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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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飞机晚点,陈方越快十点才落地。他关掉飞行模式,屏幕上立刻堆满微信消息。

消息全部来自他的同事兼朋友,袁也方。

前面是他啰嗦的内容,陈方越直接略过,目光定在最后两句。

【袁也方-项目部:你应该直接回家了吧?那我线上说,你千万别说出去,我怕被暗杀!】

【袁也方-项目部:超级大瓜!万怜他男朋友闹上门了,我去,在前台又哭又叫,万怜脸都绿了……没想到他是gay啊。】

万怜。

似乎很久没看到这个名字。

陈方越不带感情地想,闹得这么难看,万怜要分手了吧。

万怜很要面子,从“学弟”到“学长”,从“小万”到“万组长”,永远是那张八风不动的冰块脸。他也很有边界感,从不过问别人的私事,也不和别人谈论自己的私事,在此之前,其他人只知道万怜有对象——还是八卦了很久,万怜被问烦了才说的。

陈方越点开和万怜的对话框,里面躺着大半年前的拜年短信,礼貌而疏离。再上面一点,是陈方越问他去不去同学聚会,万怜说刚好出差,去不了。

更上面一点,是几年前他们加好友的消息。陈方越写“我是经管2班的陈方越”,万怜回了一句“6班,万怜”。

没了。

陈方越又退出对话框。

说什么都不合适,他没有立场。

“小伙子,那是你的箱子吗?”一位阿姨问。

“……啊,是,谢谢阿姨。”陈方越如梦初醒,履带上只剩他的行李箱。

他赶紧搬箱子,然而僵住的肩颈十分不给力,一下就抻到了,半天才缓过来。

阿姨看他的眼神变得怜悯。

陈方越叹了一口气:都这样了,还是打车吧。

车上放着轻音乐,司机专心开车,陈方越在后座闭目养神。平心而论,这是一次难得清静的打车体验。

然而司机一会儿踩一脚刹车,晃得他烦躁。

他睁眼看路。晚上十点半,路上居然塞车。

陈方越:“师傅,您知道这怎么了吗?”

“前面撞车了,三条道并一条,大家都在抢。”司机简单答道。

陈方越眼睁睁看着一辆车不要命地冲到他们前面,司机不得不踩刹车。

这里离他家只有三个路口,他说:“我就在这儿下吧。”

计价表显示二十六块多,他向上凑整,给了三十。

十月中旬的晚风已经有一丝凉意,陈方越拢了拢大衣,拖着行李箱在街上慢慢地走。他身边是凝固的车流,车灯连成一片,灰扑扑的老街也显出几分神采。

在落满灰尘的街道上,有人穿了一身白衣服。

陈方越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路边会坐着人,更没想到这个人会穿白衣服。对方身边有两个行李箱,陈方越眼尖,认出了那个价格不菲的品牌,说明对方并不是流浪汉。

流浪汉应该也不会有这么干净的白衣服。

陈方越只看了两眼,那人就敏锐地发现了,扭头看过来。

他彻底怔住。

万怜。

不再是屏幕上冷冰冰的方块字、公司里偶然擦肩而过的万组长,而是活生生的万怜。

还穿着小兔子睡衣。

难怪是白的。

万怜也愣了,两人对视半晌,他猛地低头,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

逃避没有用,先是同学后是同事,即使一直不是朋友,他和陈方越也算熟人。

他想起身,却没想到手脚都僵了,一下没站起来。

万怜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没有露出难堪。

陈方越在他身边蹲下,问:“怎么了?”

语气没有过分热切,距离把握得刚好。

万怜语气平淡:“你应该知道,我看见过袁也方。”

“嗯。”陈方越没有隐瞒,“我能帮你什么?”

“麻烦你帮我订一个酒店。”万怜抿了抿唇,“我明天把钱转你。”

陈方越:“好。”

他心中布满疑惑:为什么万怜一副被扫地出门的样子出现在大街上,为什么万怜需要他帮忙订酒店,万怜和男朋友分手了吗,万怜明天还愿意上班吗……万怜穿得这么少,会不会冷?

