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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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南宫临刚刚脚踩在泥洼里时就注意到了。

“……雾大的有点过分了吧?”李宗山挑开黑伞往外望。

雨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停了,他刚刚说话时还能看清周围的树影,一句话的时间,别说树影,连头顶的月光都模糊了。

“南宫兄?”

身旁没有动静。

李宗山一转头,锋利的扇尖霍然破开雾气直刺他的咽喉!

他立即扭身错开打了个响指,手持盾牌的重甲兵自虚无之中出现,青铜盾牌“咚”的一声竖在地面,挡住了来自美妇人的一击。

“南宫兄这是干什么?”李宗山躲在盾牌后面喊,语气甚是惊愕。

雾气中传来刷刷几道破风声,光芒闪过,重甲兵周围多了几道影子,有手持长剑的冷面剑客,有甩着链锤的彪形大汉、有抱着琵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优伶……端雅庄重的美妇人则立在重甲兵的正对面,轻轻颔首后,足尖一点,再一次强攻上来。

两声响指后,先前消失的长枪武士再次现身格住扇击,与此同时,一个留着长发身穿白裙的现代女人从半空中飘飘落下用手臂圈住了李宗山的脖子。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砰一声,重甲兵被链锤砸得后退了几步,白裙女猛然抬头,苍白的脸上暴起青筋,十指指甲暴长,掠起一道虚影,直逼彪形大汉!

“南宫兄这是干什么!”李宗山边在几个灵侍的围攻下左躲右闪边扯着嗓子喊,“你打错人了!咱们是一伙儿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和你一伙儿的?”南宫临凉凉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

李宗山对他未免太信任了些,初次见面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你见过我?还是说你早知道我会来?”

“什么跟什么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李宗山莫名其妙。

南宫临也不追问,只道:“那你就继续装傻吧。”

“装什么——”琵琶声声入耳,拨动着李宗山的神经,他一阵阵地头晕犯恶心,脚下一个踉跄,便有一剑当胸刺来,稳准狠,划过空气发出“叱”的一声!

这是要他的命啊!

他拧身往后倒去,就地滚了一圈儿,狼狈地藏回了重甲兵身后,喘着气喊:“南宫兄,冷静!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有事要问是吗?我招!我全都招!”

南宫临撑着伞站在雾气里,眉眼被冷雾衬得极黑,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阴寒之气,像是从冥界杀出来的修罗。

他手里还捏着几张符箓正待丢出,面无表情地说:“都招?”

李宗山指天发誓:“都招!”

南宫临:“你到底是谁?”

他一边问着,灵侍们的攻势却没有停下,一剑斜刺里劈来,重甲兵快速回身挡住。

“我是李宗山啊!诡脉李宗山!我说过的南宫兄你忘了吗?”

重甲兵只有一个,移位之后李宗山的背后便露出空门,喘息间链锤裹风而至。

南宫临:“拘走灵念人的是不是你?”

李宗山扑到地上前滚翻,堪堪躲开威势惊人的一击,泥水打在脸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也是刚来!是我的话早去外面大杀特杀了,怎么可能窝在这个小地方!!”

坚韧的丝线贴着地面滑来,一块插在泥地里的石碑在李宗山眼前被截成了两段。

李宗山:“!!!”被丝线碰到他百分百会被片成鱼片!

他疯刨着爬起来往前一跃,滚出去老远,破绽太多,白裙女不得不放弃进攻退守在他身边。

南宫临:“你为什么来这里?”

李宗山此时已经成了泥人,无力招架:“抓灵侍!南宫兄你信我!”

“不听话。”南宫临话音落下,一个拄着拐杖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加入了战局。

李宗山大叫:“真的!我对天、不,我对道祖发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南宫临懒得多话,手指一扬,雾气中又多了两道影子,李宗山躲避不及,被角度刁钻的铁扇划出一道伤口,登时崩溃:“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还要我说什么!!”

南宫临无动于衷道:“不用了,只是想让你闭嘴。”永远地。

李宗山:“……”这说的是人话?

雾气来得诡异,又是在乱葬岗,血气一出,白雾有了呼吸般骤然聚拢,眨眼间变得更浓!

