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是棵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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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叶遥,醒醒!”

叶遥从睡梦中被人推醒,除了来人急切的呼唤,还伴随着杂乱的“叮铃铃”的声音。他费力睁开眼睛,眼前映出乔柏的脸。

乔柏是他做神仙以来,最好的一位朋友。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天昏地暗,万籁俱静,乔柏的声音像深夜里的惊雷:“醒醒,你那棵小草在人间出事了!”

“什么?”叶遥当即坐起来,一下子清醒了。

他终于知道那吵嚷的“叮铃铃”是从哪里传来的了,是卧房窗台前那颗悬挂了十四年的风铎。风铎遇风不响,只有在连了结契的另一头遭遇生命危险之时,才会疯狂摇晃。十四年来自打挂在那里,它便从未响过。

黑暗中,乔柏急切道:“风铎一直在响,你没听到么?你真是一喝起酒来锣鼓队也吵不醒了。赶紧的,你那棵小草指定是遇到大麻烦了!”

叶遥立即翻身下床,拽下窗台上的风铎,出了卧房,迎面是碧溪湾沁凉的寒风。

他不顾那呼啸的寒风,捏了个诀,飞下凡间。

碧溪湾是天界何重天一座仙山的山谷,因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便有了这个名字。

叶遥是溪边一棵合欢树下石头边生出来的仙草,集天地灵气后开灵智修成人形。仙草的叶子一层层聚集在一起,花为珊瑚色,果似菟丝子,花果同开,叫不出名字来,乃三界天地间绝无仅有。

为此,叶遥曾在乔柏面前沾沾自喜许多年——他是三界中最独特的一棵仙草!

谁都有年幼无知的时候,每次吵架或争东西,叶遥便道:“我是天界独一无二的合欢仙草,你得让着我!”

乔柏气得无言以对。

然而某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他的仙草本体旁边长出了另一棵仙草。

那棵草比叶遥的本体要小许多,也是一模一样的花为珊瑚色,果似菟丝子,正弱不禁风、可怜兮兮地依偎在叶遥的本体旁边。

叶遥沉默了。

他不是三界中最独特的仙草了!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半晌那棵小草,最后认命地拿起水盉为小草浇水,精心呵护了七日。

七日后,小草茁壮成长,叶遥将它托付给乔柏,自己提着灯下凡云游去了。

没想到云游的第三日,乔柏一道加急传讯符便又把他召回碧溪湾。

“你那棵小鸟依人的小草不见了!”

叶遥又忙不迭飞回何重天。

两个人看着空空如也的石头缝,陷入沉思。

叶遥的本体大草还在,身边的小草不翼而飞。

众所周知,仙界所有已成人形的花花草草都有本体,如果小草以惊人的速度在七日内修成人形,本体应当还在原地的。但如今本体不翼而飞,只有一种可能。

——它下凡投胎了。

叶遥扶额。

安安稳稳当棵仙草不行么,做什么偏要入轮回去受苦!

乔柏揶揄道:“它是不是想你了,所以下凡去找你,误打误撞才投的胎?”

叶遥:“……”

乔柏又语重心长道:“它既是你唯一的同类,你便该担负起护它平安无事的责任。”

叶遥:“……”

经过深思熟虑,叶遥下了一趟凡,回来后将风铎挂在他最常住的卧房窗前。若是要下凡去云游,他便带上风铎随行。

十四年来,风铎从未响过,意味着在凡间的小草没有生命危险。

叶遥都快忘了这串风铎的存在。

直到今夜。

风铎稳稳在前头带路,那铃铛中透出来一缕气若游丝的红线正在慢慢变淡,但仍迟迟不灭,十分顽强。叶遥心急如焚,头还有些重,睡前喝的离支仙还在起作用。

他向来难以入睡,也容易惊醒,是以有时睡前喝点小酒助眠,也从未预料道今夜会差点喝酒误事。

身边疾驰的乔柏道:“不过若是他死了,倒也不算件坏事,起码他历完劫应该能回到碧溪湾了……”

