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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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雨从前一天的下半夜开始下,先是零落几滴打在玻璃窗上,后来便开始急促有力,密密麻麻。窗户没有关紧,漏了一点风进来,又凉又冷,让人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到处都是消毒药水的味道,刺鼻,不太好闻。房间里安安静静,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呼出的雾气在鼻尖凝出,摇摇坠坠,最后慢慢消散在空中。

有一点光亮透过门缝,在昏暗的空间占据了一处小小的领地。一同进来的还有空旷走廊上的脚步回声,以及小声的细碎的交谈,最后轻轻停在我的房门前。

敲门声起,我提了提声音:“请进。”

于是门被推开。

上了年纪的护士长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护士。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脸上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我们要开始查房了哦。”

我点头。

嘴角拉扯起的细微弧度带来了一丝疼痛。我感受到唇上有细小的伤口,一点点血腥味在鼻尖散开,随着我不自觉地舔唇而充斥着整个口腔。

她走到床旁,俯身将床板升起,让我更好地倚靠着,然后转身接了杯水递给我。

“谢谢。”我说。

“不用谢。不过我可以拉开窗帘吗?房间里好像有点暗哦。“

我对此并无所谓,索性同意她的提议。

于是光亮一下子泄进来,带着潮湿水汽的空气也灌了进来,黏糊糊的。我被呛得低声咳嗽,缓了缓,眯起眼向外看去。

十四楼的高度,若是站在窗边往下看,大概能看到底下大片绿色的灌木丛,还有进进出出的人和络绎不绝的车辆。只可惜我坐在床上,只能看到淡色的天空和远处的高楼。

她又走回到我的身边:“昨天睡得还好吗?今天的状态看起来还不错哦。”

好像数多年才见面一两次的亲戚也是这样,会用回忆留恋的语气,带着一点感慨,说:“长高了。”

我并不认为自己现在看起来很好。

三月初的早晨,我拥着热乎乎的蓬松的被子,却手脚冰凉。没有洗漱,头发乱糟糟,衣服也乱糟糟。

很狼狈。很丑。

暖意传到指尖,我捧着纸杯抿了一口。水温刚好,很顺利地从口腔滑落到腹中,痉挛的胃稍许舒缓。

我把纸杯放回到床头柜,目光落在左手手臂。纱布层层缠绕,从小臂中部一直到掌心。试探着曲了曲手指,僵硬得像是被傀儡线控制的木头小人,然后慢半拍的感觉到皮肉的拉扯和神经的刺痛。

白色纱布覆盖着的,是一道伤口。不深但长。放空自我的胡思乱想,回过神时才发现被划伤了手。鲜血滴答,在岛台上蜿蜒。

然后开始例行检查。体温,脉搏,呼吸,血压。敷料的外观与松紧,指体的颜色、温度与张力。背部骶尾部,脚踝。

“恢复的还不错哦。”护士长说,“可以准备出院了。”

街道上都是人,三三两两聚着。报刊亭里的老大爷戴着老花眼镜翻阅着杂志,印有彩色图片的那一页被轻轻揭开。人行道旁的红灯在一秒倒计时后转成了可供通行的绿色,然后人群来来往往,步履匆匆。

世间众人皆有目的,唯我提着一袋药,无所事事,不知所归。

突然感觉眼皮一重,冰凉的液体滑落眼睑。我伸手抹去,指尖一片晶莹。

我听到身边有人惊呼,和同行人低声抱怨着什么。浅色的水泥地面开始出现点点深色斑块,慢慢渗开。

滴答。

滴答。

雨珠没抓住墙壁,从窗棱处滚落。

啪——

水花四溅,混乱模糊,不见踪影。

昏黄的灯光营造出暧昧柔和的氛围,一门之隔便是两个世界。我随意扫了一眼,看清店内景象的那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走进的是一家文创店。

精致的手账本和明信片整整齐齐摆放着,各色的丝巾陈列,年轻的少女低头挑选称心的样式。

我往里走,目光掠过每一样文创,最后停留在帽架旁的全身镜上。

消瘦、苍白,整个人被裹进宽大的外套里。

一副病态模样。

我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好一会儿后感觉眼睛干涩。于是迟钝地眨了眨眼,移开视线,却不经意和镜中的一人对上了目光。

那人半倚靠在桌台上,整个人懒洋洋的,撩起眼皮看过来的时候却是目光专注。

不知道是谁先移开了眼。我低下头整理衣袖,走到一旁胡乱拿起明信片翻看。

余光中有人走近,一只手进入我的视线。

他大抵很满足手控爱好者的所有美好的幻想,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右手手腕上戴着一根简单的红色手绳。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手,最后落在他的脸上。

他眉眼低垂,睫毛长长的,落下一片阴影。鼻梁挺拔,嘴唇红润,唇珠饱满。

注意到我的视线,他偏头看来,声音干净:“要看看这个吗?”