就在这时,小孩子的笑声、年轻女人的哭声、掐着嗓子的哀切小调声错落响起。

李宗山急中生智:“南宫兄,你听!女人的声音!”

“所以?”

“所以在这里闹事的真不是我啊!!”

“是不是你无所谓。”

“……”

南宫临话里话外透露着一个意思:宁可杀错,不肯放过。

只要把这里的东西都杀了,总有一个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疯子!南宫家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不讲规矩的疯子!

李宗山狼狈奔逃,重甲兵已经被大汉和剑客围攻得无力抽身,白裙女被他的血气激发,脸上爬满了青黑纹路,青面獠牙,骨节扭曲,姣好容颜不再。

眼看着自己的灵侍要撑不住,他高声喊:“我还有价值!南宫兄,我能当诱饵!放我去当诱饵!!”

李宗山的声音在雾气中回荡,南宫临撑着伞扫过周围的白雾,手指在伞柄上敲了敲,美妇人舞扇的动作一停,收回折扇挡在脸前,脱离战局。

琵琶女、链锤大汉、剑客等人也相继收招在雾气中散去。

笑声、哭声、小曲声、咳嗽声忽远忽近地响起,听起来像有砂砾掺杂其中,格外磨人耳朵,有时远在天边,下一秒就紧贴着颈后,雾气中黑影频闪,激得人起了一溜鸡皮疙瘩。

李宗山瘫倒在泥泞的地面上呼哧呼哧喘气,有脚步声走近,一把黑伞挡在头顶。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讨好:“南、呼……南宫兄真是好本事。”

南宫临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宗山朝着南宫临伸出一只手,南宫临看着他沾着泥水的手指一眯眼。

鉴于他刚才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疯狂行径,李宗山立马怂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自己起来!稍安勿躁!”

李宗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凶狠地“骂”道:“南宫兄,你不要以为你很厉害,长得也帅,每个灵侍都很酷,就不会生病!男孩子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气大伤身知不知道!”

南宫临:“……”

李宗山生怕他一个不开心又要痛下杀手,赶紧展示自己的价值,对着雾气打了个响指,一只胖橘猫凭空出现。

橘猫落地“喵”一声跳起来,跳来跳去发现躲不过泥泞,一下炸了毛,腰背拱起,四爪抓地往后拉。

“黄胖,帮你帅哥哥找找躲在背后阴人的狗东西。”李宗山蹲下给橘猫顺毛。

南宫临撑伞盯着一人一猫,有些意外。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

李宗山一路上的表现确实像个普通的诡脉门将,但南宫临吃过类似的亏,始终没有打消对他的疑虑——也许李宗山是那个人派来的,或者就是那个人伪装的。

所以刚才动手时他下了死手。

那个人最喜欢装腔作势拿捏姿态,不可能容忍自己在泥地里打滚,而且他是不养猫的,很讨厌猫,还对猫毛过敏。

南宫临盯着李宗山太久,李宗山察觉到,疑惑地抬头:“南宫兄?”

一旦确定李宗山和那个人没关系,南宫临对他的兴趣直线下降,连杀他都懒得动手了,命令道:“带路。”

“好凶!”李宗山嘀咕着,低头又将小猫哄了一遍,橘猫“喵”了一声,柔软的尾巴摇晃了几下,转身轻盈地跃进了浓雾之中。

不动手时,南宫临看起来还挺好说话的。

李宗山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没一会儿就忘记了他的南宫兄刚才差点要了他的小命,搭起讪来:“南宫兄。”

南宫临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

“雨停了。”

所以?

南宫临:“我不能打伞?”

“……能!南宫兄这么厉害,干什么都行!我看南宫兄和我年纪差不多大,手里怎么有那么多个灵侍,我转了这么多年都没遇到几个趁手的,你的怎么个个都那么厉害?