一阵剧风忽起,风铎上的红线抖了抖。

叶遥:“……别说这种晦气的话。”

地面到了。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灌入鼻子,云雾散开,冲天火光映入叶遥眼底,圆月的清辉在星罗棋布的兵器上反射出冷厉的光。

四处散落的兵戈之间,躺着无数死尸。

乔柏道:“这是一处军营。”

叶遥心底一沉。

他差点忘了,此时的人界正值战乱时期,狼烟烽火四处频起,战争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那棵小草怎么就去了军营?今夜的军营又发生了什么,为何人都死了?

双脚落地,叶遥的鞋子浸入鲜红的血泊中。

大火绵延,浓烟滚滚,地上的每一具士兵尸体从头到脚被捅出几十个窟窿,汩汩留着鲜血,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也分辨不出样貌,窟窿上方还萦绕着尚未消失的黑气。

乔柏瞳孔紧缩:“这不是凡人的手笔,有妖魔!”

风铎上的红线遽然一晃,叶遥率先冲入火海,迎面便是一头比他大出五倍的魔物。

那魔物体型庞大,全身上下长着密密麻麻的锋利又坚硬的棘刺,随着微小的频率张开又收合,棘刺张弛到最大时,刺头滴下未干的血,仿佛对方才的饮嗜十分满足。

他那全身的利刺,能把人的身体捅穿。

“他娘的,这么大的妖怪!”乔柏在身后骂道。

凡界战争,不少南荒的魔族会趁乱潜入中原,吸食凡人精气,这种事并不少见。那魔物并没有发现叶遥和乔柏,反而踏过火海里的尸体,一把揪出一辆战车后面的人,像拎小鸡似的提在手里。

少年身形单薄,脖颈被攥得紧紧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拼命蹬着双脚挣扎。

“住手!”乔柏喊道。

魔物转头看过来。

叶遥抬手一挥,寒光划过。

魔物还未反应,半边肚子已经没了,棘刺掉到地上,淌下刺鼻的魔血。

“砰。”瘦弱的少年被扔回地上。

魔物单手捂住肚子,像是在忍受剧痛,转身跑远。

“我去追!”乔柏道。

叶遥目送乔柏追着魔物远去的背影,许久才收回目光。

周围的火烧得越来越旺,噼噼啪啪,扑面的寒风和烧灼的烘热交织成怪诞的空气,还弥漫了浑浊的血腥气。

被扔在地上的少年还在瑟瑟发抖。

那是他的小草。叶遥知道。

少年的整个身体都倚靠在战车前,头深深埋进膝盖,全身痉挛瑟缩,狼狈不堪,明显被吓得神志不清。

叶遥的心口蓦然一疼。

他低头,掌心汇聚灵力,缓缓拉开。

军营应声起风,飞沙走砾,象牙色的光晕在周围环绕凝聚,原本熊熊燃烧的大火被骤然包拢,还未来得及熄灭便转而以烈焰的形状结成道道冰锋。

火海瞬间凝结成冰原,千里冰封。

静默下,叶遥缓缓向少年走去。

每走一步,脚底触及之处皆结起晶莹剔透的冰面,无限延绵,鞋尖踏过冰面传出“咔啦咔啦”的声音。

“杜霰。”他唤道。

少年佝偻的身子明显一僵。

那是他的小草,名唤杜霰。

叶遥走到他前面蹲下。

杜霰没有抬头,叶遥小心翼翼扶起他的肩膀,将他拉近一点,再次唤道:“杜霰?”

