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夫小说

周骏走过来，手里提着一盏不怎么亮堂的马灯。十二岁的孩子比八岁的孩子能高壮许多，此时他都得弯下腰来和矮豆丁讲话。

“怎么了？”周骏离去只是一小会儿，他向佣人讨了一盏灯便急急赶回来。却发现人不在原地了。

“我不是说让你在原地等我吗？”周骏长眉一挑，少年的脸庞鲜活灿烂的宛若那初升朝阳。

周骏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扯住周寄羽，触感冰凉。“这么冷？”他皱眉问。

被他扯住，周寄羽打了个冷噤。

“该不会是吓得吧？”周骏疑惑，将马灯塞给周寄羽，不利落地安慰道：“灯你拿好了，不怕。”他不擅长安慰别人，语气干巴巴的。

小孩儿这副样子，巴掌才屁点大，力气小得跟鸟儿似的。马灯入手便感一沉。不知所措，无从下手。

周骏咂舌：“啧。”

“怎么还哭了呢？”口气是不耐烦的，手却痒痒地撸了撸小表弟软软的头发。

周寄羽呆滞：“？”我没哭。

但他抬头便见周骏垂手下来，指腹轻轻擦过他的眼角。指尖真的是湿的。

他真是百口莫辩。

“我，我还是怕。”小孩儿怯怯说。八岁的孩子，脆弱又自卑。

周寄羽能清楚感知到：这是他的喉咙在发出声音。但他此时好像处在一个异空间。空有双眼睛能看，思想也能发散，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哦，我也好怕。】周寄羽惊讶到这般地步，反而冷静了。

周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拿这个忧郁敏感的小表弟怎么办。

小表弟哀哀抬头看他——马灯暖黄的光印着那可怜的小脸，刺激得周大少保护欲爆棚！

周骏心里一跳，抽筋似的泛起一阵酥麻。他双手都霸住周寄羽瘦弱的肩膀，鬼使神差就要把小表弟抱进怀里。

当是时。

呼啦啦——“小爷可算见着人了！”高草丛里突然窜出一个小胖墩。差点没把周寄羽又吓懵了。

李小胖？周寄羽哑然。

李承家左右扭了扭粗脖子，心想：可算找到队友了！

但他定睛一看，随即探出那肉短的手指，嗓门忒大：“你们打个屁的灯啊！”

动静巨大。

“……”周家两兄弟尚且来不及反应。

只闻草丛后方有人一呼：“这儿有光！都在这儿！！”

游戏结束。

新局互换角色：李承家、周寄羽、周骏，他们三人当鬼。

李承家坐在石凳上，他竟然还灵活地翘着一个二郎腿。他满脸忿忿不平：“你们竟然打灯！不被抓住才怪！”

周骏和他年纪一般大，两少年郎碰在一块难免火起。

但好歹周骏在人前便端着个小大人姿态。“哼。”他不愿与这赖皮争执。

周寄羽听见自己附和：“要不是你这么大声，我们也许不会被发现的。”他以为自己正直理辨，旁人却只觉他声势虚弱。

李承家火大：“啊——？”你说什么？？

他分眼，胡乱喵了一下胆敢顶撞他的人。

切！长的倒怪可爱的。

噗的一下，他就跟扎破了的气球一样。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罢了，我跟你计较什么。”李承家撇撇嘴。心想：好男不跟女斗。

害！这厮把娃娃一样的周寄羽当作女娃了。

等满了时间。三人出发。

身后多了一条胖尾巴，周寄羽问：“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马灯他还提着。脚步摇晃，灯光浮动。

李承家目不转睛，追寻破碎的灯光。昏黄影斑吊在周寄羽清秀的眼帘下，又碎又软。

李承家理直气壮：“蹭光呗。”

周寄羽：“……”蹭吃蹭喝他晓得，却不晓得还有蹭光这种说法。

周骏懒得管这种死皮赖脸的人。他只拉过周寄羽，驱赶猫狗一样地说：“你自己走。别跟着我们。”周骏都十二岁了，捉迷藏这种东西他全是陪周寄羽的。可他只想两个人，多一个都不高兴。

他这时还不是大名鼎鼎的周大少，话语威力还蜇不疼皮厚的李承家。

李承家恼怒：“凭什么！”却不知自己语气酸溜溜的。少年意气，你不让我跟着我偏要跟！

小孩儿看了眼周骏，又看了眼身后的胖尾巴，觉得颇有些头疼。他拉了拉周骏的袖口。

“表哥，别管他了。”小孩儿撇撇嘴说。

李承家忍不住想多听听他甜糯的声音，便贱贱逗道：“诶诶诶！得管得管，我这人就是欠管教。”

周寄羽无语，这个故人似乎过于顽皮了。

周骏皱起眉毛，冷冷的瞥着李承家，话都不想多说。

李承家脸宽体胖，五官却不丑。若有人细细看来，李承家竟也手长脚长，只是肥肉多了显人横短。但他其实和周骏差不多高。

三人成一队，有光尚且不算难走。

也许是躲藏的人看见光源就及时逃开，也许是他们运气太差，总之一路顺过来，愣是一点响动也无。

冷风霍霍吹得周寄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身体太单薄，一点风就容易受不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头晕目眩。

小孩儿的脚步渐行渐缓。

周骏察觉，问：“怎么了？”他把周寄羽手中的马灯接了过来。借光看了看周寄羽的脸色。

李承家眼睛毒，几下扒拉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了。趁周寄羽头昏眼花，反应不及，就拿自己的外套包住了他。