附近五公里的酒店全部满员,陈方越正要往下翻,忽然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万怜。

万怜握着手机,一下下按开机键。手机没有任何反应,屏幕上有一大片蛛网状的裂痕。

他好像猜到一些。也许是和男朋友吵架,激动之下摔了手机、离家出走,然而附近没有ATM机,没有手机维修店,现在的人身上也没现金,这才困住万怜。

猜测不一定准确。即使准确,陈方越也不觉得万怜会毫无办法地在街边蹲一晚。等情绪好点,他一定有办法。

可是他碰上了,万怜情绪不佳、“束手无策”的时刻。

陈方越盯着手机,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慢慢显现。

概率很小,但至少该试试,就当喝多了吧。

他抬头看向万怜:“要跟我回家吗?”

万怜:“……什么?”

陈方越尽可能找理由:“比较近的酒店都没房了,其他我还没看,但现在不好打车,走过去太远。我刚刚看到你的手机坏了,折腾一晚,明天还要上班,太累了。”

万怜愣了愣,手腕一翻,让手机背对陈方越。

陈方越在心里苦笑。碎掉的手机屏幕万怜都不愿意让其他人看,他想让万怜在他家睡一晚,也许是天方夜谭。

“我家很近,步行三分钟。只有一间卧室,不过我出差前刚收拾过,是干净的。沙发很大,我平时加班太晚就睡沙发。”陈方越试探道,见万怜没有反应,又说,“虽然不熟,但我很能保守秘密。”

万怜目光一凝:“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什么都不会说。”陈方越低声说,“无论对任何人。”

他想了想,抿起唇比划了一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他的头发被风吹乱,眼下有一点黑眼圈,眼睛睁得很圆,看起来居然有点可爱。但他明明是那种帅气的长相,鼻子和下颌的线条都很锋利明晰,穿的也是一件灰色的毛呢大衣,就差把“成熟”两个字写在脸上。

成熟,但是圆眼睛。

万怜被这种细微而奇妙的反差蛊惑,笑了一声。

陈方越也笑:“考虑一下?”

他的手握成拳搭在万怜膝盖上,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裤传来。万怜心理上反感肢体接触,但身体上的舒适骗不了人,陈方越的手很暖,让他冻僵的膝盖稍微好受一点。

他没有摊开手搭过来,所以万怜虽然有点反感,但没有到抗拒的程度。

他开始思考陈方越的话。

从男友——现在是前男友了——闹到公司开始,他就和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屏障外的他冷静地安抚对方、应付各色试探的眼神,屏障里的他看着一切发呆。

回到家,对方试图打破屏障,两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最后对方说:“万怜,还不给操就从我家滚出去。”

万怜说不出重话,气红了脸也只会摔门,自己站在门口喘气。

他连愤怒都是克制而平缓的。

好累啊,工作,恋爱,这才周三……周末没有意义,只是一个能拿更多加班费的时段。

陈方越说得没错,他不想折腾。他都能接受和一个只想跟他做爱的人同居四年,在老同学家借住一晚,又怎么了呢?

“好。”万怜眼里带上抱歉的神色,“那麻烦你了。”

陈方越只觉得一脚踩到云上。

这不是他的幻想吧?

万怜真的同意了。

他低头压了压嘴角,想起身,却发现他的腿也麻了,索性和万怜一起坐到路边。

万怜疑惑地看他一眼,陈方越笑着解释:“我没力气了。”他伸直腿,在膝盖上压了压,又自己翘起脚尖晃了晃。

万怜看着他这一串举动,问:“有用吗?”

“不知道,但试试又没有坏处。”陈方越偏头看他,“你也试试?”

万怜犹豫着伸直腿:“好像是好一点。”

他有点发抖。

看来小兔子睡衣不太保暖。

陈方越把大衣披在他身上,万怜皱了皱眉,陈方越抢先开口:“身边的人感觉冷的话,我都会给他们披外套。”

不是因为看你可怜。

两人沉默着拉伸了一会儿,陈方越碰了碰万怜的手肘:“你可以吗?”

