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列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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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当然,我认为我总是跟不上列昂的逻辑的本质原因,是他大部分时候喋喋不休的内容都等同于放屁。

在我和米娜同居之前,列昂动不动就半夜坐两站地铁、突兀地现身在我租的公寓:我们都是少见地不合租WG——Wohngemeinschaft——的人;对我而言是因为我的老爹老妈心疼他们独自在柏林读大学的儿子,每个月都给我打钱,而对列昂而言,是因为他完全不能忍受和任何人合住。只要有人在他的栖息地范围内,他就会无休无止地发疯,每次和他去时装周的时候都是我被他吵得整夜失眠的时候。

我怀疑他这几年做模特挣的钱基本都交房租了。

就是这样,他也非自己单独租住不可——而且他似乎本来也没有什么非要存钱才行的理由。我从没有一次听他说过对未来的打算或者憧憬;他好像对将来的事根本没有半分计划。每次让提到“等我们三十多岁完全从模特这行退休的时候”,列昂总会接一句“先他妈活到那时候再说”。

列昂半夜跑来敲我的门,也从来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反而都是些在我看来不仅应该拖到第二天,而且最好直接拖到我们都入土之后的事。比如他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的同时,还绕着我一圈圈地转,边走边手舞足蹈地滔滔不绝:“你知道正义和邪恶的区别吗?”

“这……不知道。正义是好的,邪恶是坏的?”我徒劳地试图回答这个显然我不会知道正确答案的问题,与此同时,我趴在客厅餐桌上抱着喝得见底的一听啤酒,强忍睡意,打着哈欠琢磨怎么把列昂踹出门去。或者我大概可以干脆把他摁倒在沙发上让他闭嘴、睡觉,也好让我去睡觉。第二天我还要去大学上课。

“你这家伙连尼采都没看过,怎么考上大学的!”列昂发牢骚道,“不,不,邪恶和坏完全是两码事!征服者的道德观里没有邪恶,奴隶的道德观里才有——基督教体系世界观之下的、奴隶才信奉的道德观!只有弱者才会觉得强者邪恶!”

“尼采又不是必读,”我已经彻底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了,并且动了把啤酒罐直接扔到他头上去的心思,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反复演练这个动作,“我们只要读过托马斯曼、写出论文,就可以高中毕业了!”

我是十六岁的时候认识列昂的。那时候他也十六岁,我们都还在为从高等高中毕业而焦头烂额。现在我们俩都已经二十岁了,距离成为脸上要开始长皱纹的的老男人不远——实际上我不太担心;我完全同意关于年龄的世俗智慧,即是男人不到四十岁根本都显不出任何老态,当然,秃顶的家伙们另算。

列昂显然比我要焦虑得多。

“男人二十五岁之前都还在长身体,这你知道吧?”他这么说。

“嗯哼。”我随口应付了事。他还担心自己会一直长到身高超过两米不成?

“身材变了的话怎么办?”他干脆坐到我面前来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我脸上写着答案似的。

“变胖吗?你这种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家伙长不胖的,再过多少年都一样。”我只好开口回答他。老实说,我不关心他是不是经常在催吐。我更烦的是他总是跟坏了的复读机似的,一遍遍地说同样的事。“所以少吐点儿。催吐多了牙可是要黄的。”

“你能找出一张街拍以外你或者我露出了牙的照片,”列昂白了我一眼,“就算我输——我立刻就跪下把你的那活儿放到嘴里舔。”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经常开这种让人一身鸡皮疙瘩的下流玩笑。

“天哪,别恶心我了。”我只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我是说——”可惜的是他还是没忘记刚刚那个翻来倒去的话题,又绕回来了,“男人和男孩的身材是不一样的。我可不想变成一个一身腱子肉的大叔。”

“变成啤酒肚的秃顶大爷才更可怕。”我耸耸肩,“咱们天生大概就长不了多壮,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又瘦又高了——除非你突然哪根筋搭错了,开始泡健身房。约纳斯不也还是这种身材?”

约纳斯长我们四岁。虽然理论上他的年龄是“秘密”,实际上谁不知道他多少岁呢?大概只有列昂这种脑子里只装着他自己的人才会不知道。理论上约纳斯要远远更加逼近所谓外表会开始衰老的二十五岁;不过我可是没见他身材有什么变化,完全还是原来那副皮包骨头的样子,并没有丝毫要变身成为肌肉大叔的迹象。因为他天生就纤细的骨架,甚至很少有品牌方让他穿半透明的衣服走台或者半裸出镜:并不好看,而且他太瘦、骨架太小,不套上衣服,拍出来的照片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米八多的成年男人。他绝对属于那种可以一直干这行到三十五六岁的男人。

“嗯——”列昂看起来在考虑我说的话。难得这个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混球意识到我说话了,而不是把我当成人形垃圾桶,自己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对着我倒他脑海里的飘浮垃圾。

