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丹青

精彩段落

对李观而言,眼疾的折磨太长,于是彻底目盲的日子变得易于接受。在外人眼里,二十七岁盲瞽的李观如同英年早逝,此生再无缘画笔。

不管怎样,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而且要过好。冬日第一场初雪降临的时候,水墨出嫁了。

李观给了两位新婚夫妻一笔不菲的资产,并还归了水墨的身契,做到了他当初对丹青承诺的那样。水墨和小马本想留在小院继续照顾二爷,但二爷却让他们应家里的要求回祖籍安居,做些小买卖,然后再生几个孩子。

水墨重感情,出嫁前几日总是止不住眼泪,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家里,宁可同小马继续没名没分地待在小院。丹青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握住她的手,认真道:“二爷有我。”

水墨懂他话里的意思。

出嫁那天,丹青把她背出小院,轻但有力的话语越过宽厚的背膀,“放心,去吧。”

短短一截路,反倒是水墨话多,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够:“你换季总是不记得添减衣物,要留心些。还有嘴巴伶俐点,总是不好意思还价,都被那些店家记着你好欺负了。有时候也别太惯着二爷,只剩你能管着他,也该你管着他。前几日大夫来又说了,气血不足,肝肾亏损,舌苔又瞧是杂成乌的一块……”

丹青把她送上花轿,怕误了吉时,止住她的喋喋不休,一并应下了她的叮咛。送亲的队伍载着沸反盈天的欢喧远去,这几日热闹的院门乍然冷落,他的心也变得如此空落落的,好似又只剩他一人。

“丹青。”

有人四下唤他。

李观本坐在高堂,受了水墨的跪拜,因怕看不见碰撞了宾客也就没有出来送轿,只是等声音都静了,才走出来寻他。

“在这。”丹青出声回应,走到他身边,托住他的手肘。

心里出奇地安定了下来。

“昨晚三更就起来忙活了,我们回去睡一会儿。”李观道,“醒了陪我画会儿画。”

李观彻底眼盲后也没有放弃画画,调色的时候让丹青代劳,落笔全靠直觉。他画得很慢,因为要时时与丹青交流,他想要的笔触与实际呈现的笔触之间的差异。眼盲以后对于画布的空间感有所丧失,不过他二十多年都专注在这白茫茫的方寸之间,不至于太差强人意。

有时丹青去忙,李观也会独自画一会儿。心静的时候,曾经摹过的那些画又清晰地重现眼前,父亲教过的笔法又重响耳畔,平、圆、留、重、变,勾、皴、擦、点、染,什么也看不见,又洞察分明。

画入迷了,要等丹青秉烛来寻他才回神。

吃过汤药,李观还沉浸在画的余韵里,手指紧绷着,轻轻地左右旋摆勾提着。

丹青握住那轻颤的手,轻声问:“今日二爷识色了吗?”

李观一怔,不安地动动被他握住的手,“没有。”

丹青吹灭床头的微弱烛火,声音依旧如这气一般轻,却字字清晰,“我不信呢?”

尘埃落定,被搁弃在桌上的药碗碗檐上最后一滴余液贴壁流坠。

热息交融,丹青笑着闭上眼睛,舌尖的苦被血液淘洗成心头的酸,激得一阵又一阵的酥麻与战栗。

他想,李观这次果然骗他。

水墨嫁后,李瞻看出了些端倪,旁敲侧击了弟弟的意思,最终也只是叹口气,单独把丹青召到了折山堂。

“我赎你,把你放在观儿身旁,吃穿月俸从不短你,你倒是个白眼的,这样照顾他?”

听懂李瞻话里的愠怒,丹青跪下,却不低头,只是尊重,并不认错。

李瞻也就想到弟弟说“愿此生无后”一时气上心头,在丹青身上骂了半个时辰泄了愤,就让他起来了。还偷偷观察丹青的站相,生怕李观寻上门问罪。

想到那苦命人,李瞻唏嘘摇头,不愿再以至亲身份给他添一些苦头,便阖目养神,话却自然倾泄。

“观儿……幼时多病,只肯在乳母或我的怀里安睡。他本是父亲嫌我没用找来替我的,我该怨恨他,可他那么小,什么也不懂,我也下不了狠心真厌恨他。再大些,父亲让他看画,让他握笔,他做出第一幅画时我便知,我这一生都比不上他了。他会比父亲更出色……只是败于没有一双明眸。既然老天都恨他,那便这样吧,你同他的事我不会再管。你若想离开,他自然会放你走,我也不会拦你,只是那之后你休想再靠近苏州城半步。”

李瞻说这一番话,已不似位掌柜,只是寻常人家中一位普通的兄长。

“我不会离开。我同二爷已在神佛面前盟过誓,喝过合卺酒。”丹青言辞缓缓,“丹青身份卑贱,入不了李家陵,死后便将我葬在陵园外一棵树下,只要站在树梢能看见他就行。”

“这件事依你。”李瞻一顿,又道,“你回去吧,有什么需要的送信来就是。”

“是。”

丹青要走,又被李瞻唤住。

“稍等……观儿曾在宫里供职,他一心唯画,不懂官场那些把戏,惹了些人嫉恨,曾在他的药里做过手脚。幸得我趁早接他回来,否则都不知道要怎样死在京里。虽可能是我多言,你还是多加注意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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