“嗯。”万怜站起身。大概蹲太久了,他一下没站稳。陈方越想扶他,却被万怜避开。

他往前蹦了两步,胸口小兔子的耳朵甩了两下。

好可爱。

万怜轻咳一声:“我没事。”

“我有事。”陈方越面不改色地扯谎,“手扭了,用不上力。”

“我可以帮你拿。”万怜看了一眼他的行李箱,没多问。

“交换吧,你这个小一点。”陈方越把自己的行李箱递过去,万怜想了想,同意了。

虽然大一点,但陈方越箱子里只有一些衣服,根本不重,万怜的箱子比他实在很多,提上楼时他差点没绷住脸上的微笑。

开门时,万怜轻声说:“谢谢。”

他看出来了。

陈方越笑了笑,没多解释,而是向万怜介绍房间的布局:“这是餐桌,这边是客厅,直走这间是卧室,左边是卫生间。”

“好的。”万怜点点头,跟着陈方越走进卧室。他的视线碰了一下床头柜上的照片,然后立刻避开。

其实只是一张和父母的合照。陈方越把照片倒扣,说:“你先洗澡吧,洗手台下面的柜子有一次性毛巾和洗漱用品。我今晚不收拾行李,如果有其他事找你,会敲门的。不客气。”

万怜笑起来:“我没说谢谢。”

“感觉你要说。”陈方越抿了抿唇,“真的不用这么客气,你好好休息就行。”

在他离开房间后,万怜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他额头抵着门板,叹了一口气。

陈方越的毛呢大衣带着淡淡的木质香,像他本人一样,温和但不可忽视。

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陈方越躺在沙发上,双手高举手机,问袁也方。

【越:万怜男朋友怎么闹的?】

【袁也方-项目部:你才到家?憋死我了】

【袁也方-项目部:那男的带了一小箱情趣玩具,全甩万怜身上了】

陈方越深深皱眉。袁也方只说万怜男朋友闹到公司,这对万怜来说已经够难堪,没想到闹的方式更过分。

【越:这是情侣还是仇人】

【袁也方-项目部:你别说,万怜看他的眼神就快杀人了】

【袁也方-项目部:不过换我我也要杀人,大庭广众爆xp,仇人都没这么狠的】

【越:?】

【袁也方-项目部:那男的说,万怜宁愿用玩具都不愿意和他做,是不是根本不爱他】

陈方越手一抖,手机砸到脸上。

有点痛,但更多的感受是愤怒。

【越:你怎么想?】

【袁也方-项目部:我觉得那男的不可信,他甩的东西数量多,但风格一致,只有一两个不一样】

【袁也方-项目组:如果万怜用,也就用那一两个,正常吧,都是二十几岁的男的,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和对象做】

【袁也方-项目组:但我还是不信,主要是他俩站一块儿,看起来是那个男的比较饥渴难耐】

【越:好,我知道了】

【袁也方-项目部:希望万怜心理够强大,你猜明天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

陈方越叹气。

袁也方已经是对万怜相对友好的人,描述时没有恶意,但事情还是这么触目惊心。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不会分辨到底是谁用的玩具,“高冷男神”是gay并且有情趣玩具,只会招来窥视的目光。

他不是当事人,但他依旧感觉像在水下窒息。

“陈方越,我可以调一个七点半的闹钟吗?”万怜在卧室门口喊他。

陈方越赶紧起身,端正坐好才回答:“你随意。”

“好。”万怜看起来又想说谢谢,不过咽回去了,向陈方越点了点头。

他洗澡很快,洗完换了一身灰白格子的睡衣,一板一眼的。

“我来拿睡衣。”陈方越跟着万怜一起进屋。

万怜坐在床边发呆,拿着毛巾机械地擦头发。

他是聪明且灵动的,脸上没表情不代表脑子不在转,陈方越从没见过他放空的样子。

想到袁也方的话,他忍不住说:“其实,你可以请假。”

万怜回神,他的眼睛里又有了神采。他摇头道:“越是……这样,越要正常。”