“让也是啊。”我说,“他好像比前几年还瘦了呢。”

让大我们两岁。让的年龄就不是秘密了;相反,他的一切事情都不是秘密,而且谁在他面前也都没有秘密。按理说他和约纳斯应当属于两批不同时期签约的模特,但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和列昂签了这家经纪公司的时候,他们两个非常相熟,经常还一起拍摄或者走台。那时候公司最红的模特是约纳斯——和他同期的人几乎已经全都退休了。而让好像并没有同期的人;他就只是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是这个总部在科隆的小型男模经纪公司签约的唯一法国人。并且那时还正在瑞士读书——因为他刚从英国毕业不久。这是他自己说的:“因为”他刚从英国的高中毕业,“所以”就在瑞士读大学了。

让这个人绝对是脑子有点什么问题,因为他简直在所有方面都是一看就有问题。

可能内分泌也有点问题;因为其实我也不理解一个成年男人怎么能像他那么瘦。我虽然也瘦,就像每一个年轻男模都瘦,可也没到肋骨根根分明的地步。让一直都是从锁骨到肋骨都清清楚楚,脱了衣服像个骷髅似的——但偏偏他漂亮的金色头发还又柔软又富有光泽,白得晃眼睛的肤色也十分均匀,发际线更是纹丝不动,怎么看也不像营养不良。

奇怪的家伙。肯定是什么地方有点问题。

因此他显然是列昂的身材目标之一。

“他们骨架小啊!”列昂总算找到了我举例上的逻辑弱点,瞪着我道,“我骨架比他们都大!”

“那又他妈怎样——”我终于不耐烦了,也向他吼道,“你真的变成大叔的时候反正也早就退休了!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成天叽叽歪歪的!”

话是这么说,女模特之间互相散布焦虑的方式更接近于一边号称自己什么都吃、酷爱垃圾食品,一边在背地里拼命节食。像列昂这样对着周围的人念叨个没完的,反正我也是没有遇到过。

模特不算是个正经职业。女模特一般最多做到二十五六岁,男模特有些能到三十多岁,但也不乏二十出头就已经退隐了的;现在流行二十出头就退休就去读大学,这才是小镇出身的年轻模特们“对自己负责”的表现,因为这些蠢货的出身差到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读了大学的人一样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尤其是那些美国和俄国的年轻女模特,每次碰见她们在后台抱着本书彰显自己并非毫无文化,我就忍不住发笑。她们最好的出路就是趁着年轻漂亮,赶紧找个发了福的有钱男人嫁了,或者起码当上情妇,捞一笔钱。连一身腱子肉的大叔都轮不到她们,因为她们连中学都勉勉强强才毕业,根本大字不识几个,就算读大学也不过就是读个某些野鸡大学只为了收学费而设立的专业。但凡是不发福的有钱中年男人,都绝不会找这种女人做情妇。有的是相貌中上、有些文化,而且兴许还没有被无数个人上过的女人,上着赶着做他们的情妇。谁能看得上英语都说不利落的东欧村姑呢。

实际上,尽管模特的工作又辛苦又挣不了多少钱,可要不是这份工作,她们可能一辈子都没能力出国旅游,更别说边工作拿钱、边到世界各地长长见识了。有那个功夫装作在刻苦读书或者“为未来打算”,还不如抓紧时间在有拍摄工作的异国他乡四处走走看看,开开眼界。当然,她们自己并没那个预算,但自然有很多人会抢着为年轻女模特买单。

一开始我满心觉得列昂也是这么一个满脑子浆糊的漂亮蠢货。他来自图林根一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小镇,而且不仅在后台书不离手,差点还把书放到了走秀的衣服兜里——要不是书太厚塞不进去,他可能真的就那么干了。直到上台前最后一刻他都在看书,下了台也在看,活像是认为读书能改变命运的穷小子。

不过,在我凑过去、发现他一直抱着的是胡果·普鲁斯的《从专制国家到人民国家》之后,我意识到这个长相清秀干净且乍看起来还算心智正常的男孩并不是傻,而纯粹是疯。

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都不会认为看这种东西,或者研究魏玛德国的法律基础,能为生活带来一丝一毫益处。

就好像精神正常的人也不会像他这样,就“人会变老”这种废话话题对我说这么久的车轱辘话。

“这跟退不退休的没关系,”列昂没好气道,“我他妈就是不想——不想变老。不想变成难看的普通男人。”

有彼得潘综合症的疯子。

“人都要变老的,列昂。”我说,“你可以趁年轻帅气多睡几个姑娘,免得亏本,或者也可以他妈的趁早去死,也算赚了。两者都可以解决你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甚至还可以先多睡几个姑娘,再早点去死。完全是一石二鸟的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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