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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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那鸨母见这位御马监的大官问起来,应该是十分重视这事儿,为了表功,连忙开口道:“大人,五殿下之前都在前面几个胡同的院子里耍,这是第一次来照夕院。似乎是七殿下邀请,午前来的,找了好些个姑娘们去作伴。”

何安听了鸨母的话,心里有些不快,只道:“殿下去哪里、做些什么,你个鸨母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不是怕督公您不知道吗?”

“督公什么事情不知道。想掌嘴了是吗?”喜平狐假虎威,那鸨母吓得连忙闭嘴求饶。

“我当然知道。”何安皱了眉头嘴硬道——殿下什么都好,素来爱寻花问柳,以前在外游学的时候,也总能传出几段风流佳话,如今回来了,京城这里繁花似锦,定是要闹腾好一阵子的,他心里清楚得很,没资格也不敢管。

可是今儿……

老七?

前几日殿下刚进了内廷面圣,皇后那里也没过去,接着直接去见了万贵妃,京城里大家都知道的清楚。如今没隔几天,老七就来照夕院飨客?

那个笑面狐狸,诓骗五殿下来了这地儿,指不定是想做什么呢。

兴许是要离间殿下和太子之间不算稳固的信任?如果真是这样,封藩之事迫在眉睫,可不太妙了……一旦落人口实,给五殿下站了老七的队,在太子那边怕是无法挽回。

一行人本来都走到了后院门口, 何安顿下身形,回头道:“带路。”

徐奉銮带着一干人候着,正抬手作揖:“督公慢——啊?”

“带我过去。”

*

那盈香姑娘弹完了一曲《桂枝儿》再不问赵驰想听什么了,自己坐在一旁,乖觉的弹些不成曲调的声音,十分敷衍。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老七放下杯子,笑问:“五哥,这次回京什么打算?”

赵驰不动声色:“什么打算?”

“在外这么多年,诸多兄弟都封了爵位,三哥、四哥都在藩地上自给自足,好不逍遥。”赵瑾仁笑道,“我不久前也得了个仁亲王的封号。五哥倒是落后了。如今五哥回来了,是想讨个爵位封地,还是想在京城有一番作为。”

赵瑾仁说话不绕弯子,比起东宫来不知道是直接了多少。

赵驰只当没听懂,反问他:“以七弟的看法呢?”

“咱们兄弟十七人,除了几个还在襁褓里的劳什子弟弟我记不得名字。其他大部分都封了藩。前面几个除了老六夭折,其他人最差都是个王,再后来老八老九他们已经是封到郡王了。再加上历代皇子封藩的大有人在,肥美之地都封了个精光。再封下去,怕是无地可封。”赵瑾仁道,“依我看,五哥还是留在京城吧,也许未来有所变化还未可知。”

赵驰瞥他,笑道:“七弟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自然不是外人,我们乃是亲兄弟。”赵瑾仁道,“当年我母亲万贵妃就与兰贵妃走的近,如今我们亲兄弟之间更不能见外,这也是……我母亲的嘱托。”

他这语气直指赵驰与万贵妃私下的往来。

“仁亲王这建议不错。我回头奏明东宫,请太子哥哥为我定夺。”

“太子。”赵瑾仁毫不客气的嗤笑一声,“太子若能给五哥你定夺,他早就定夺了,何必等到今天,我听说皇帝已经让内阁和司礼监在议个办法。太子能左右谁?”

“七弟的意思是?”

“咱们大端,素来以内阁为首。六部之事,无论何种,大大小小皆要上报内阁,由内阁出票拟,报司礼监,司礼监整理了之后,原本是要给皇帝来批红。父皇年迈,醉心修仙,懒得管理朝政,这批红之权就放在了司礼监。”赵瑾仁屏退了左右,站起来,行至老五面前,“如今朝廷局势,五哥难道看不清。虽然内阁首辅於睿诚是皇后之人,东宫太傅。可司礼监掌印王阿如今深得圣上信任,内行批红之权,外掌东厂大印。就算内阁本事再大,也得向王阿低头。你的事情,不过是王阿一句话、一行字而已。”

赵瑾仁一笑:“他东宫有什么,郑献吗?一个刚爬到秉笔位置上的奴才?虎视眈眈东厂厂公的位置这么多年了,还不是被王阿牢牢把持着?哦,要不然就是御马监提督何安,御马监虽然手握禁军,牢牢护着大内,可他上面还有个关赞,那老家伙身体硬朗,怕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腾不出位置给何安了。”