神采也许只是他心里冰川的反射。

陈方越没再说什么。

他闭上眼,让自己笼罩在水里,温热的水流带他回到大二的五月。

那门课叫金融工程导论,是他们分专业后的专业必修课。经管大类本来就卷,他们年级绩点前列的同学还都选金融学,班里总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陈方越和分流前的朋友都到了一个班,小组作业直接抱团。组里有消息灵通的同学,他们说,不用在意这个老师对展示时间的要求,他根本不管,把内容做丰富一点就行。

或许这个消息也不是太难得到,因为班里八个组,只有万怜的组规规矩矩地讲了十五分钟,其他人基本是按照半小时准备的。

时长差距摆在那里,即使万怜组提出了不错的想法,但他们的内容终究单薄很多。

老师依次点评各组,陈方越没在意,他还在琢磨万怜在台上说的话。

好像有点意思。

不知道什么时候,教室寂静无声,他一抬头,发现坐在第三排正中的万怜站着,背挺得很直。陈方越在他右后方,可以看到他的侧脸。

他看见万怜的嘴抿成一条线,下巴紧绷。

陈方越不合时宜地想,这个男生挺白的,好像有酒窝。

他的小组群里刷疯了,他们说“卧槽他好勇”“怎么敢的”“组员不会杀了他吗”……陈方越翻到最上面才看明白。

——万怜直接质疑了老师的评分标准。

“这位同学,你可以坚持你的看法,但课程有课程的标准,你需要遵守课程安排。”

万怜:“是课程的标准,还是您个人的、摇摆不定的、随时可以更改的标准?”

教室里一片哗然。

“同学,你都是大学生了,希望你学会尊重老师。并且,礼仪也是评分项。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第八组组长和展示人,如果您听了我的展示,应该会记得我的名字。”万怜丢下这句话,转身出了教室。

老师还在问,他不用担心没人回答,同学争先恐后地喊“万怜”,喊他的学号,生怕老师记错人。

小组群在说“他第几啊”“好像是第二”“六班只有他来金融了”……

恶心,太恶心了。

陈方越也离开教室。

无论是原来的“经管2班”,还是现在的“金融学”,同学都一样令人作呕。

他自己也是。

他只敢在心里赞成万怜,行动上依旧是照着老师的喜好谄媚。

教学楼的天台通常只有他来,但今天却有另一个人。

陈方越愣了愣,没有贸然闯入。他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见一团白色物体。

正午的阳光太盛,他眯眼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那是个人。

那人仰起脸,相似的角度让陈方越一下认出来了:万怜。

刚刚挺直的腰弯了下来,他坐在地上,弓着背,抱住自己的腿。

这——

不用猜了,陈方越听见他的哭声。

压抑的、低缓的,只有偶尔的抽气最像哭声。

刚刚又冷又硬,现在却偷偷在天台哭。

陈方越被这点反差蛊惑,站在原地没动。

万怜只哭了一会儿,随后便慢慢调整气息,几个深呼吸后,他平静下来。

陈方越看到他的正脸:眼尾和鼻尖有点红,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看了这一眼,他立刻转身,怕被万怜认出来。

他还欲盖弥彰地在万怜路过他时按打火机,假装来天台抽烟。

其实是下午给舍友过生日点蜡烛用的。

“同学,心里不舒服可以在学校里散散步,抽烟对身体不好。”万怜鼻音很重,声音是他一贯的冷淡,然而却透出关切。

陈方越胡乱应了一声。

嘭。

是花开的声音。

后来陈方越听说万怜专程去办公室道歉,交了一份包含全组人想法讨论的资料,证明他们认真准备过。

那份作业成了“优秀范例”,但万怜的金融工程导论只拿了七十六分,拜其所赐,他再也没进到前十名。

但陈方越特意记了万怜的组员,他们的成绩没受影响。

也许他就是从那时开始喜欢万怜的吧,在看到他的勇敢、脆弱、善意之后。

陈方越很久之前就想对万怜说,在反常情况下保持“正常”,反而是一种不正常。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告诉万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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