几分钟前我们还在镜中对视,几分钟后我们并肩站在同一个空间。

他抬手,拿着的明信片递到了我面前。

我伸手接过。

忘记了是谁先发出邀请,或许是我,或许是他。

雨滴落在伞面上,我和他走在街道上。

他在我的左侧,右手持伞。长款的黑色风衣随着他的走动不时拂过我的腿,布料摩擦,带来丝丝痒意。

我们在小巷里的一家馄饨店前停下。店面不大,铺设着木质家具,暖黄色的灯光晕出淡淡的光圈。顾客零零散散坐着,收银台处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低着头写字。

他收了伞,将其搁在门口的伞架上。然后我们走进,坐下。

各自点餐。

餐品琳琅满目,我懒得挑选,于是随手选了一份。他还在翻看菜单,无意识地皱眉。

我撑着脸看他纠结。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滑到菜单底部后又倒退回最顶部。

我看着他。

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染上栗色,随着低头的动作垂落,额前的碎发遮挡了眉眼。

看起来好乖。

我停下注视,偏头看向外面。雾蒙蒙的,建筑染上雨色,显得不那么尖锐和冰冷。

赶路人行走,步履匆匆。踩上水洼,水滴飞溅。

我有些走神:毫无戒心地跟着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店铺,这大概是三岁小孩都不会有的行为了吧。

哪怕对方和蔼可亲,哪怕他递来糖果和玩具。牵住的手并不带往游乐园,未知的路尽头是深渊。

我已然知道沼泽的厉害。我被拉拽进去,十年不得解脱,无法挣开。

我本该警惕一切。我重蹈覆辙。

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他注视着我:“在想什么?”

大抵是结束了点单,他的手机倒扣放在桌面上。

我轻声解释:“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愣了一下,似乎也在思考这件事。

“那现在认识会觉得晚吗?”

他向我伸出手,态度郑重:“你好啊,我叫闻昭回。”

我回握住:“我叫裴知故。”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细细的纹路在我指尖下延伸,圆润规整的指甲不经意划过我的手心。

有点痒。

这样的动作并没有维持很久,我们触之即分,在店员上餐前松开了彼此。

热气铺面,馄饨的香味鼻尖环绕。我将碗挪到自己面前,拿起装着醋的调料瓶。

很巧,闻昭回也会往馄饨里加醋。

我们的一些习惯近乎一致。

同一口味的馄饨,不加葱,但是要香菜。

加醋是一样从里圈慢慢旋到外圈。顺时针。一共三圈。

先喝汤。牙齿轻轻咬住勺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温。

热乎乎的馄饨并不容易吞咽,于是小心地吹气,圆滚滚的一颗躺在白瓷勺子里慢慢等凉。我们慢条斯理地吃着,身上的外套被脱下放到一边,暖意从胃腹传到全身各处。

好像失去了面对不熟的人的时候该有的警惕。

乱七八糟地聊天,话题东拉西扯。没有严苛的餐桌礼仪规束,勺子碰到碗沿发出声响。我们天马行空,白日做梦。

于是在句话中丰富彼此人物形象,用言语勾勒过往。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啊。

我们面对面坐着,动作神情相似得近乎照镜子。他右手拿着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碗里的馄饨汤。汤面泛起涟漪,轻轻荡开,拨动薄薄的紫菜片。

他喝了汤,喝完会不自觉舔唇。说话的时候嘴唇一张一合,看起来水润润的。

他看着我的脸,视线却先在我的左手上短暂停留了。

他问道:

“你的手受伤严重吗?”