“你这体质也太差了，小爷穿一件都不冷。”李承家嫌弃道。

小孩儿迷迷糊糊攥着刚从别人身上脱下来的外套，道了声谢。

周骏气闷。他穿了一件衬衣和马甲，总不好把马甲脱下来给周寄羽穿吧？

周骏担心周寄羽，便道：“先休息会儿吧。”

他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游戏。

李承家耸耸肩，也表示赞同。

三位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却都不拘小节，随处找了块干净的地皮就席地而坐了。周寄羽是被两人夹着坐的。这样便挡了很多风，他立刻觉得暖和了不少。

一坐下周寄羽就发现了李小胖的好处。他身体块头大，脂肪多也不怕冷，像个人形取暖器。

周寄羽身上罩着外套，再加上被二人裹挟在中间，渐渐感到有些热了。于是他将外套掀起一角，希望凉风能驱散这股热意。

但这股热意越烧越旺，热得他背后出汗。

周寄羽觉得古怪：真是热得邪门了。

*

周寄羽清醒时已是次日下午了。呼吸间尽是馥郁熏香。

被子一半掉在地上，只松松盖着他的肚子。可怜那遮羞的毛巾，不知被压在哪处。他躺着扶了扶额，怔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梦境里半真半假，尽叫人思绪混淆——但其中部分确实是周寄羽的童年记忆。

深吸一口气，周寄羽甫一撑起身体就发觉四肢慵懒，身下那处……某个尴尬的念头闪过，他掀开被子：

腹沟黏腻，水光淋漓。

这……

周寄羽囧了脸。

难道真的太久没解决，连一床被子都能把他蹭漏了？

怪不得梦里忽冷忽热，中了邪似的。

他甩了甩脑袋，起床清理卫生。拆下来的布料上那块痕迹太明显。他不死心地用手擦了擦，没能擦掉——精/液这玩意儿挺难清理的。

看着这突兀的斑块，周大夫也犯了难。

等会儿直接扔掉罢。

待周寄羽打理干净，仆佣们已经在楼下恭候多时了。

管家的老嬷先瞧见他，连忙朝他招手，一边夸赞着他：“二少今日真精神。”老嬷是周家的老人，连周大老爷的开裆裤都是见过的，其地位早就不同于普通下人。

周寄羽穿了一件灰色长风衣，衬得他一双腿又长又直，身姿愈发高挑俊俏。女佣们偷偷睨他，脸都红作一团团云霞。

周寄羽点头，他对老嬷很是敬重。坐到餐桌上，他又左右看了一会儿，问道：“表哥呢？”

老嬷将搅好的咖啡推过来——咖啡这玩意儿是老嬷请教学来的，就因为二少喜欢——还将一笼水晶包端上桌子，回道：“大少大清早就往码头跑，又忙生意去了。”

仆佣们轻手轻脚，又陆续呈上了几碟精致小食。

周寄羽摊开报纸漫不经心地阅读。咖啡煮的不错，带着一股焦香气。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略微苦涩的味道溢满口腔，令人灵台清明。

今日的报纸无甚大事，左右翻看都没有甚么名堂，周寄羽悻悻然放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藕。说起来，印象里周骏就偏爱这种甜丝丝的东西。

周寄羽对甜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他反爱食用咸辣鲜酸此类的重口味。都是小时候跟着周老太爷沾染的癖好。

他只用了些咸粥和水晶包便搁下筷子，准备出门。

老嬷叫住他，迈着小碎步子走到跟前，特意准备了一条藏青色的围巾。老人家忍不住叨叨：“二少还是多穿戴些，京城这天儿能将人鼻子都冷掉咯！”

她忙着给周寄羽打一个漂亮的围巾。满头银丝、额上皱纹，俱是包容岁月的慈爱，只道：“您先用着大少这条罢。”

周寄羽不免愣了一下。道了声谢。

老嬷感叹道：“您太抬举老身了，这都是老身的本分。”可她究竟是高兴极了的。

周寄羽本想着直接上车出门。老嬷提醒他道：“您得给老爷子老太太说个话。”

周寄羽笑侃自己：“在国外呆久了，难免有些礼仪生疏了。”他将袖口的褶子理了理，面上露出一个既乖又轻的笑，“还是您想的周到些。”

*

下午京城的天分外澄澈，能够看见一团团形状分明的白云。无甚冷风，日头也足。

圣丽医院里，许多护士推着病人在花园里散步晒太阳，很有热闹的意头。

院长办公室里截然相反。大白天的，办公室却将门窗紧闭，窗帘也拉的紧紧的。开了灯，冷白的灯光带不来一点暖意。

室内只闻纸张翻动的声音。间或还有呼吸顿挫声。

秦毅让终究还是将文件推还回去，沉凝许久才道：“此事诸关秦李两家声誉，秦某无法做主。”桌上文件仅单薄四张，于另一种意义来说却重若千钧。

头两页是断头台——两家合运货船中裹挟烟土的证据。而后两页……是免死令。

水运总署表示：愿意给秦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只见对面沙发上斜斜倚着一个高大的外国男人。贲张的肌肉撑满了西装。看得出他十分不习惯这种装束，筋骨豪迈的大手时不时扯着紧绷的领口。

此人一头金发，眼瞳是美丽的蓝灰色，深邃如夜空。刀刻的面容英俊，俊美的五官被那双目一衬，便压下三分惊艳，剩下七分只余威势——纯正的日耳曼血统赋予他侵略性。

此时，这双深邃的眼瞳轻巧地投到秦毅让身上。纵使秦毅让，心底也蠢蠢生出了不适感。

外国男人并没有回复秦毅让，而是从西裤一侧鼓包摸出了打火机和一支压折的香烟。秦毅让的眼神带过，还窥见一闪而过的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