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向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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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这一声高呼后,河滩突然间万籁俱寂,只有落云入袖的声音。而后红色身影僵在原地,面上仍是没有任何表情。

“江星辰,这次禁足你三个月,你又跑出来,是不是想我打断你的腿再把你扔回去?”

苏乔看着去而复返的红衣女子,不免觉得有趣。这看起来嚣张跋扈的江星辰,实际上也真只是看起来嚣张跋扈,分明被这一前一后两个人吃得死死的。

江星辰听了要被断手断脚的话像是并不害怕,只觉万分委屈,他后退半步藏到易南风身后去,小声嘟囔:“酒娘你不是刚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有人与我说在河边看见你了,我原是不信,没想到你真的跑到永洛来了。”酒娘扬扬手中的鞭子,指着江星辰又道:“过来。”

“我、我错了酒娘,我这就自己回去嘛……”

江星辰接着再退,易南风一把抓了他手腕,带着他一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对酒娘说:“酒娘息怒,三个月的禁足眼看就要到了,从现在起我看着他,绝不让他再去惹是生非,阁主不是还有事交代他去办么?”

酒娘冷哼一声,并未明确应允。

易南风便又道:“还请酒娘看在他想为你分忧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

“哎是是是,酒娘你就别赶我回去了,我这次肯定好好听话,你不让我打的人我肯定不打……”江星辰说着话,头都快埋到地上去,他又小声补充:“真的不乱动手了,明天我就去办阁主吩咐的事。”

“再有下次,我只能回禀阁主,你给我老实点儿,没让你去干的事都不准干!”

酒娘终于松口,江星辰如获大赦,他一下从易南风身后跳出来,张开双臂便朝酒娘扑过去,被易南风抓了后领拽回来。

易南风几乎要将他“拎”起来,毕恭毕敬道:“酒娘有事去忙,就不耽误酒娘了。”

“你比这小子周全些,多看着点他——”酒娘说着又突然转头盯着苏乔看,片刻沉声道:“江湖悬赏九千两黄金的那把剑的确不在凭楼阁,你若还是不信大可继续找,但你若一定要在凭楼阁闹事,有的是手段收拾你。”

苏乔撇撇嘴不置可否。他当然不会蠢到在这样三个高手面前与他们大动干戈,能屈能伸,决定将“血海深仇”放一边,往后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目送酒娘飞身离开了河滩。

酒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江星辰长呼一口气,手中玉笛一转插回腰间,两手抱在胸前又恢复了那飞扬跳脱的神情,对苏乔说:“喂,你叫什么名字?”

“江星辰,要有礼貌。”

“我怎么没礼貌了?我这都算客气了,要不是——”

易南风跨一步站在江星辰身侧,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他面前,笑道:“这位公子,请教大名?”

苏乔还没来得及回话,江星辰就迫不及待地又问:“你刚刚为什么不还手?”

“我为什么要还手?”苏乔挑眉反问。

“你——你就不怕我打死你?!”

易南风再一手将愤怒的江星辰拦下,往后拽了拽,轻声道:“你问话就问话,这么凶做什么?你还想和人家打一架?”

江星辰撇嘴:“也不是不可以。”

“可酒娘让我看着你。”

“那你也不能什么都管啊!”

苏乔眼看这俩人拌嘴,竟然不慎笑出声。果然,那江星辰又十分敏感地质问他:“你笑什么笑!”

“没什么,我笑二位公子好生般配。”

“谁要和他般配了……”江星辰别过头去,顺便还站得离易南风远了一些,不依不饶地又问苏乔:“问你话呢,刚才为什么不还手?”

“我怕还手伤了江公子,再伤了和气。”

易南风直接挡在了江星辰面前,拦了他满腔怒火,笑说:“哦?刚才不是还说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是有,”苏乔从袖中取出烧了大半截的信件,也是笑道:“但不是我的,我借来用用而已。”

“这也能借?”易南风接过他手里发黑的纸片,低头一看,脸色登时变了。

江星辰也凑过来看,“咦?写着凭楼阁?这是什么东西啊?”

易南风又将纸片还给苏乔:“我看公子确实是误会了,凭楼阁并不缺钱,不会夺剑杀人。”

苏乔低着头笑了笑,看着眼前这黑衣的少年,低声道:“你又如何得知我要说的是夺剑杀人?”