人类遣词造句,编撰典籍。引申推演,比喻形容。

带有赞许,带有憎恶。

何为严重。

被人在意的时候,指尖上小小的破口也可以称得上一句。

无人在意时,鲜血和汗液混杂,也只是得到一个脏兮兮的自己。

但我是被爱着的。

我是爱意的凝结,是新生,是希望。我所见到的,是用心搭建起来的世界。我的诞生,我的成长,我的每一处足迹,都在注视下进行着。

我被注视,被带着爱意和温暖的目光包围。我被拥抱,被团在香气馥郁的怀里。我被亲近,被胡茬轻轻蹭过脸颊。

早安吻,晚安吻。摇篮曲,睡前故事。

我窝在大床的中间,抓着身边柔软的长发。嫩黄色的小熊睡衣,拽着头上短短的耳朵。

拼图,积木。永远惊喜的欢呼,从不吝啬的夸奖。

我喜欢这一切。

我跟在大人身后,拜访亲友,回访邻居。乖乖地喊人,顺从地被摸头。吃洗过的水果,坐在沙发上剥橘子。

被带着参观,目光掠过墙上的画作。

一双手打开窗户,像是一只眼睛缓慢睁开。我百无聊赖地往外看,看到远处熟悉的阳台景色。

走动,交谈,热闹的欢笑。赠礼,回礼,登门道谢。

被打开的门,被关上的门。

黑暗张开,光亮黯淡。

我被爱着,被爱意环绕。

是柔软的花,是甜蜜的蛋糕。是藤蔓渐长,是扭曲的诅咒。

是囚牢。是躲避不能。是求救无能。

是痛苦,是血液。是脏污狼藉,是啜泣哽咽。

是辗转难眠。是噩梦成真。

是掩藏在纱布下不能看见的伤口。是破开的皮肉。

是心慌。是不能呼吸。

是渴望。

我的手受伤严重吗?

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大脑像是被浆糊住了。我听到身边有人在奔跑,担架床的脚轮在地面滚动发出了声响。白色的灯光从头顶向下照落,明晃晃的,难以完全睁开眼。

每一张脸都是陌生的,戴着口罩的,千篇一律的。面部被完全掩盖住,什么都看不清。

我在发抖,冷得发抖,不受控制地发抖。反胃,干呕。心脏胡乱跳动着,在胸腔里彰显存在感。

耳旁是快速行走带来的风,呼呼。灯光晃晃,廊道里安静又嘈杂。

我听到颤抖的声音,唤着一个得不到回应的名字。

这是一辆行驶的列车。

这趟列车是要向何处行驶呢?

雾中仍在前进的车辆,目光尽头是白茫茫一片。雨水滴落在车窗上,密密麻麻,砸出一点痕迹。用手指写字,得到玻璃上的灰。

滴答。

滴答。

晕染开,渗透进去。

试图攥住手中的布料,但无济于事。手臂垂落,眼前星星点点。闭眼。灯光穿透眼皮。星星点点。白茫茫一片。

清创。缝合。皮试。输液。打破伤风。

我半睡半醒,睡睡醒醒。

像是跌入深海,不停地下坠。又感觉被轻轻托着,不得完全浸没。窒息带来快感,想要挣扎,但不想挣扎。

然后醒来。

含着一勺馄饨汤,小口咽下,才感觉喉咙的干痒减缓了一些。

我顺着闻昭回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臂,回答他:“只是看起来严重。”

脑海中勾画的场景被慢慢描述出:“切水果的时候走神了,然后就划到了。”

闻昭回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问:“是不是……很疼啊?”

这句话很熟悉。

几个小时前,我刚在一个医生那里听到过。

来医院之前只进行了简单应急的包扎,缝针的时候纱布被小心翼翼地剪开,然后放到一旁的铁盘上。沾了血的纱布不再是轻飘飘的,放下去的瞬间我听到了沉沉的置物声。

“嘶,伤口位置很巧妙欸。”戴着口罩的医生目光转向我,“痛不痛哇,看着是有点痛的哦。”

我没有接话,他也并不在意,看着伤口自顾自说话。

“等会儿缝针会给你打麻药的,不过我估计到时候你还是会有点痛的哈。”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抬眼看我:“是不是很疼啊?”