突然,眼前闪出一道寒光。

杜霰猛地抽出一把小刀,刺入叶遥小腹。

剧痛瞬间蔓延到头皮,叶遥轻轻吸气,诧异看着眼前的人:“你……”

杜霰这才抬起头,他的脸被火灰糊得有些黑,眉间聚着一股恐惧而成的戾气,猩红的眼底映出银装素裹的大地和叶遥桃色的衣摆。他发狠地盯着叶遥,牙尖一直发抖,口中剧烈喘气,手里还紧紧握着刀柄不放。

他的神智并不清醒。

仿佛是觉得不够,他手中继续用力,刀尖又没入叶遥的小腹三分。

叶遥疼得眼前白一阵黑一阵,一股腥甜的血涌出嘴角,在衣袖上晕开。

杜霰把他当成敌人了。

这是正常的,任何人处于重大变故中,都会下意识把眼前出现的所有人当作敌人。

叶遥忍着剧痛安抚他:“没事……”

口头的安抚也许不够,他倾身上前,将杜霰拥入怀中。温热的呼吸让风雪缓慢下来,鬓发的雪屑扑簌簌落下,融化在杜霰眉宇间。

杜霰的身体僵住。

刀尖没入小腹深处,叶遥已经顾不及疼痛了,将杜霰拥得更紧,滚烫的手掌犹如冬日里的热茶,不住轻轻抚摸他的后背,试图抚平他仍在发抖的身体。

“没事了,我是来救你的……”叶遥轻声道。

杜霰眼里的凶狠和混沌逐渐消散,转为清明,又升起震惊。他慌乱地低头看自己刺入叶遥小腹的匕首,上头温热的鲜血顺着刀柄蔓延到他的手指。他又慌乱抬头,黑葡萄一样的眼瞳升起一层水雾。

杜霰的眼睛很漂亮。这是叶遥仅存的唯一一个念头。

他费力扯出一个微笑:“我在,不要害怕,没事了……”

说罢,他晕了过去,倒在杜霰肩上。

叶遥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十四年前的冬日,在繁华的人间庐阳城街头行走,手中的寻魂盘不停转动,最后停在杜家大门口。

庐阳城,江南之首,中原之喉。

庐阳茶商杜家,是城中富甲一方的大户。听闻家主杜循的夫人已经怀胎十一个月,却迟迟没有破水的迹象,杜循正四处悬赏召集郎中和产婆,一批批的人每日从杜家出入,依然没有作用。

叶遥是踏破杜家门槛的无数人中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他知道为何杜夫人会停产,因为十一个月之前,小草下凡走得急,三魂七魄中留了一魄在碧溪湾。

叶遥隔着杜夫人的床帘,将寻魂盘中的最后一魄引入杜夫人身体中。

当晚,杜夫人顺利产儿,婴儿响亮的哭声划破长夜。

“叶道长,您就是杜家的大恩人!您就是小儿的大恩人呐!”

杜循差点在自己面前跪下,叶遥扶他下来,矜持地笑:“贫道举手之劳而已。”

翌日,杜循送了不少名贵的茶叶给叶遥,并兴致冲冲道:“叶道长,请您给小儿取个名字吧!”

叶遥摇头:“名字如此重要,应当由双亲来取更为合适。”

一魄归还,小草顺利出生,他的责任尽到了,并不想再同杜家有其他牵连。

杜循道:“您便是小儿最亲的亲人了,由您取名,也算沾沾道长的仙缘,盼他将来能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几番推脱,杜循还是执意让叶遥取名。

彼时正是小雪时节,庐阳城没有下雪,而是下着霰。

叶遥身穿单薄宽袍,不似别人里外三层衣衫厚重,他随意负手,形销骨立,一身清霜,俨然是一副仙人之姿。

看着庭院中穿树而过的飞霰,叶遥随意道:“那便单名一个‘霰’字,叫‘杜霰’吧。”

他以为这么随意又无甚寓意的名字,杜循肯定是不接受的。没想到杜循高兴地拍掌:“好!小儿便叫‘杜霰’了!”