“南宫兄,你刚才一下放出那么多灵侍怎么还脸不红气不喘的,你们南宫家的人都这么厉害吗?这些灵侍是南宫家分配的吗?你们南宫家还收人吗……”

美妇人忽然闪身到了前面,李宗山以为是南宫临嫌他太烦要杀他灭口,吓了一跳,连忙用手在嘴边做了个拉链的手势。

然而美妇人看都没看他,一双明眸盯着前方。

橘猫黄胖在不远处停下舔毛洗脸,李宗山后知后觉地悟了。

前方雾气变薄了许多,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一坨黑影伏在路边。

李宗山:“哦!那个——”

没等他“那个”出所以然来,那团黑影,忽然幅度极小地动了一下。

“去看。”南宫临言简意赅地吩咐。

“不太好吧,”李宗山推辞:“谁知道那边儿趴着的是什么东西,万一憋着坏暴起伤人怎么办?南宫兄有那么多灵侍,随便派一个去看嘛。”

南宫临:“你觉得我在和你商量?”

李宗山:“……”

李宗山是奔着恶灵来的,灵侍没拘着,却见到个活人,当然不愿意管。但他再不愿意,也要保命,只好磨磨蹭蹭过去。

离得近了,黑影的轮廓越发清晰,清白月光下,女人身穿大红色的衣服,后背小幅度地起伏,显然还没死,发丝间的白发吸饱了月光反射着细弱的银光。

李宗山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天,忽然激动地喊:“南宫兄!”

南宫临走近了些,“说。”

“你发现了吗,今天的月亮特别圆!你说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情形、又在这么个古怪的地方……直接把这个女人杀了,能不能做出一个凶厉的灵侍来?”

这里曾是古战场,尸气怨气冲天,即使过了百年千年也很难消散,人在这种凶煞之地死了,就是生前良善无执无念也别想轻易往生,但凡有点什么冤情,必成恶灵祸乱一方,让他收了做灵侍岂不是正正好?

下三脉一向杀人如饮水,并不太将人命放在心上,李宗山出身诡脉,虽然性格爽朗,也难逃窠臼。这也是“道合庸”三脉与下三脉不合的根本所在。

自古有阴便有阳,有正便有反,这种对立在两千多年前门将一行初具雏形时便显出了苗头。

当初门将行只分道统和俱灭两大脉系,道统向来“刑责有度”,像一个法庭,对在人间出现的灵念进行审判,清清白白的便送去往生,罪责轻的打入鬼门关让其在冥界消业,犯了大错才会直接诛灭。俱灭一脉却激进得多,对出现在人界的灵念一视同仁,不做区分格杀不论。

这两大脉系不合归不合,却都是为了阴阳两界平衡,殊途同归。

然而四百多年前灵能元君南宫裕创出符箓血契术,门将可以与灵念以符箓为媒介达成协议,形成联系后灵念便能在结契门将的支撑下穿越鬼门关,在人界行走。

从此门将行天翻地覆。

先是道统出现了“庸”、“合”两大分支,庸脉的弟子门将多是喜好清净之人,不参与派系之争,对维持阴阳两界秩序也不大热衷,最大的爱好是收集古代遗留的灵念,追溯世界历史,与世无争,颇像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

合脉比庸脉更入世,但比起维持阴阳平衡,更倾向于通过和灵念合作牟取私利,风水先生、算命先生、灵媒、通灵者一度盛行。

与此同时,俱灭一脉分崩离析,一部分被道合庸三脉吸收,剩下的伙同“道合庸”三脉的叛徒发展出了妖魔两脉,恶人与恶灵狼狈为奸搅弄风雨。

没多久南宫裕的同门师兄李崇发明了拘灵驱役术,施术者无需和灵念结契就可以强行控制灵念为自己所用,从此无数门将为了获得强力灵侍杀人拘灵。李崇凭借这一术法被尊为诡术道祖,而整个门将行彻底被这两个天才发明出的术法拉进了腥风血雨之中。

当下李宗山想的便是杀人拘灵的路子,没抓到灵侍,就现场做一个,他越说越觉得可行,兴奋地比划:“我可以借地势做个咒杀阵,让她死得惨一点儿,再用拘灵驱役强制把她留下来!反正她就剩一口气儿了,救活也怪麻烦的,不如成全了我,我以后一定会对她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听了他的鬼话,地上的黑影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像是在说:我觉得我可以再抢救一下!

李宗山眼睛放光,已经迫不及待:“可以吗南宫兄!”

