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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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寒来暑往,一晃眼五六年过去。

国公府门前栽的银杏,簌簌地落了一地的黄叶子。一架马车停在国公府正大门前,只是尚还空着,车夫并两个婆子正在车边静候,等府里贵人上车来。

却见门槛上跨过来两个青葱少年。打头的一个举止风流,神情明媚,虽看着是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却一点架子也无,面上带着十分亲善的笑意,叫人见了就心里喜欢。跟着的那一个比他高些,体格精壮,面色沉静,一头黑色的鬈发,有双猫儿一样的罕见绿色眼睛。

车夫见了他们,作了个揖,笑道:“请公子上车。”

那小公子让了一步,他身后的胡人少年大步跨上前,先站到马车侧边,递出手来。两个婆子拿来一只脚凳,小公子踩了凳子,扶着胡人少年的手,安安稳稳地上车坐下了。胡人少年见他坐好,也没踩那脚凳,在车辕一撑,人便轻盈地跳上了车。

这时,由众婢女搀扶的国公府老夫人,才刚缓缓行至车前。

“哎呀,祖母!”小公子让胡人少年打起车帘,撒娇似的道,“方才孙子与你说过,不要远送的。”

“那怎么行呢?九皇子选我们柳哥儿做侍读,入宫进学,那可是大事情。祖母不放心,多来看两眼宝贝孙孙。”

小公子点头一笑:“知道祖母疼我。只是祖母怎的不改口了?昨儿祖父才说,如今真正进学去,不好再叫诨名,往后只叫我韩知许了。”

蒋娥伸手拍拍他探出来的小脑袋瓜:“你啊,你长多大,在祖母这里照旧是小小的柳哥儿——若不是伊苏岱陪着你,你要进宫去做侍读,我还安不下这个心呢!”

韩知许听了这话,立刻扭头看伊苏岱。

当年伊苏岱刚进府里的时候,国公府众人只觉得他木讷,当他是个小傻子,不过是柳哥儿向国公爷讨来的一个玩意儿。哪怕忠国公夫妇分他几分疼宠,他也不能翻出什么风浪。却不曾想伊苏岱做事稳妥,也有才能,得了韩施的青眼,又与柳哥儿形影不离。后来韩施渐渐教他料理府上的防务,伊苏岱有了自己的差事,立了自己的威。府中上下待他,便越发的不敢轻慢。

伊苏岱还是那么沉默,安静,惜字如金,不悲不喜。只是一点:伊苏岱无论手上做着什么,只要柳哥儿叫一声,他能抛开就抛开了,一定要去赴他小主人的约。

随着年岁渐长,伊苏岱的眉目也更长开。小时候他睫毛长,眼睛大,韩知许还笑他像个女孩儿。如今则全然不是那回事了。伊苏岱生得俊俏,眼窝深深,看人时像一汪深湖将人淹在里头,多看一阵,气都喘不上来。

现在,伊苏岱也正是拿这样的眼神回望着韩知许。

伊苏岱看了一会儿韩知许,韩知许要把头探到外面,少不得半个身子都横在他前面。被这样看,也觉得脸上烧起来,忙忙地撤回去,别过头,不理他了。伊苏岱这才转头对蒋娥道:“老夫人放心。”

他还是一样惜字如金,但蒋娥知道他的意思,点头道:“知道,知道。伊苏岱,你要好好看顾他,让他用心读书,不许闯祸。”

“是。”伊苏岱说。

韩知许在一旁故作负气的样子,拿拳头锤他,他巍然不动。

出发的时辰到了,蒋娥纵然一百个不舍得,也还是后退一步,让伊苏岱放下车帘。车夫扬起马鞭,车轮碾过一地银杏,吱吱嘎嘎,渐渐地去向宫闱。

在车上,韩知许说:“伊苏岱,是祖母让你来,你才陪我来的吗?”

伊苏岱道:“不是。”

韩知许问:“那是为什么?”

伊苏岱道:“您让我来。”

韩知许拍着手说:“我就知道,是我说得更早。那我祖母让你看着我,你听不听?”

伊苏岱道:“听。”

韩知许又说:“那如果我不要你听呢?”

“不听。”伊苏岱平静地说。

韩知许笑了:“唉,可惜不能真那样。我不会不要你听的。”

伊苏岱点点头,韩知许接着不再说话,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韩知许是九皇子梁衡的侍读。

九皇子与他年纪相仿,比他稍大一些,两个人结伴读书正相宜。只是九皇子在皇帝的儿子中年纪小,母妃家族地位也不显赫,于皇位无缘,未免纨绔一些。让韩知许去做侍读,也存有扳正他的意思。

进上书房读书,可以一人带一个书童。伊苏岱虽然不是什么书童,但韩知许身边大事小情,历来都交给他包办,因此这回也带的是他。

他们一进上书房,便引起轰动。在座的鲜少有人见过韩知许,只知道国公府的长房长孙体弱多病,交际活动,一概能推则推,鲜少露面,只有诗文传出,颇有才名。很多人都以为他大约是个窝窝囊囊的病秧子,书呆子,今日一见才知道大错特错。

韩知许体态风流,人品清隽,行止活泼,一张带笑的孩儿面,一进屋就好像四月天的阳光照进来,让人心生喜欢。韩知许在上书房这些少年里,算是年纪小的,只是论起风采,竟起码能占个前三。如若不是因为体弱常常在家,怕是早就做了京中的风流人物。

他身边的伊苏岱,也十分夺人眼球。众人知道韩施收了个胡儿给韩知许做小厮,也知道他们关系亲厚,不然不至于带到上书房,只是不知道伊苏岱长得这样好看,尤其是眼睛,即使在胡人里绿眼睛的也不多,他们也算见多识广了,都没见过有这种眼睛的人。