最后一点声音轻不可闻,消散在空气中:“我儿子和你一样大呢。”

我很后悔自己的伤口让他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或许,我当时应该划得好看点。

医生的声音缥缈着不落实地。他的脸,他的手,都被包覆而不能看见。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于是安静地缝合。

可是此刻,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闻昭回。

他不是我的医生。他无法窥见纱布下的狰狞,也不能看到针线穿绕。

他对这一切的一切不得而知。

我可以面对医生而保持沉默,但是我做不到忽视他的问题。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认真注视着,不躲闪,不游离。

闻昭回的瞳孔是浅色的黑,带着点棕。他的眼睛干净澄澈,世间万物均在其中。

无法抗拒。

我慢慢搅动着碗里的馄饨汤,看紫菜柔柔地贴上勺壁:“上了药之后就好很多了。”

闻昭回低声说:“那也是会疼的呀。”

他不满我的回答,但无计可施。

安静地吃完剩下的馄饨。

放下勺子的时候雨还在下着,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闻昭回的视线从外面收回。我们对视,他眨了眨眼,像是刚才的沉默不过过场的休息。

“可以把我安排进你接下来的行程吗?”

那尚未详细注解的一页被心照不宣地轻轻揭过。

于是来到影院里。

工作日并没有多少人,大厅里冷清清的。收银台的前面摆放了海报,墙壁上的大屏幕在不断播放某一影片的预告片段。

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的甜香。甜腻腻的。

我仰着头看完了预告。

闻昭回在手机上划看热映中的电影,瞥见我低头,很自然地把手机往我们中间递。

我犹豫了一下,慢慢凑过去。

为了看清手机上的内容,我们挨得很近,已经完全超过了安全社交距离。我感到轻微的不自在,但是闻昭回看起来并无异样。

他慢慢滑动着屏幕,看简介,看观众热评,一一筛选着。

我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也做到了:“这个怎么样?”

说的是一部日本动漫,导演以细腻情感和精致画风出名。电影的海报是漫天的蓝色铺盖,天空星星点缀。

闻昭回点进详情,我们凑在一起看。

“最近的一场就在半小时后哎。”他说。

他去看座位图,代表座位已售出的红色已占据了大半。他问:“会介意和我坐的很近吗?”

我没懂:“我们不坐一起吗?”

闻昭回笑了起来,肯定我的话:“我们当然坐一起。”

去自助取票机取了票,我们走进放映厅。座位一排一排看过去,我才明白闻昭回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买的是最后一排的情侣座。

他一路注视着我,也如愿看到我的惊讶:“不介意的吧?”

明明灯光昏暗,找座位的时候我几乎看不见台阶。但此时我却看到了他脸上的促狭。

我有些羞恼:“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我快走几步到座位坐下,闻昭回则是笑着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后。

坐稳后,我将手中的可乐放在了座椅把手的杯托上。他坐在我的右边,将怀里抱着的大桶爆米花放在了我们中间。

他先我一步购买了两张电影票,我们顺理成章地添加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只不过在我准备转账的时候,闻昭回阻止了我。

“可以在看电影的时候吃东西吗?”他问。

于是我买了双人份的小吃。

影片以纯音乐开场,浩瀚星空,一望无际的草野。少女困于梦境,在回忆里奔跑。伸出的一双手,紧握的两双手,向前延伸的道路,拥挤逆行的人群。

剧情至中,过往的退让被尽悉揭开,痛苦的泪水,挣扎的情绪。

周围是克制的哭声,四面八方传来。我听到纸巾抽出的声音。

手中纸杯盛满可乐与冰块。不知不觉间水珠凝在杯壁,缓缓滑落,润湿了我的手。

掌心被凉得有些麻木,我将可乐放回杯托。

右手很自然地垂落在身侧。我感受着水珠从掌心滑过指尖,滴落在地面,最后消失在深色地毯里。

突然间,有谁碰到了我。

——是闻昭回。

他拿着一张纸巾轻轻擦拭我的手,从掌心到指尖,指缝和手背也被一一顾及。

我下意识蜷曲了手指,然后手腕被用力握住;又轻轻松开,只浅浅圈住。

“早知道不选冰的了。”

闻昭回抬起头,我们对视上。他的语气里满是懊恼,圈着我的手没有放开。

明明是我自己选择冰可乐,在他话里却成了他的过错。

“就是我的错呀。”他嘟囔道,“虽然是初春,但是还有点冷的。你的手很凉。”