临拜别杜家之时,叶遥见到了襁褓中的杜霰。

刚出生的小草有点丑啊。叶遥腹诽。

但也许是取名有了些感情,他犹豫再三,从随行的乾坤袋中取出一把铜锁,将铜锁与风铎连成结契,最后放在杜霰身上。

他对杜循道:“贫道送小公子一把长命锁,时时戴在脖子上,能佑小公子平安健康。”

铜锁十分朴素,杜循却如获至宝。

此后几年,叶遥再没去过杜家。

大约是九年前,他再一次云游经过庐阳城。

恰好乔柏在身边,他兴味甚浓:“你那棵小草约莫长到五岁了吧?咱们去趟杜家吧,让我看看他是什么模样!”

叶遥回忆起刚出生时的杜霰,评价道:“大抵不会很好看。”

但他也很好奇,于是向杜家递上造访的帖子。杜循喜出望外,将二人迎进了大门。

梦里的画面被笼上一层薄薄的迷雾,像是一切都随着年岁久远而渐渐淡化,在叶遥八百余岁的记忆中,那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但不知为何,他仍旧清晰地记得那日的场景。

那时也是冬天,刚下过两日雪,杜家大院的石板路上积着新雪,还没来得及扫干净。靴子踩上去像踩细沙一样,咯吱咯吱地响。

他同乔柏并行,与杜循一边走着一边寒暄。

忽然,对面大堂内窜出来一个小身影。

叶遥看过去,见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幼童朝这边奔跑而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奴仆。那幼童搭着厚重的雪白色斗篷,跑起路来一蹦一跳,又不太利索,头上的红缨冠随着脚步颤动,眼睛如同一双盛着紫葡萄的小玉碟。

像个小雪团子一般。

“小公子,小公子慢一点!”

他恍若未闻,径直朝叶遥跑来,鞋子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

叶遥眼睛一亮,下意识弯腰蹲身:“这是……”

杜循笑道:“阿霰,这是叶道长,是你的恩人呢!”

圆滚滚的小雪团子扑进叶遥怀里。

叶遥未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时间怔住,双手无所适从。他低头瞅了瞅怀里的小人儿,震惊于五年前巴掌那么大还有些丑的小婴儿,竟然长成了如今眼前冰雕玉琢的模样。

小杜霰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叶遥,开口:“道长哥哥!”

“……”叶遥扬起嘴角,抱着他掂了掂,“长、长这么大了啊。”

他目光下移,才看见杜霰斗篷系带内的衣领上挂着长命锁,那虽是叶遥五年前送的铜锁,却经历了一番装点,串上璎珞、玛瑙和珍珠,焕然一新。

他正想着,突然脸上一热。

吧唧,杜霰一口亲在他脸上。

“……”叶遥愣住。

杜循和乔柏在一旁哈哈大笑,杜霰也笑嘻嘻地看着他,眼里还满是亮光,似乎是在期待叶遥夸他乖巧懂事。

天气冷,叶遥的脸颊很凉,杜霰嘴唇和呼吸的余温还停留在上面。

叶遥笑了,伸手抚摸杜霰的头:“真乖。”

叶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梦见这些前尘往事。

他在梦里想,上一次杜霰扑入他怀中,还亲了他一口。没曾想再一次见面,他主动拥杜霰入怀,却被杜霰转手刺了一刀。

真疼啊!

他捂着自己小腹,疼醒了。

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场景,厅室有些简陋,木板上铺着一地午后的暖阳,自己正躺在床榻上。他低头,见小腹上的伤口包扎得很规整,是用法力治疗过的,但完全痊愈还需要些时日。

“哟。”乔柏端着茶汤进来,见了他后讥笑道,“你醒了?真有你的。”

叶遥知道乔柏在嘲他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却没心情和他吵,只问:“杜霰呢?”