都说万贵妃仗着自己的父亲乃是内阁次辅,又有司礼监掌印王阿给她撑腰,权力滔天,只手遮天。因此七皇子也是趾高气昂,锋芒毕露。

如今看起来老七确实是相当嚣张,隐隐已是将太子不放在眼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种态度,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早在京城里死了八回了。可老七还好端端的活着,甚至拉了张大旗,隐隐有一种呼声要取太子之位而代之。

这种嚣张又极其直白,直白到赵驰有点不敢信他。

“七弟容我再想想吧。”赵驰敷衍道,“今日不胜酒力,脑子一团混沌,怕是想不明白了。”

赵瑾仁还要再说什么,外面有龟奴来报说御马监和提督在外,听说二位殿下在此,特地过来问安。仁亲王听了微微一笑:“你瞧,说曹操曹操就到。太子是多不放心五哥,这才出来喝了顿酒,就找了由头差人过来探听。我瞧着太子是外强中干的典范了。五哥可要见他?”

“今日这酒是七弟请。主次有别,还需你定夺。”赵驰笑道。

“那就让何提督进来呗。”赵瑾仁坐回榻上,又道,“让那些个刚走了的小娘子们都回来吧。喝花酒没有花儿怎么叫花酒?”

*

何安进去的时候,宴席再开,一边是殷殷切切的小曲儿,一是院内娘子们围着二位殿下走行酒令。

他上前几步,躬身作揖道:“见过仁亲王,见过五殿下。”

“何督公也巧?过来喝酒?”老七问道。

“奴婢在楼下办差,听闻二位殿下在此间,过来行个礼问个好。也不知道是否叨扰了。”何安垂首道。

“叨扰什么,一起来喝酒。”老七指了指右下首位,“给何督公看座。”

何安本就是来解围的,既然老七说了这话,他也就假装没听懂是个客套话,谢了恩,一撩曳撒续坐下来,刚一抬眼,就看见坐在对面的五殿下正看过来。

他虽怀中搂着位娘子,可何安看的清楚,殿下身上那套贴里正是自己前几日差喜悦送到府上的那套天青色贴里。

殿下今儿个带了网巾,又配了折扇,剑眉星眸,清新俊逸。那扇子一扇,何安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飞了出去。喉咙里跟抹了蜜似的,热气就要往脸上窜,幸亏得及时想起来旁边还坐着位仁亲王,连忙垂眼敛目的,这才定下了心神。

仁亲王对盈香道:“姑娘自唱些什么吧。”

那盈香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些走神,听了这话,好半天才应了一声,摆弄了一下怀中琴,开口唱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优美的女声唱动了何安的那点心思。

他又偷偷去打量殿下。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何督公在看些什么?”赵驰已是察觉他几次窥探,忍不住出声问。

何安顿时一惊,慌乱中连忙瞅着他那把扇子道:“奴婢瞧殿下这扇子不错,扇骨似乎是桃花木的,虽然不曾展开,但是扇面也定是精致。”

赵驰一笑,唰的开了扇子,那扇面两面皆素,未有装饰。

“素面浪费了这么好一把扇子了。”老七插话进来,“真巧了,何督公在此间。五哥你赶紧求一求墨宝吧。”

何安连忙道:“仁亲王,奴婢的字怕是写了要污殿下的眼。”

“哦?何督公字写的好?”

“呵呵,五哥,你这就是孤陋寡闻了。”仁亲王笑道,“何督公当称当世书法大家。便是几位书法界的泰山北斗也赞誉有佳。只是何督公的墨宝市上少有流出,平时难得一见。”

“仁亲王过誉。”何安道,“奴婢的字也就那样,只是枉受了大家几句点评,众人以讹传讹,便真以为我写的好了。”

何安紧张的心肝都要拧在一处了。

他这字也配上殿下的扇面?