我有些不自然,动了动手腕,试图把手抽出来,但没有成功。

他的手很暖和,被圈住的那一截手腕热乎乎的。我垂下眼,感觉到自己的脉搏正在他的指腹下跳动着。

他的掌心附上我的手背,慢慢转过来。我们手指相撞,然后十指紧握。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我的心脏还在一下一下地跳动。我注视着闻昭回,在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每次眨动眼睛的时候,他的睫毛落下又掀起,像是一片幕帘,万千影像都被遮挡在后。

他握着我的手,我们在黑暗中对视。

光亮打在他的侧脸上,他的呼吸轻轻落在我的脸上。

我注视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我一点点靠近。

我清楚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很淡很淡,带着点酸涩。我尝到他嘴唇上的爆米花甜腻,一点点焦糖残留,被我轻轻舔掉。

我们在黑暗中对视,默无声息地看着彼此的眼睛。

我一直期待着有一双能牵住我的手。

稚嫩的,苍老的,残缺的手。

递来餐具,拎着背包。带着我穿过马路,拉着我挤过人潮。

就像现在一样。

从影院里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杯中的冰块化开,气泡消散,所谓可乐也不过是寡淡无味的水。地面积水深深浅浅,蒙蒙的水雾淡去,视野亮敞了许多。

闻昭回去扔垃圾了,让我在原地等他一会儿。

他向前走着。

一直走着。

我注视着他的离开。

我好像一直在望着他人的背影。

小时候最常做的便是趴在栏杆往下看,数来来往往的车辆。妈妈说,等我数到第一百个一百的时候,她和爸爸就会回家了。

最开始我只会掰着手指一根根数。掰来掰去,数来数去,却总是数不好。我只会哭,坐在阳台冰冷的地面上大哭,哭到停下来,看远处红澄澄的太阳落下,拉出一片残霞。

斑驳的色彩,尖锐的鸣笛。

世界在我眼里变得模糊。

后来慢慢成长,我开始知道,所谓的数数不过是敷衍我的招数。哪怕提前完成,哪怕超额完成,我也见不到等待的人,得不到惊喜的夸奖。

可是数数是必要的。

我只是不再趴在栏杆上往下望了。

于是朝远处看。

窗外的飞鸟啊,你将去往何处?

请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吧。

请和我对视吧。

请为我停留吧。

你能到往天边吗?可以衔来一朵云吗?

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呢?你见到的世界,和我见到的是一样吗?

你展开翅膀的时候,会可怜我不能飞翔吗?

可是终有天,

我也会如你一般拥有双翼。

空气震颤,街边的路灯依次亮起,世界在此刻打开了开关。

暖色的灯光,无声的牢笼。

我们是被无形操控着的傀儡。

但我如愿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长长的影子被拖拽进房子。低低的交谈声,皮鞋落地的声音。水声。趿拉拖鞋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拉长的,带着点笑意的,语调上扬的——知知。

那人朝楼上走来,向我走来,笑意盈盈。

——我的宝贝知知在哪里呀?

——今天给知知带了蛋糕和花花噢。

——呀,找到知知了噢。

门在我的注视下被打开,光亮被落在身后。于是那抹笑意被放大,有一双手向我伸来,将我托起。

将我抱入怀中,亲昵地蹭我的脸。

是冰冷的怀抱。带着外面的冷气,浸着只闻过几次的烟。

世界在我面前摇晃,我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

万家灯火,影影绰绰。

而我所见不过无声无色,人影幢幢。

无数人向我走来,笑着的,不急不慢的。

一如现在。

他小跑着到我面前,停下来的时候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乱糟糟的。

我忍不住笑了。

“不要笑我嘛。”闻昭回红了脸,眼巴巴地看着我,“帮帮我好不好。”

于是我伸手去拨他的头发,他顺从地低下毛茸茸的脑袋。

好可爱啊。

收回手的时候被他握住了。闻昭回看着我,声音低低的,带着点试探:“可以牵着吗?”