乔柏朝门外示意:“他在外头洗菜呢。”

“啊?”叶遥愣住。

乔柏道:“他知道自己误伤了你,觉得很对不起你。你昏迷的这三日里,他每隔一会儿就要过来看你醒了没,夜里还坚持守在你床头,拉都拉不走。这不,方才一听到我说要做晚饭,他便主动请缨去洗菜,估计是想将功补过吧。”

叶遥忍俊不禁。

这间屋子是乔柏在军营附近的大钟谷临时找到的。

据乔柏所说,那夜他赶回军营现场,在数重寒冰之中看到了相互依偎的叶遥和杜霰。当时的叶遥已经完全昏厥过去,脸埋在杜霰肩上一动不动,杜霰则一手扶着叶遥摇摇欲坠的头,另一手紧紧捂住他含着刀的伤口,放声哭泣。

也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愧疚。

乔柏百思不得其解,道:“这才过了九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年的小雪团子是怎么变成小刺猬的?”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脚步声。

杜霰背着光出现在那里。

他身上的衣裳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撸着两边袖子,通红的手背挂着水珠,应当是刚洗完菜。他的衣领前面挂着一把长命锁,没有了璎珞、玛瑙和珍珠的点缀,一如最开始陈朴的模样。

杜霰不再像那天夜里一样灰头土脸,面颊洗干净后的眼神更加清亮,也许是眼里闪着泪光的缘故。

那泪水畜在眼眶内,将落不落,待到他慢慢走到叶遥床前停下时,终于像珍珠串一样哗啦啦掉下来。

“道长,我不是有意的……”

小刺猬又变成小苦瓜了。

叶遥缓声道:“不必自责,我是修者嘛,区区一刀而已,很快就没事了。”

闻言,乔柏呵呵冷笑两声。

杜霰擦掉眼泪,半信半疑:“那,您现在还疼么?”

叶遥扶着隐隐作痛的伤口,笑道:“完全不疼了。”

他笑得很自然,杜霰眼里的担忧随之消散。

叶遥招手让他靠近点儿,打量起他的身量。杜霰十四岁的年纪却似乎比同龄人瘦得多,和上次见面圆滚滚的贵气小公子相比,五官眉眼仍旧十分漂亮,只是身板十分单薄,小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可见平日里在军营里没怎么吃饱。

军营……

叶遥问:“杜霰,你爹娘呢?”

“我爹娘……”杜霰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迷茫,而后立刻红了眼眶,还没擦干的眼角重新哗啦啦留下泪水。

叶遥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他们早就去世了。”杜霰抽泣道。

叶遥:“……什么?”

人间改朝换代,地处中原的百姓饱受战争磨难之苦,颠沛流离,茶叶生意自然一落千丈。

杜家没落之后,杜循带着一家人跟随流民逃亡南方,一路上,杜循和杜夫人相继生了重病,撒手人寰。

“我原是想把爹娘带回庐阳安葬,但是中原到处都在打仗,我只能把他们葬在银鄂山上。”杜霰话里带着哭腔。

叶遥微微蹙眉。他因常年云游且不怎么刻意留心凡人的容貌,如今已经记不起杜循夫妻俩长什么模样了,只能回忆大概的轮廓,他不禁心中默哀了片刻。

他又问:“那时候你多大?”

杜霰的睫毛颤了颤:“十二岁。”

叶遥沉默下来。

乔柏将炒好的饭菜端上桌子,道:“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杜霰自觉去帮乔柏摆箸、盛饭,见叶遥下床朝这边走来,又立刻拿了个碗倒一杯茶水,双手高高递到叶遥面前,认真地看着叶遥。

叶遥接过来喝了一口,刚准备放下,杜霰又立刻双手接过碗,稳稳当当放回桌上,又用抹布将木条擦了擦,挪过来让叶遥坐下。

乖巧,懂事,但用力过猛。

“……”叶遥问,“爹娘去世之后,你去了哪里?”