一个奴才的字……不会太折煞殿下了。

可他又有些窃喜,自己要是写了扇面,那以后是不是殿下一展开扇子,便能想到他何安。

仁亲王把何安捧的这么高,赵驰也不好说什么,大不了求了字,以后这扇子不带出去便是,免得落人口实。他顺水推舟道:“既然何督公字写的好,不知道能否为我提一个扇面。之前还正在发愁这宝贝扇子上面写些什么。我可千金求字。”

何安连忙站起来,道:“奴婢怎么敢让殿下破费。殿下若不嫌弃奴婢,这扇面我定好好的写。”

“哈哈。”赵瑾仁抚掌道,“那便让人端了文房四宝伺候。”

“王爷,这可能是不行的。”何安道,“这地儿吵杂,心静不下来,也写不出什么好字。若是殿下同意,奴婢就斗胆带了这扇子回去,过几日沐浴更衣写好了再给殿下送至府上。”

“这有何不可。”赵驰一合扇子,递了过去。

何安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双手接了扇子,又让喜平妥当收下。

几个人又天南海北的胡扯了一阵子,赵驰和赵瑾仁都喝的有点多,夜也深了,便散了宴席。

楼下院外早有马车等候,仁亲王先上了车,对赵驰道:“五哥别忘了我说的话。”

“自然不会。”赵驰又敷衍了两句,送走了仁亲王,自己准备骑马回府。

“殿下喝多了,照夕院有轿,让他们送您回去吧。”何安跟在身后,极恭敬的说,“您若嫌弃他们的轿子腌臜,奴婢也差人送了轿子过来,正在半途,殿下等一等便可。”

“哪里那么多忌讳。”赵驰又不好说自己装醉,骑马也无碍“我就坐院内轿子回去便是。”

何安垂首应了声是,转身交代跟过来的院主,选了最精壮的轿夫抬了院内最好的轿子过来。等轿子的时候,何安瞅着周围没人,凑到殿下身边。

“殿下,仁亲王是万贵妃的亲子,如今声势正旺。”何安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奴婢斗胆提醒您一句,千万离他远远儿的,莫到时候让太子知道了心底忌讳。犯不着的。”

“何督公果然是受了太子之命过来监视我?”赵驰问他。

何安一惊,连忙道:“殿下,奴婢绝没有这种心思。殿下切莫被仁亲王挑衅。”

赵驰不答。

何安也不顾这在照夕院门口,人来人往的,一撩马面裙,顿时就跪在了赵驰脚边,求道:“奴婢有罪,说了大不敬的话。可奴婢掏心窝的都只是为了殿下着想,奴婢绝不敢耽误殿下的大计。”

“何督公快起。”赵驰一把抓住他手臂,几乎是顷刻拽了起来,“这周围都达官贵人,真叫谁看见,御马监提督当街下跪,传出去督公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何安脸色惨白,勉强笑道:“一个奴才要什么脸面。殿下若因为这事儿生了奴婢气,奴婢才真是生不如死了。”

赵驰觉得自己也就是提了一句,况且何安本就是太子党不是。也不至于弄的要生要死吧?

他复又安慰了何安几句话,然而何安一直脸色惨淡,情绪颓废。

再接着轿子来,赵驰也不方便多说什么,撩了袍子坐上轿后,一琢磨今晚,总觉得何安虽然自称一直是奴婢,但是面对赵瑾仁的时候,跟单独面对自己的时候,态度似乎有些不同。感觉更细致恭敬。

他于是开口道:“何督公……”

“殿下,您叫我何安就是。”何安连忙说。

果然……确实有些不一样。

然而哪里不一样,这一时半会儿也是琢磨不清楚的。

“我那扇子,便请你费心了。”赵驰说。

“奴婢省得。殿下安排的差事,奴婢一定好好办。”何安郑重其事道。

*

盈香收了琴下楼,远远看见何安的背影,咬了咬牙拉住了之前陪着何安的鸨母,小声问:“嬷嬷,那位大人是谁?我听七殿下叫他何督公。是御马监那位提督吗?是不是叫何安。”

鸨母道:“就是那位,名讳也应该就是这个。”

盈香谢过了鸨母,等了一会儿,待何安送走了赵驰,正准备走的时候,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把琴放了,几步走到何安身边。

喜平连忙把她拦下:“小娘子作甚?”

盈香咬了咬嘴唇道:“大人,不知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何安瞥了她一眼,面色冷峻,嘴都不想开。

喜平道:“下九流的货色也配合大人说话?快快退下。”

“大人,您还记得江家吗?求大人借一步说话!”盈香眼眶红了,眼泪在眼角涌现,就差落泪。

只一个江字,何安就顿了下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盈香,脸上的表情更是阴沉:“喜平,带她找间偏僻的屋子说话!”