我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尖。

于是我不再一个人。

我们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他并不挑食,也很细心,会记住我的忌口,挑去我碗中的姜葱蒜。他会很自然夹走我吃不下的食物,接过我手中甜腻腻的奶茶。

他会帮我提袋子,另一只手牵着我。他的掌心永远热乎乎的。

我喜欢捏他的手,捏他的手臂。他是健康的,身形匀称的,放松时的肌肉软乎乎的,用力的时候则很紧实很有力量感。

他总是纵容着我。第一次捏捏的时候他很惊讶,红着耳朵红着脸,对视也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我。我笑他这幅模样,于是他环着我,把头埋进我的颈窝,声音闷闷的,语调上扬的:“不要笑我嘛。”

他真的很喜欢撒娇。

他带着我去各种地方。

我们去海边,走在松软的沙滩上,感受海浪卷过脚面,然后慢慢退去。我踩着他的脚印走,踩着他的影子走。他说要堆城堡,在挖沙子的过程中发现了贝壳,于是兴致勃勃地跑来和我分享,惊叹上面奇妙的花纹。他把最好看的贝壳小心翼翼地装饰在我的沙子城堡上,叉着腰说要当这座城堡里的国王。

爬山的时候,我故意走在崎岖的路段,踩在不稳的石块上,伸手去拽带刺的枝条。他走在我的身后,一边看路,一边护着我,一路念念叨叨,啰啰嗦嗦。我摘下路边的花递给他,于是他就笑起来,珍藏地放进胸前的口袋。

我们去露营,并排躺在草地上,胳膊碰着胳膊,腿碰着腿。郊外的天空是干净清澈的,我睁大眼数天上的星星,听着周围的虫鸣。他给我讲他的故事,讲他长大的城市,讲他的成长。他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

港口看落日的那天,突然下了雨。地面湿漉漉的,一切都雾蒙蒙的。我们在巷道里奔跑,然后遇见一面紫藤花墙。他伸手去扶耷拉着的花朵,我捡走掉落在他身上的叶片。

在动物园做志愿。他穿着红色的马甲,举着牌配合工作人员拍照,回应每一个搭话的人的问题。收工的时候他抱着我的手臂,黏黏糊糊地挂在我的身上。

坐在前排看音乐剧。流动的色彩,星光、狂欢,金鼓喧阗。他用力握着我的手,灯光下,他的眼睛亮亮的,我看到他的嘴唇张合,声音被吞噬。

走进了街角的花店。鲜花团簇,他为我捧来一束洋桔梗。缎面丝带轻柔地垂落在我的手背,带来些许痒意,一如他一触即离的亲吻。

去教堂做礼拜。读经,祷告,唱诗,领受祝福。他听牧师讲道,垂着眼看面前的译本。此刻他与他的教义背道而驰,但是他不会松开我的手。

他是沉默的,温柔的,固执的。

如果。

我面前不是沙制的堡垒。

我递出去的不是随处可见的野花。

我偏头看向他。

我捡走他手中的花。

我回应他动作间的亲密。

我读懂他的告白。

我赠他一朵卡罗拉。

我回握他。

闻昭回值得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他是无法言说的,我的灵魂。

我的母亲孕有双胎。

不同于早产的我,姐姐足月出生,胖嘟嘟、肉乎乎的。我喜欢抓她的手玩,咬她的脸蛋,留下一串的口水。她会对我咯咯笑,把我的手臂抱在怀里,在我的脸上留下一个轻飘飘的、幻觉般的吻。

我和姐姐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

很多时候,我们被独自放置在家里。阳台铺设了毛绒绒的地毯,她喜欢躺在上面滚着玩。她的手臂会碰到我的腿,她的头发会缠着我的手指。她的声音,她的呼吸,她的心脏的跳动,都在我的注视下发生。我在纸上勾勒她的模样,试图记录下她的存在。

她在煎蛋上挤笑脸形状的番茄酱,把吐司挖空了泡进牛奶。她慢吞吞地吃蓝莓,把胡萝卜片藏进垃圾桶。凳子高高的,她不自觉地晃腿,在跳下来的时候会稳稳站好,露出满意和自得的笑。她习惯坐在地上玩拼图,先拼四周,再拼内里。她给自己讲故事,说要拥有世上最漂亮的城堡。她披着毛毯踩在沙发上,大笑着展开双臂,像是腾飞空中。