书童中最好看的,原本是九皇子带在身边那个形容清秀的小厮,模样很好,只是与韩知许身边的伊苏岱相比,实在落了下乘——而且气质大不一样。懂行的看过去,一眼就知道什么来路。

一时间,许多人上前来和韩知许互通姓名,说些寒暄体贴的话。梁衡在最当先,现在来上书房进学的皇子只他一个,他是这里身份最高的。梁衡年纪不到,还没有出宫建府,韩知许又不方便出门,更不好进宫,于是两人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原本说找个侍读陪读,梁衡十万个不愿意,结果见了韩知许和伊苏岱,什么不愿意也没了。

韩知许见梁衡过来,先妥帖地行了个礼:“见过九皇子。”

梁衡道:“韩公子免礼。”

“臣尚未取字,殿下叫臣知许便好。”韩知许笑盈盈道,“先前因身上不好,没能提前拜见殿下,还望殿下不要责怪。”

梁衡哪里还想责怪他,拉着他的手,就到书桌前坐下了。

伊苏岱寸步不离地跟着韩知许,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梁衡的手。

好在桌案是分开的,梁衡坐下后,手也放开了,有意无意看了伊苏岱一眼,伊苏岱就随之挪开目光。

韩知许似有所觉,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走了个来回。

他眼睛转了转,道:“伊苏岱,来给我磨墨吧。”

伊苏岱应是上前,熟练地为韩知许铺纸磨墨。

韩知许小时候,虽然托伊苏岱的福知道主动学了骑马,但到底还是对那些耗体力的事情无甚兴趣,除了骑马,每日时间的大头还是花在书房里。于是伊苏岱长得愈发有个武人样子,做这些书房里的事却熟手得很。

“真亏得祖母叫你来了,”韩知许道,“若是你不在,别人给我磨墨,我还不知怎么用不惯呢。”

伊苏岱不答他这句话,旁边梁衡却是听进了耳朵去。

梁衡笑道:“你们关系倒是亲厚。淮湘才来我身边没一二日,我倒是羡慕你们这样的。”

淮湘便是他身边那个清秀小厮。

韩知许心想你身边不轮换些新鲜人,怕你不耐烦呢,说得竟像是别人的错了。嘴上却道:“正是的,不然伊苏岱怎么肯来陪我,他自有他的正经事忙。也多亏祖父肯放人。”

梁衡闻言“哦”了一声,韩知许也不知他是不是听明白了。不过料想九皇子虽然不着四六,也不至于那样愚鲁,于是点到即止,到这里就罢了。

梁衡也叫淮湘给他铺纸磨墨。淮湘能被他带进上书房,自然也是训练有素,行止间还有怯不自胜的娇柔意态,比起伊苏岱效率为先,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的动作,倒是赏心悦目不少。

就是这墨磨着磨着,就不只是淮湘一个人在磨,梁衡的手毫无必要地掺和进去。淮湘脸上飞红一片,整个学堂不瞎的大概都能看见。韩知许不幸坐在梁衡旁边,那些人少不得还要在他和伊苏岱之间打量一二。他被投来的目光掠得头皮发麻,又觉得自己刚刚被梁衡碰过的手像是沾了脏东西,脸上的笑意都快端不住了。

幸好先生在此时进门,众学子不敢怠慢,赶紧都站起来给先生行礼。梁衡停了他那些小动作,淮湘不必再“红袖添香”,攥着手退开到一边。

上书房给这些王公贵族的子弟请的先生,自然是本朝有名望的大儒。如今正逢江南名宿徐孜启进京,皇上便着意让他来授课。徐孜启花甲之年,留一把仙气飘飘的胡子,面上不辨喜怒,看着像是不好相与。哪怕是梁衡,也不敢在这里造次。众人便都噤若寒蝉,一晌用功读书不提。

在上书房消磨半日,众人各自家去。临要走了,徐孜启还留韩知许说了两句话。原来徐孜启与韩知许在国公府请的族学先生有旧交,曾读过韩知许往日作的诗文,很是赞赏,看了韩知许品貌如此,不免更喜欢几分,额外问问他近读什么书,可有再得什么文章。韩知许一一说了,他其实对经史子集兴趣缺缺,又想尽快找个不怕隔墙有耳的所在,和伊苏岱说道说道梁衡的事,故而信口胡诌,只说些近来京中盛行的诗词文章集子。没想到徐孜启也正是看重他不拘一格,并不恼他,反而更兼勉励一二,好半天才舍得放人。

韩知许好容易溜了,在门口拽上等他的伊苏岱。宫中不让奔跑,他走得也像是踩了风火轮似的,为怕失言,也不和伊苏岱说话。伊苏岱任凭他拽着,一声不吭,不问,也不停步子,更不喊他撒手。

直至出了宫门,上了自家马车,韩知许才缓一口气。

“怎么九皇子却是这么个人呢?”他道,“这下不好了,难免进学要像熬日子。虽则不是坏人,总要人操心——哎。让人操心也是坏。我平日也实在坏够了。”说完知道失言,所幸此处没有旁人,叹口气遮掩过去。

想了想,又说:“伊苏岱,你要离他远些,他身边那个淮湘,你也离他远点。”

伊苏岱应是。

韩知许只当伊苏岱没听懂,胡乱答应糊弄他。他看伊苏岱除此之外也没点别的反应,更深觉自己像个大人样子,操心劳碌得没有边了,乏累得很。于是他又没了正形,只向伊苏岱肩头一靠,合上眼闭目养神去。却不知道伊苏岱在他闭眼后,才侧头盯着他看了半日,及至快到王府时候,才撇开眼,轻轻推醒他,道:

“公子,醒醒罢。这是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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