何安最讨厌听到一个江字。

喜平知道他这是怒极了,打了寒战,连忙带着盈香让鸨母找了个安静的房间。何安随后就到,掀袍坐在官帽椅上。

“说!”何安冷道,“你最好是真有什么事儿和咱家说,不然今儿咱家就让你去乱坟岗,席子一裹,谁也认不出谁来。”

盈香站在那里,面容悲恸,身形已是飘飘荡荡,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她抖着声音道:“江月,你真认不出我了吗?我是江盈,是你的亲姊。”

她话音刚落,喜平踹了她腿窝,盈香下盘不稳,顿时跪倒在地。

“跟督公讲话,跪着说。”喜平道。

“喜平,一个小娘子而已,你出手太不客气了。”何安从袖子里拽出条素面帕子,擦了擦鼻尖,缓缓对盈香说,“你刚要讲什么,来,再说一遍。”

盈香跪在地上,还没怎么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何安,豆大的泪水就落了下来:“江月……不,督公……我是你姐姐,我是江盈。”

何安阴恻恻的笑了:“咱家自从有品阶、着补服开始,说是咱家姐姐的没有三十也有十五。一年不知道要处理多少个姐姐,我倒有些记不清了。喜平还记得吗?”

“回督公,奴婢上个月刚处理了几个冒头假认亲的,拔了她们的舌头,挖了眼,转手就卖到最低等的窑子里做姐儿。”喜平说。

盈香听了浑身发抖,然而却依旧极为坚定:“督、督公……我是江盈,我没有冒充别人,我是你的亲姐姐。我是如假包换的江盈。您后脖颈往下三寸有个月牙形的胎记,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这胎记的位置总不可能有假。我们都是户部郎中江思阮之子,若不是当年陈宝案被牵扯其中,又怎么会——”

盈香这边话没说完,何安的眉毛便拧在了一处,他不慌不忙的理了理袖子,开口道:“喜平。”

喜平答应了一声,抓着盈香的脸,毫不客气,啪啪啪啪就扇了四下。

盈香那张有些风霜的脸顿时便肿了起来。她捂着脸,只觉得眼冒金星,人直接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扇懵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何安轻笑一声,弯腰捏住她的下巴,把她拉近了,盯着她的眼:“什么江家,什么江思阮,什么姐弟。你一个官妓也真是敢讲。”

“你……你……”她看着上面坐的那人,阴冷消瘦的面容,丝毫找不出小时候熟悉的模样。

这人真是她的弟弟?若不是她塞了无数的银子,托人入宫打听,确定当年江家之子确实已经成了御马监提督,起了名字叫何安,她真有些不敢认了。

“咱家自幼在宫中长大,从来没有名字。”何安说,“宫里的太监们拿着字典一个一个往后起名,咱家正好到了安字,便叫做小安子。后来拜了何坚做干爹,于是姓何。跟什么江家没有半点瓜葛,跟你也没有半点瓜葛。”

“可……”盈香还要再说什么,急急开口,“可你我姐弟……”

“什么姐弟。”何安松开了手,用那帕子擦了擦捏过盈香下巴的手指,淡淡道,“你弟弟早死了。站你面前的是个断子绝孙的太监。”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那马面裙随他动作而扬动,这时倒有了几分洒脱的意味。

外面早有轿子已经从何安府上赶来,何安坐上去,又接过喜平之前小心收着扇子的匣子。他瞥了一眼在外送行的院主和鸨母,便道:“替咱家赏盈香姑娘一百两银钱,回头到我府上取钱去。她伺候的不错,咱家很是满意。”

几个人应了声,也不敢真的去要钱,回头院主支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让鸨母给盈香送去。待鸨母见到盈香,看到她浮肿的脸颊,大惊:“你这怕是几日不能接客了,这怎么是好?”

盈香拭干眼泪道:“还请嬷嬷容我休养几日。嗓子没坏,拉了帘子弹唱尚可。”

“都说太监心理扭曲,不能行人道便对姑娘百般折磨。这何督公也太狠了。”鸨母道,“难怪要赏你一百两。你以后啊还是离这人有多远走多远吧。”

*

这边盈香已是心灰意冷,那边何安的轿子不多会儿已经回了府上,早有喜乐在院内等着,轿子入了侧门连忙上前掀了帘子,等何安下来,便跟着何安往府内走。

“师父,小炉里热了碗小米粥,我让喜悦看着火呢,您若是饿了,吃两口。”喜乐道。

“不吃了。“何安道,“乏了。”

说完这话何安一掀帘子进了寝室。

喜乐回头看看喜平。

喜平面无表情的看着喜乐。

“这怎么了又?出门儿时还好好的,回来就不高兴了。谁惹督公生气啦?”