她是活泼的,热闹的。

自由的,恣意的。

晨风,落日,云霭,水雾,每一样都能得到她的注视。她捡起地上的松果,幼稚地和树上的鸟搭话。她采摘菌菇,偷偷摸摸地掏鹅蛋。她破开椰子壳,弯着腰找好看的贝壳。她骑着马驹,一路晃晃悠悠。她挤羊奶,被溅了一身。她学着民俗舞蹈,围着篝火笑。她咬着酥饼,将杯中的茶饮尽。

她的眼睛看过山川绵延,也承载着星河万里。她的手捧起了溪流,抚过了黄麂。她踩着湿软的沙地,行走在泥泞的雪地。

她带来手信。

她抱膝坐在楼梯上,长发垂落在身侧。我伸手去拂,被她抬手挡开。

她的眼神是空洞的,是失去了灵魂的安静,是死去的寂静。

她面无表情,却在流泪。她没有说话,但声嘶力竭。

她消瘦、脆弱、苍白。裸露的肌肤上布满淤青。她抬起手的弧度聊胜于无,哪怕用尽了全部力气。

棉签擦过甲缝,拭过皮肤。收走的衣裳,捡起的纸巾。

被放进温热的水里。水珠砸落水面,浓郁的香氛气味。

松软的被褥,温暖的怀抱。

黄油香的饼干,奶味的茶。

绿萝。药片。

她拥有我所有的一切记忆,承受我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她的指尖落在我的手腕,我看到皮肉下血液的流动,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她看着我,又好似不在看我。

她听众人低语,听落槌定音。

安静喝水,乖乖睡觉。

放空自己,蜷缩起来。抱着玩偶,燃着香薰。

多多吃水果,多多晒太阳。

爬山,野餐。种花,看话剧。

坐在栎木长椅上,一幅幅看过创世纪壁画。

祷告,唱诗,唱阿门颂。

忏悔。

我胆怯且懦弱。

我编织幻想以逃避现实,蒙惑他人,蒙蔽自己。

我违反您的旨意。

我违反其旨意。

灵魂永远的毁去。

不得救赎。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药了。

自有意识起,我就一直在吃药。千奇百怪的药材在砂锅里会聚,然后盛出一碗深色的汤汁。熬煮的时候加了甘草,于是喝起来甜甜的。乖乖喝完后,就会得到一个轻柔的亲亲。

我喜欢这种奖励。

再后来,吃的是各种药片。去不同的医院,见各种医生,填写复杂的自评量表。会有人轻声细语地和我讲话,慢慢抛出问题,耐心等待回答。我的手被妈妈握住,每一次的崩溃不安都被她接住。转头的时候会撞进她湖泊般宁静平和的视线,我在她温柔的注视里活着。

于是我得以镇定下来。

不自觉地颤抖,无意识地流泪。

我是肮脏的,放荡的。同我的衣物一起,我的罪孽也被撕碎。

这是对我的救赎,是给我的洗礼。

我该承受这一切。

不。

不。

不。

我该挣扎的。我想要挣扎的。我能够挣扎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我无法动弹。

我拼命地往后躲,却在被向前拽。我的手臂被触碰,留下湿漉漉的痕迹。我睁大眼,只能看见黑暗。我想把自己缩起来,但有一双手张开了我。

他哼着轻松的小调,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他夸我的眼睛好看,夸我每次拜访时的乖巧,夸我那天送来的湖笔工艺精细。他慢条斯理地拆礼物,宽容温和地原谅我在他身上抓出伤痕。

他纵容我的反抗,享受我的哭喊。

他说他是掌控我的神。

我的痛苦,不过所谓的欲迎还拒。

我清醒地看着自己跌落、昏倒。陷入柔软的地毯,安静的,没有声息。小刀落地,鲜血蜿蜒成河流,曲曲折折,没有尽头。我睁着眼,听血液滴落,泛开涟漪,圈圈叠叠,细细密密。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到姐姐。她微微笑着,握着我的手,握着刀柄。她虚幻而模糊,她轻轻地叹声。

她从镜中出来,借我的眼看天地,借我的手找安乐。

她接过我一切的一切。我的苦难,我的欢娱。我的眼泪,我的笑容。我的伤疤,我的健康。

我得以存活。

我在镜中看到闻昭回。

他是梦中的星辰,是日月,是流转的光耀。他的手抚去我所有不堪的、狼狈的、令人作呕的过往,他为我打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给予我亲吻,给予我拥抱,如同给予我一支花。