在道脉出身的门将面前说“我想当场杀个人做灵侍”,南宫临觉得很有意思:“你好像还是想死。”

李宗山:“……”南宫家的人怎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

他犹不死心,试图做南宫临的工作:“来都来了,你不能让我空手回去啊南宫兄,我保证,出了这里此事天知地知你——”

美妇人幽幽飘了起来,李宗山一哆嗦,话锋陡转:“——你说了算!我就是南宫兄的剑,南宫兄的刀,南宫兄的小宝宝,南宫兄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南宫临丝毫不为他的狗腿殷勤所动,抬了抬下巴:“去问话。”

李宗山:“……”

形式比人强,李宗山打不过南宫临,小声哔哔两句,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女人,问:“哎,还活着吗?”

走到近前,女人身上的血腥味越发浓郁,刚下过雨,周围的空气都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腥气。

南宫临并不靠近,大爷似的在不远处吩咐:“别让她死了。”

李宗山嘀咕着打了个响指,背着药箱的老者出现,朝着他拱了拱手。李宗山没心情回礼,一摆手,遗憾道:“给她止血。”

老者蹲下身化出实体,将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翻过来,发现她身上被划出了许多道口子,伤口沾了地上的污水不断地流出鲜血来。

他从药箱里拿出一卷布包,打开布包取出银针,以灵气做丝线进行缝合,几分钟后,伤口都被处理过,老者起身又对着李宗山行了一礼,背着药箱消失在原地。

灵念实化对门将消耗巨大,李宗山脸色苍白,失力地趔趄了一下退了几步才站稳,终于没力气嬉皮笑脸了。

南宫临毫无同情心,继续支使道:“问她住哪里,送她回家。”

“南宫兄,我……”我实在晕得很。

美妇人飘到李宗山身后,李宗山苦笑着做投降状:“好,我问就是了。”

李宗山从身上掏出一张被浸湿的符箓往女人身上一贴——这符箓是聚气用的,人只要没死透,贴上就能回光返照,专门用来对付那些爱在说出背后主使之前就断气的伤者。

女人看起来四五十岁,嘴角下垂,眼尾和额头布满皱纹,瞎了一只左眼,右眼看起来也不太灵便,头发被雨水湿透一绺一绺地垂在眼前,显得狼狈不堪。

贴上符箓,女人空洞失神的视线渐渐有了神采,茫然地盯着面前那双沾满泥水的鞋子,恐怖的记忆瞬息之间被唤醒,眼睛登时惊恐地瞪大,骇然欲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叫得中气十足响彻云霄,周围的雾气好像都被吼散了些,李宗山先前消耗太多脸色发白,差点被这声惊叫冲个跟头,身体风中落叶似的摇晃了几下才堪堪稳住,怔了半晌,恼羞成怒道:“我是来救你的又不是来杀你的,你鬼叫什么!”

女人正惊叫着后退,忽然被“救”字触动了神经。

从外形来看,李宗山长得不错,中等偏上,剑眉星目正气斐然,简直是影视剧里滥好人的标准长相。任谁被袭击后扔在荒山野岭,醒来看到这么个自带好人气场的人都会心生依赖。

雨水从发梢滴落下来,填满皱纹凹陷,多余的部分滑出,混着眼泪顺着脸侧流下来。

女人嘴唇微张,不住地颤抖着,“救…… ”她哽了一下,一瞬间涕泗横流,爬过来抱住他的腿哭喊:“救命!救救我!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吧!”

也不知她如果知道自己求的人刚才还想杀了她会怎么想。

李宗山的字典里没有“救人”两个字,回头请示上级,南宫临点了下头。李宗山长叹一声,认命地转过头道:“这里荒山野岭的没趁手的家伙,就简单地帮你止了个血,你家在哪里,我今天心情好,路过这里想做好人好事,送你回家。”

女人拼命点头,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怕,呜呜咽咽哭个不停。

李宗山问:“能走吗?”

女人试着爬起来,但符箓只能让她精神变好,她的身体不知在雨里趴了多久,早没了力气,刚才能扑过来是因为求生的意志支撑,这会儿撑起一小截又摔了回去。

李宗山:“……”

“你背她。”南宫临毫无人性地使唤道。

李宗山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怨,无声地谴责南宫临半晌,最终在美妇人的威胁下背起女人,迈着虚浮的步伐沿着小路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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