不至于回忆少的可怜。

2016年11月25日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离世很多年的某天。

我躺在石棺里，他站在墓碑外，我们之间隔着岁月与时光，隔着生死与阴阳，甚至隔着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世界。

我躲在风里，看他娶妻生子宴宾客，看他意气风发起高楼。

他倚在石碑旁，敬我几两酒，诉他爱意浓。

人鬼情未了，我们终于没能有个善终。

其实我的一生不可谓不幸福，阿妈阿爸很爱我，如果我是个女孩儿，他们会更爱我。他也很爱我，如果我是个女孩儿，我就能堂堂正正地嫁给他。

我若是能得上天怜悯，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还要生在阿妈阿爸家里，还要选择爱上沈璧升。

唯一想重来的，是希望来世生在女儿身。

生命的最后几天，日子开始以时分计。

站在人生的悬崖边上，我终于清醒了。我这一生辜负了很多人的期望，可我没有对不起他们。

我最对不起的，只有沈璧升。

少年时无疾而终的爱情也好，长大后的再续前缘也好，我从来没有给过沈璧升选择的权力。

我只是一味地把我的决定强加于他，像个蛮不讲理的匪徒。

我挣扎着紧紧抱住沈璧升，声音颤抖地说：“阿升哥哥，对不起。”

“阿升哥哥，我下辈子我会努力投胎做个女孩子。”

“阿升哥哥，下辈子我做你的老婆。”

我想和阿爸阿妈一样，死在一个春天，可是冬天太长了，我看不见春天。

但是阿升哥哥答应我，他会把我葬在春天。

我想不起故事的全貌了，不如我们在这里结束吧。

我困了。

晚安。

2017.6.1

今天是2017年6月1日，距离我的小爱人离世，已经过去了一整个春天。

去年的12月21日，南南永远离开了我，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27岁。

他临走的前一晚告诉我，他想葬在春天。

于是今年的3月20日，我把他葬在了南山的陵园。那一天是春分，万物生长的日子。

可惜那天我在他的墓碑前吸了整整一盒的红塔山。

我猜他不会怪我。17岁那年，我问他介意吗？他捧着水杯乖巧摇头的样子深深刻在了我的神经末梢，如同香烟尼古丁的刺激一样，令人上瘾。

2017.9.15

秋天到了，时至今日，我终于看完了南南留下来的文字。我们的故事，在我的脑海中也渐渐拼凑成形。

说来好笑，我这半生都过得糊涂，

接下来，我还给你们一个真正的沈璧升和周思南。

我第一次遇见南南，在即将升入高三的夏天。

第一次见他，他就被人欺负了。我踹飞那几个恶心变态的时候，回头看他还是呆呆懵懵的样子，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在神游。

说实话，我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小孩儿，他的头发卷卷的，皮肤透白，眼睛水珠一样亮。我都看得愣神了几秒，得知他是男孩子，还是比我小一级的学弟，我更是惊讶。

送他回家，看她妈妈紧张的样子，这一切也终于有了解释——原来是家里娇惯的独生子。

那段时间我很烦躁，爸妈工作很忙，之所以搬家，也是方便他们通勤。毕竟这里虽然老旧，却离市政府很近。

我以为搬了家他们就会经常回来看我了，却没想到，对于他们，方便上下班是一回事，回家看我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常常半夜才回来，不是酒局就是饭局，身上酒气浓到让我本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直到我再次遇见那小孩儿，我看着他怀里抱着一张《情人》的影碟，一副别别扭扭又肉疼的样子。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情人》我不久前刚看过，是我爸的朋友送的众多影碟之一。刚放假的时候，我摆弄着看完了。

说来神奇，我明明是一个理科生，却天生对一些人间疾苦和情非得已的人事怀有极大的同理心，电影这种艺术形式，很好地让我与生俱来的丰沛情感得到了宣泄，所以，尽管我看电影的时候哭成林黛玉也不会觉得羞涩。

但从没人和我一起看过电影，只有南南。

那天我们一起再看《情人》，南南没有笑我，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他很自然地包容了我，虽然我知道他还小，他不理解这世上大部分爱情，但足够了，我需要这样一个在我倾倒那些情绪的时候，陪伴我的人。

是什么时候爱上这个小孩儿的呢？

说不清楚。

小孩儿是敏感的，我好像经常惹他生气，但他自己过一会儿就会想通。我不觉得烦躁，反而有些好笑——这是个像晴雨娃娃一样的小孩。

那天爸妈回来，他们告诉我，希望我去清华大学。

我答应了。我没有理由不答应，他们给了我家，虽然没有爱，但已经很好了，我已经拥有这世界上大多数人无法比拟的，顺遂的人生，我不该不知足。所以只要他们想要我做到的事，我都会尽力完成。

在我努力在前三名的位置开疆拓土的时候，我的小孩儿傻傻的，跟着我往上爬，他还以为我没有发现，事实上，我的目光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追随他了。

从五六十的中流到前十名，我的南南真棒。

张珊娜是南南的朋友，一个很有个性的女生。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类型，开朗，自由，无拘无束。

在我们为学业和前途的囚笼绑缚住双脚的时候，她像一只飞鸟盘旋在我们的上空，活得单纯又通透。

南南是个情绪不外露的小孩儿，但只有在她面前才像个十七岁少年的样子，活泼爱笑。

当我第一次听到有人传言，高二4班那娘娘腔一样的周思南喜欢职校那个叫张珊娜的假小子的时候，我很生气，只因为他们辱骂我心尖儿上的小孩儿。

那天我第一次把我的拳头挥向了我的同学，然后差点背了处分。

教导主任把电话打给我爸，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再轻重不分，就别再见我。”

第二次听说周思南喜欢张珊娜，我心底由衷地慌张。

小孩儿喜欢她吗？会喜欢的吧，那么特别的女孩子。

那段时间我常常不自觉出神，老师严肃地告诉我，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我看着桌子上的试题，心里却都是看电影时映在小孩认真的脸庞上，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个时候我清晰地意识到，小孩会长大，他会喜欢别人，这个别人不是张珊娜也会是其他香香软软的女孩子，而我只能怀揣着最卑劣的心思，想着，念着。

这么想来，我和那些街口欺负他的变态们，好像也没有多大区别。

张珊娜看见了我准备送给南南的礼物，她向我告白了，看着她站在我面前羞涩的模样，我变态般的感到快意，但又忍不住地为小孩儿难过。

在我沉默的十几秒中，这个女生或许以为我在激动，但我满脑子都是阴暗。

答应她，这样南南就会死心了，我还能陪在南南身边。

这个想法在连续几天的高压和焦躁的滋养下逐渐冲破牢笼，我勾起一边唇角，笑得很是无害，“好啊，在一起。”

如今我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南滨已经发展成了现代化大都市，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我能看见这个城市的几乎一切繁华的景象，我功成名就，可是我依然后悔年少那个简单恶劣的决定。

我不仅，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还让我最爱的人孤独地在这座城市里挣扎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生命。

我一路顺利地考上清华，听父母的话读了研，进了一家潜力巨大的互联网公司。

做完这一切，我报完了父母的恩情，于是我终于回到了我魂牵梦绕的南滨，那里有一个我魂牵梦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