杜霰垂下头,闷闷道:“没过多久,北方的军队就打下来了,我……我被抓到军营干活了。”

原来他是俘虏。

叶遥垂眼看向杜霰的手,他的手背上有细细的龟裂痕迹,是冬日里被冻出来的伤,新旧交杂,让人看了不免心疼。

只见杜霰又抬头道:“道长,那只妖怪还会来杀我么?他为何要吃军营里的人?他的样子很可怕,我晚上还会做梦梦到他。”

叶遥道:“没事,就算他再来,我们也会保护你的。”

杜霰松了口气,开心地弯起嘴角,接着又愣住,顿了顿,露出担忧的神情,小声道:“道长会一直保护我么?会不会过一段时日就不要我了?”

看他这一系列丰富的表情变化,叶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菜都凉了。”乔柏道。

于是三个人开始吃饭。

叶遥本不需要吃凡间的五谷食物,但乔柏向来很喜欢做菜捣鼓一些吃食,不吃便浪费了,叶遥吃得久了,活得像个凡人一样。

乔柏边吃边道:“我追着那头猪追了十里,它并不想与我缠斗,只是草草打了一架便逃了。”

叶遥道:“猪?”

乔柏道:“你不觉得它长得很像一头野猪么?”

叶遥咽下嘴里的猪肉,又看了看碗里和碟子里的猪肉,道:“我有点吃不太下去了。”

乔柏怒道:“有肉吃就不错了,还挑!”

叶遥指着旁边的一坛酒道:“不是我挑,是我还在养伤,得吃点好的。就比如这酒,居然是米酒,是我那坛离支仙没带过来,否则我绝对不会喝这米酒的。”

乔柏道:“就你娇气,酒非离支仙不喝,跟凤凰非澧泉不饮一样。”

两个人骂骂咧咧几句,而后重新回归正题。

乔柏道:“我原本以为那头猪袭击军营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吸血增修为。但是他临走前留了一句话,说……”

“说什么?”

乔柏神情古怪:“他说,叶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叶遥挑眉:“哦?它把你当成我了啊。”

乔柏又一怒:“这是重点吗!重点是那头猪知道我们是谁,它是冲着杜霰来的,又或者说,它就是冲着你来的!那些士兵只是倒了血霉了而已!”

叶遥沉默了,杜霰也沉默了。

旁边的人忽然放下碗筷。

杜霰起身,在叶遥面前跪下。

叶遥一惊,立刻弯腰扶他:“你作什么?”

杜霰不肯起来,眼里满是倔强和认真,他一字一句道:“自杜霰记事起,爹爹时常同我说,救娘亲和我的是一位姓叶的道长,我的长命锁也是他给的。道长神通广大,正因为有了道长的庇护,我才能长到如今这么大。那天夜里,您又救了我一命。两次救命之恩加起来,道长已经是我除了爹娘之外最重要的人了!这样的恩情无以为报,杜霰恳求、恳求……”

他话说得太快了,一时间喘不过气,只好停下来歇了歇,而后埋身叩首,额头在地板上重重一磕。

“求道长收我为徒吧!”

空气一时寂静。

良久,乔柏哈哈的笑声打破沉寂。他道:“小子,我听着这话不太对劲啊,天底下哪里有恩人救你两次,你反倒请求恩人收你为徒的道理?这不是恩上加恩,怎么还都还不请了么?”

杜霰没理会乔柏,只盯着叶遥。

叶遥被他盯得不自在,只好道:“你起来吧。”

杜霰起身,依旧满眼希冀。

叶遥摇头:“抱歉,我从不收徒。”

杜霰眼里的光瞬间消失。

“是不是我做不好事情,拖累道长了?”他又畜起一汪泪水,极力压制哽咽。

叶遥耐心同他解释:“不是,是我的问题。我并不会教徒弟,所以从来不收徒。”犹豫片刻,他还是轻轻搭住杜霰瘦削的肩膀,“但是孩子,我答应你,如果妖怪是冲着你来的,我们一定会追究到底。”