“本来督公心情是不错的。”喜平说,“在照夕院子里还瞧见了五殿下。结果临走有个叫盈香姑娘硬说是督公的姐姐,还要认亲,督公听了生气。”

“盈香?”喜乐一惊,“你怎么她了。”

“她乱说话,我自然是掌了她的嘴。”喜平一脸淡然,“在督公面前也不知道收敛。”

喜乐一阵眩晕,拽着喜平的袖子扯到拐角:“你是不是疯了,真上手打姑娘。”

“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你知不知道江思阮江大人是督公的父亲。”喜乐道,“江大人膝下一对子女,当年陈宝案期间,江家人都死绝了,就剩下这对姐妹。姐姐入乐籍做官妓,弟弟罚没入宫充为黄门。”

“这又不是什么秘辛,我怎么不知道。”

“那你跟了督公这么多年就没想过,以督公神通广大能不知道他姐姐是谁?再哪里做这营生?你就没想过盈香姑娘偏偏这么巧怎么就在照夕院里,这可是归咱们御马监管辖内的皇店啊。你这木鱼脑袋就没想过,是督公特地从其他勾栏院里安排到照夕院里的?”

喜平一愣:“那我岂不是打了督公的姐姐。”

“出去了可不能这么说。”喜乐小声道,他指了指天,“这上头还是那个‘天’,陈宝案一日不能翻案,这姐弟就一日不可相认。不然就是杀身之祸。咱们依附师父这棵大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得当心了。”

喜乐年龄不大,比喜平还小了几岁。

跟的何安时间却是最长,平时又嬉皮笑脸不太正经,喜平从不觉得喜乐哪里靠谱了。如今说起这事儿,才显得喜乐虽然没个正形,做事儿却是极有分寸,七窍玲珑透彻得很。

想到这里喜平作揖道:“多谢师兄提点。”

两师兄弟正说着,就听见里面何安开口:“喜乐、喜平。”

二人连忙掀了帘子进去,何安真在换衣服,脱得只剩下单衣,见他们进来,对喜乐道:“去烧热水,我要沐浴,再把皇上赏赐我的那身大红色蟒服拿出来,我一会儿穿。”

“这大半夜的……洗澡就算了,怎么还要穿蟒服?”喜乐傻了。

“让你去便去!”何安皱眉,“刚墙角下的废话我都听见了,你舌头最近确实长了不少。”

喜乐不敢再问,捂住嘴一溜烟的跑了出去,只留喜平一人。

何安瞥了他一眼道:“喜乐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见了。”喜平说,“之前不知,督公恕罪。”

“既然不知,何罪之有。”何安坐下,淡淡道,“就是妇人的舌头太长,我怕今日的事儿,盈香走漏什么消息。你想个办法。”

喜平心头微微一动,抬眼去看何安的眼神,寒潭一样。

他思索了一下道:“督公是要让人闭了嘴,不是不行,割了舌头就可以。”

“哦。”何安声音平静,仿佛喜平所说的话,不是指盈香,“那你去办吧。”

喜平应了声:“是。”

接着他一撩衣袍,跪倒在何安面前,从腰间拔出匕首:“盈香姑娘谨小慎微,怕是不会泄露今日之事。只有我这个第三者在场,才是应该堵住嘴的。如今督公让我去办,我也只能割了舌头,才算是办好差事。”

说完这话又拽出自己的舌头,抬手便要去割,那匕首锋利,沾上他舌头,就拉出一条口子,血流如注,喜平眉毛都没有皱一下。手里还在用劲,再使得三分力气,喜平的一条红舌就要齐根而断。

“罢了。”何安淡淡的说。

喜平停了手,将匕首塞回腰间鞘中,叩首。

过了好一会儿,何安叹了口气:“你别怪我不信你,喜乐跟我时间最久,喜悦……他脑子不好。只有你跟我时间最短,这宦海步步危机,稍有一步踏错就进入火海炼狱,我也不敢掉以轻心。”

“喜平不敢。”

“喜平,执意入宫跟我,做尽见不得人的腌臜事,你恨不恨?悔不悔?”

喜平抬首,笑了笑,血就流了一丝顺着嘴角滑下。

“督公,喜顺的遗愿便是让我护您周全。我不悔。”喜平说。

何安看着他好久,喜平那坚定的眼神让他似曾相识。

他缓缓移了视线,瞅着窗外屋檐下那只微微晃动的悬铃,低声道:“痴儿。”

这句痴儿,也不知道是在说喜平……

亦或者说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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