“四阁中辰阁专司情报,天底下没有我查不到的事只有我不想查的事,要不是最近酒娘管得紧,如今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江星辰面上几分得意的神色,抱着手臂在苏乔身边走了几步,凑过去对他说:“所以就算你现在不说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明日起我就能连你小时候爬树掏鸟窝儿的事都查出来。”

“我小时候可不掏鸟窝。”苏乔佯装正经,一句话把江星辰噎了回去。他笑笑又道:“辰阁专司情报,那这位易少侠的南阁,又是专职做什么?”

易南风说话办事都比江星辰得体一些,他礼貌应苏乔:“在下不才,办些取人性命的俗事。”

“那便是刺杀咯?”

“正是。”

苏乔摸着下巴想了想:“想必易少侠的武功是很好了,或许比这位平时只打听打听别人上树掏鸟下个摸鱼的辰阁主,要好上许多。”

“你——你胡说什么呢!”江星辰争辩,“我方才只是打个比方!”

易南风却笑了:“公子谬赞,武功好一些而已,正经来说我南阁行事也要辰阁配合,某些特殊棘手的事情,还是得听辰阁‘吩咐’,我也打个比方,若是这位辰阁主给我情报要我杀了公子,那我也得杀了公子。”

“听懂了,易少侠这句话……”苏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语气明朗地补充道:“这话是在警告我不要惹得辰阁主生气,否则随时可能小命不保?”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易南风说着,忽然抬手一把抓了江星辰的肩膀,不顾人的反抗将他拎着,足尖点地飞了起来,高声道:“公子若想闯荡江湖,还是不要与凭楼阁为敌的好!”

苏乔本来也不想和江湖势力如此巨大的凭楼阁为敌,他与江星辰交手的确试探出一二,不还手也是真的怕双刀无眼伤了人。

若说这辰阁主可以招惹招惹,那内力深厚摸不清底细的易南风,可是万万不可随意得罪的。

夜深了河边风大,他又在河滩站了一会儿,终于把最后一点儿耐心消耗殆尽,朝着无人的四周高声道:“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下片刻,白君琰一手持剑一手背在身后,终于从黑暗深处走出来,一身青白长衫映着月色,从善如流地接上苏乔的话:“我并非跟着你来,是在那些书信里看到了永洛镇。”

“就凭这个?你就来永洛了?”苏乔显然是不信。

“你不也是,就凭借凭楼阁三个字,一路追到了永洛来。”

“我那是——”苏乔本想认认真真辩解两句,想起来与这人“道不同”,便又作罢,直摆手道:“算了算了,我管你是怎么来的。”

而眼见他抬腿又要走,白君琰又问一句:“你去何处?”

若是苏乔没记错,这姓叶的已经问了自己三遍了——他的记性一向很好,也并不打算回答,自顾自地沿着河滩继续往下走。

白君琰却也是自顾自地跟在他身后,兀自道:“据说这江湖中,有十把宝剑,拂秋剑是第十一把。”

苏乔不说话,余光瞥见白色的衣摆,不知怎的走得慢了些。

“有两把出自永洛,一把名唤青霜,由青霜夫人所铸,一把为青冥,段洲所铸。

“后来段洲死在凭楼阁的重金悬赏之下,而青霜夫人却被凭楼阁搭救,两把剑收入凭楼阁,青霜夫人不知所踪。这你可知?”

苏乔沉默着继续朝前,头也不曾回。

于是白君琰又道:“惊鸿剑和游龙剑,单三元所铸,他用惊鸿,而游龙赠予了当时的武林盟主苏元思。

“后来单三元为祸武林,希望苏元思与他一道,苏元思不肯,便被单三元残忍杀害,游龙剑忠义自毁,单三元死在一场大火里,最后惊鸿剑还是到了凭楼阁中。这你知道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苏乔终于忍不住停下来转身问。

白君琰站在他面前:“凭楼阁尽收天下宝剑,什么样的办法都用过,和其他夺剑的江湖人士相比他们的确不缺钱,所以用九千两黄金悬赏拂秋剑也不是不可能。”

苏乔又不说话,却下意识觉得自己被说服了几分。

“据我所知,横君剑和挽花剑还在飞星谷凌君谷主手中,只因他曾于凭楼阁有恩。再除了自毁的游龙剑,其他七把都在凭楼阁,你有没有想过——

“是凭楼阁故意要挑起这场武林争端?”

白君琰最后这一句话问得是掷地有声,苏乔一愣,嘴唇开合几下一时没说出话来。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半晌,他才反问出这么一句,他看着白君琰,复而又说:“你跟我说这么多就是想说这个?”