杜霰垂下眼睑不说话了。

良久,他眨眨眼睛,试图风干眼泪,而后主动收拾碗筷,跑去洗碗。

天色暗下来。

这间小屋连同厢房一共有三间卧房,刚好够住三个人。叶遥打坐为自己疗伤许久后,下床推门去看,夜幕即将降临。

大钟谷的山色很美,正值春日,山腰上开了不少梨花,在暮色下更似添一层暖黄的流光。院子的厨房已经被打扫干净,不仅碗碟擦得凉凉的,灶台也抹得光滑干净,地板还被洗过一遍。

杜霰干活干得很卖力。

“道长。”

杜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拽住叶遥的衣袖。

“道长的伤口还疼么?”他问。

叶遥道:“白日不是说了么,已经痊愈了。”

他准备回房,杜霰跟在他身后,突然问:“您被我刺伤的时候,为何不推开我?或者,为何不骂我?反而……还要抱我?”

叶遥回身看他,不作回答。

杜霰继续道:“我看到您只是一挥手,周围的火全都变成冰锥了,您有如此强的法力,为何会毫无防备被我刺伤?”

这也许是仙草对同类天生的亲近和信任吧。叶遥想。

“道长必定是怜惜我的,而我……除了爹娘之外,我只认识您了!”杜霰又二话不说跪下来,捏住叶遥的衣摆,低软祈求,“求道长收我为徒吧!”

这是他第二次请求。

叶遥叹了口气,干脆道:“既然你执意请求,那我便说了,我收徒要求很高的,只收单灵根,要有修仙天赋才有资格做我的徒弟。”

杜霰怔住:“什么是单灵根?”

叶遥招手:“起来,让我看看。”

杜霰依言起身,叶遥将掌心放在他灵台上,片刻后淡淡道:“恭喜你。”

杜霰眼睛一亮。

“杂灵根,天赋极低,不适合修仙。”叶遥道。

杜霰的嘴巴迅速瘪了起来。

叶遥顺势摸摸他的头,怜爱道:“好了,休息去吧。”

他撇下杜霰回到卧房,见乔柏伏在窗边捂着肚子笑,笑得很是辛苦。

叶遥不满道:“笑什么?”

乔柏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唬人的手段了?杂灵根,你探得出来?”

“当然不。”叶遥回答。

他原本是九重天上集天地灵气幻化而成的仙草,天生便有法力,不懂得凡人的修仙之道,更不会探灵根。所谓的杂灵根,只是他随便说出来搪塞杜霰的理由。

叶遥沉吟:“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收徒的。”

乔柏点头,回忆道:“五百年前,凡间有个画符的老头看你不用符篆也能施法,追着要拜你为师,你把他轰走了。三百年前,你顺手救了一个被欺凌的妙龄女妖,人家非要拜你为师,也是这么一跪三求,你是怎么回绝的?”

叶遥面无表情:“我忘了。”

乔柏提醒他:“你说你修无情道。”

叶遥恍然:“我想起来了。”

“是吧,那只女妖一听更兴奋了,也不知道兴奋个什么劲儿。”乔柏乐道,“这么多年,你在凡间被求过无数次,没有一次真正收过徒的。”

叶遥道:“有个徒弟跟在身边太麻烦了,还是一个人舒服。”

“叩叩”,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道长?”是杜霰的声音。

乔柏不说话了,叶遥皱起眉头前去开门,迎面便是杜霰带着笑意的眼睛。

夜色下,他的眼神比天上的弯月还要亮几分,完全没有方才的失望和泄气,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道长,什么单灵根杂灵根,我无所谓,也不想学本领修仙了!我只想跟在道长身边,洗衣端茶做饭都可以,只求道长不要嫌弃我!”

他再次在门槛前跪下,“请道长收我为徒吧!”

这是杜霰第三次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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