光影落在他的身后,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他的衣袖上有了彩色玻璃画。

他能带我去任何地方,他愿意带我去任何地方。

他赠我春晖,引我上高台。

他赠我朝光,使我沐浴受洗。

他赠我双翼。

我于是真正的成活。

【2024.2.17 晴】

买了一束粉色百合。放进花瓶的时候,知知偏头看了一眼。他很少笑了,但是那个时候他笑了一下,说,妈妈,很好看。

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知知想为我擦眼泪,但是没能成功抬起手。

他愣住了,眼圈一下子红了,和我道歉,说,妈妈,对不起。

我的知知啊。

【2024.2.21 阴】

最近一直天气不好。好几次看到知知朝窗外看了。他想出去,但是医生委婉地拒绝了。

知知很乖,他没再坚持了。

【2024.2.22 阴】

今天给知知带的午饭里有扇贝。他很高兴,吃的比以往多了小半碗。

他问我晚上可不可以还吃,我说晚上不可以,但是过几天可以。

他有点失望,但是还是兴致勃勃的,和我说起小时候去海边捡贝壳的事。

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他喜欢贝壳的花纹。这些年我们去过好多次海边,陆陆续续捡了好多贝壳。他很细心地一一洗净,把一小部分串成风铃装饰在家里。

他是很热爱生活的。

【2024.2.24 雨】

今天元宵,医院送来一碗汤圆。

知知说了谢谢。

他很开心,主动提出要拍照。护士长帮我们拍了好几张,夸他长得好看。他很害羞,腼腆地笑。

我把照片打印出来放进了包里。

【2024.2.25 阴】

带知知回家了。

买了一个小蛋糕,他闭着眼许愿,然后吹蜡烛。

他说明天还要吃。

我说好。

【2024.2.28】

我庆幸自己推开了那一扇门。

熟悉的医院,熟悉的病房。护士收拾器械准备离开,知知偏着头看窗外。

凌晨一两点,一切都很安静。天上有星星,不多,点缀着黑乎乎的夜。

我轻轻地喊他。

于是知知转头看我。

那一瞬间,我的心好似撕裂般的疼。我不敢再说话,甚至不敢流泪。我只是呆呆的,看着床上坐着的,瘦弱苍白的男孩。

我感觉,我很快就要失去我的知知了。

【2024.2.29 晴】

没有去很远的地方,甚至没有离开医院。我们就在花园里晒太阳。

花园里人很多,热热闹闹的,很有生气。

知知对周围一切都很新奇。他太久没出房间了,久违的出门让他很开心。他踩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笑着和我说感觉脚痛痛的。

此刻的他和世界上每一个少年人一样,朝气蓬勃。

我在他的身后跟。他低着头看路,慢慢走着。

有一个小男孩撞到了知知,他摇摇晃晃勉强站稳。对方的家长从后面追上来,连声道歉。

明明痛得脸色都白了,可知知只是说,没有关系。

啊。

知知是世界上最心软的孩子,是上天给我的礼物。

【2024.3.1 阴】

给知知带了花。

他一直看着窗外。我也看向窗外,只看到远处的树尖和交缠的电线。

他终于转头看我。

他说,妈妈,放弃我,好不好。

【2024.3.2 阴】

我不记得自己昨天是怎样离开的了。

我很想坚定地,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不好。可是他的眼睛无声流泪,他每一次的呼吸都微不可察。

我突然不敢看他。

我控制自己不去眨眼,试图不让眼泪滚落下来。

……失败了。

我只能哽咽着,痛苦地、卑微地恳求我的孩子。

用他的名字,用我的声音。

【2024.3.3 雨】

他醒来,枕巾被泪浸湿了一块。

我知道他又梦到那天了。

他把脸贴在我的手心,试探着问我为什么自己在医院,为什么姐姐不来看他。

我只是轻轻地摸他的头发,告诉他他生病了,姐姐被功课绊住了。

他信以为真。

【2024.3.4 雨】

他醒来了,说要吃小蛋糕。

他温柔地注视我,语气轻柔的像是一朵云。

他说想回家。

他眼里闪烁着泪花,亮晶晶的,漂亮的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窗。

我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哪怕我隐隐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会是怎样,悲痛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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