“我认为拂秋剑就在凭楼阁。”

“然后呢?”

“悬赏之人也是凭楼阁。”

苏乔一时语塞,而后忽然笑道:“那又如何?”

“你到底为什么夺剑?”白君琰再上前一步,剑穗扫过苏乔的手背,苏乔低头看一眼,仍是笑了笑,却没再应他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轻功落在河对岸,苏乔突然发困,算算时辰也不早了,打了个哈欠转身说:“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

“我并未跟着你。”

苏乔嗤笑:“最好是。”

说完他便朝着暂时落脚的一间小院的方向走,走出几步回头看,发现那人的确没有再“跟着”他,而是往反方向去了。

来永洛的第一天,望着繁华的街面,他怕客栈太吵,于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付了两倍房费在一户人家要了个房间——反正都是神秘人出钱,他花起钱来也不甚在意。

他推开后门小心翼翼地进去,发现主人家还没睡,反手将老旧的门吱呀一声合上,再轻手轻脚地走向旁边的小屋。小屋门边放了一盘点心,看上去十分精致,勾起了他的食欲,他将点心端进屋再点了灯,坐在小桌边连吃了好几块,再喝了几口冷茶。

这户人家主屋临街,有一个铺子,夫妇二人做果脯卖,恰好也够维持生计。苏乔吃好了吹灯躺回床上。他原是困了,此时却睁圆了眼睛明着头顶的床幔,迟迟不能入睡。

虽然才从林子里出来不到两个月,他却觉得已是又过了十二年,在林子里总觉时间过得飞快,出来之后反倒是度日如年了,好像这江湖风浪都与自己全无关系,他完成神秘人给的任务迟早是要回到那里去的。

所以他有时候会想自己到底是不是还活着,活得还不如死了。

后来不知是何时睡着,梦里那场大火还没来得及烧起来,他便隐约听见有人在唱歌,歌声凄凉哀恸,听得他不得不重新睁开了眼睛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会儿,又望着窗户凝神倾听,终于听清那人在唱什么。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他起身穿鞋,轻轻推门而出,站在小院里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他不知这女子在唱什么,却只觉得她歌声哀怨无比,竟然听得有些动容。他正想着,身后主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中年夫妇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男人拿着烛台,烛光跳跃着照亮了院落。他回头还未开口问,那中年妇人便先一步道:“扰了公子歇息吧?”

“夫人可知是谁人在歌唱?”他问。

妇人先叹息一声,而后缓缓道:“是镇上安家的大小姐,也是个苦命人,唉……”

“为何会……”

“她家那男人说是出去打仗了,一直也没见回来,眼睛都哭瞎了,就剩一个丫鬟守着她,等了十几年了。”

“既然苦等未果,那她为何不回安府去?”

中年男人闻言后笑了笑,答他:“公子尚未娶亲,不懂这世间夫妻啊,情之一字最是难解。”他扶着妻子在石凳上坐下,叹道:“这位安小姐是个好人,刚和隔壁这冯姓小子成亲的时候两人好着呢。安老爷不同意这门亲事,成亲那天她是自己走过来的。”

“美得哟,周围邻居瞧了都说那冯季书——就是她那相公,说他有福气,安小姐愿意嫁给他。可后来时间一长,日子过得虽安稳,听得外人议论多了,那小子说什么要去建功立业,才成婚一年多便参军去了,一去不返。”

苏乔又问:“那他可是战死沙场?”

“战死那倒还好咯,偏偏就是没个准信儿,让安小姐苦等,一年又一年,头几年哭得太狠,眼睛就不大看得见了,好在还有个丫鬟照应着。”妇人说着话站起来,抬头看看天,“公子也回去休息吧,这时辰也不早了。”

苏乔看着夫妇二人回到屋里,关上门吹了灯,他却又在院里站了好一会儿,听那女人唱完了一曲。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小姐快跟我回屋吧,姑爷他、他会回来的,您别再哭坏了身子……”

安小姐不唱了,苏乔也回了屋。

他不懂世间夫妻情之一字到底有多难解,却在此刻突然又想起了夜夜在他梦里将他从死人堆拖出去的那个孩子——他或许没有哪一刻是忘记了的,因此轻易就能想起他的模样来。

那人比自己大两岁,若是活着,应该也是很高的身量,得像小时候那样抬头打量他。

过了会儿他不想了,渐渐困倦,恍惚间又听到安小姐唱了起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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