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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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这一瞬间,阿丑只觉得脊背发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一只手还伸在缸内,逃也逃不掉,更没办法装傻。

情急之下,阿丑心一横,想:“饿得偷米吃,罪名总比找官银小。”微微低头,把一把生米塞进嘴里。

张鬼方脚步近了,走到离他约有三尺的地方,一片冰冷的东西伸近,架在阿丑脖子上。阿丑知道是那把黑刀。

“转过来。”张鬼方说。

阿丑抖抖索索,慢慢转身。他脸上粘着几颗生的青稞米,嘴巴塞得满满当当,像个大耗子。

张鬼方看清了,不可置信道:“你在吃生米?”

阿丑说不清楚话,含糊道:“张老爷。”张鬼方收了刀,去揪他耳朵,说:“吐出来!”阿丑却使劲嚼了几口,拼命地往下咽。

张鬼方又惊又怒:“你这是在偷东西!”

阿丑把那一口噎死人的生米咽掉了,才可怜兮兮说:“张老爷,我饿了。”

张鬼方皱着眉头,一副很嫌恶的样子,说:“我花六两银子买你回来,你夜里偷我的米吃。”

阿丑紧紧贴在角落,说:“对不起,张老爷。”

张鬼方面色铁青,又说了一遍:“你偷我的米吃。”

阿丑心里不禁想:“你抢了三千两官银,白米能买六万石,换成这种掺糠的青稞米,恐怕还要再翻一番。计较我这一口干嘛?”

但仔细一看,张鬼方浑身发抖,胸膛起起伏伏,手掌紧紧地攥着长刀,倒像是气得只会说这句话了。

阿丑又想:“想不到他是个铁公鸡。”

为了官银案着想,阿丑还是贴过去求饶:“张老爷,求你了,我一天没吃东西,实在是饿坏了。”

张鬼方冷着脸不响,阿丑想,既然把自己卖了,何必计较太多。深吸一口气,膝盖一松,径直跪了下去。

张鬼方吓了一跳,说:“你干什么?”阿丑跪在地上求道:“我知道错了,以后就算饿死也不会犯了。”

张鬼方好歹没气得发抖了,不过还是不说话,走到米缸旁边,把阿丑没来得及看的玩意给拿了出来。

那是个油纸包,用细麻绳捆得死死的,打了结。他单手扯了几下,没扯开,只好把整个纸包丢在阿丑跟前。

阿丑不明所以,抬头看他。张鬼方道:“吃吧。”

阿丑这才去拆那油纸包。拆开来是一条条牦牛肉干,每条并指粗细,硬得像石头。吐蕃人、蒙人放牧的时候喜欢带着当干粮,汉人不怎么吃这东西。

阿丑挑了一根短的,放在嘴里咀嚼。张鬼方靠在墙上,冷冷看着他,也不讲话。阿丑觉得尴尬,但这肉干偏生吃不快。他自嘲似的胡思乱想,一晚上被破肉干害了两回。

过了好半天,张鬼方总算开口,说:“我这里没什么规矩,只有两条不能犯的。”

阿丑极有眼力见,接道:“第一不能偷东西,老爷饶我一回,我绝不会再犯了。”

张鬼方说:“第二是不能骗我。我最恨就是骗子了。有何难处可以说,绝不能骗我。再有下次,我就把你退回去给人牙子。听懂了没有?”

阿丑当然答应,点头如捣蒜。张鬼方这才走了。

翌日一大早,阿丑爬起来,热了几个饼子,切了一碟咸菜。他虽然不懂伺候人,独自过日子也比较随便,但胜在见多识广,学别的仆人干活还算是有模有样的。

他原本以为,像张鬼方这种做强盗的,生活随性,应该起得很晚。不想等他生完火开门,张鬼方早已在院子里练刀。

张鬼方伤了左手,只能单手握着刀柄,一招一式使某种刀法。他这把长刀,刀身漆黑无光,刃长四尺,又有一尺长铜铸吞口,金光灿烂,朝阳底下挥将出来,龙飞凤舞,煞是威风。

尽管是数九寒冬时节,张鬼方也热得满身大汗,头顶上丝丝冒出白烟。练完一套,他也不停下,而是又摆出起手招式从头练起。

阿丑站在门边看了一会。他原以为张鬼方一介蕃人,使的顶多是外家横练路数,没想到他这套刀法老辣沉稳,倒像是最正统的中原功夫。

然而张鬼方动作虽唬人,内功却不算太精。而且他太浮躁,生劈硬砍,总是用上自己最大力气,就像面前有个大仇人似的。一招一式使将出来,看着虎虎生风,实则用得太老。刀法原有十分的威力,他用就只剩五分了。

这样的武功,在陇右或许能够横行霸道,在高手如云的中原却顶多算二流。若较起真来,全鄣县征出二三十个民壮,一拥而上,足可以把这只吐蕃厉鬼制得翻不了身。

之所以衙役抓不住张鬼方,大概还是因为怕他,气势首先弱了。张鬼方关在牢房里,套着锁链也能挣断一只手,这样的“萨日”,打起架来肯定是不要命的。

眼见张鬼方刀风转急,铜吞口挥作金龙,又快要练到末尾了,他突然上前一步,长刀转了一圈,高高地举起,向阿丑兜头斩落。

阿丑听出他收了力,努力克制着一动不动。

果然这一刀斩到头顶,头皮发凉之时,刀锋稳稳地定住不动了。阿丑这才“啊”地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张鬼方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

阿丑腹诽,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对自己脾气真是没点儿数。但他嘴上却恭维道:“张老爷功夫太好,把我吓住了。”

张鬼方收刀入鞘,说:“这一套叫‘三忘刀法’,厉害吧。”阿丑说:“厉害得不得了。”

张鬼方扯扯嘴角,拿手巾擦了汗,进屋去了。

等多吉起床,三个人吃过一顿饭,张鬼方一刻不歇,又提起刀回院里练武功。阿丑烧了一锅开水,蹲在院子角落洗碗筷。

多吉好像没什么事干,坐在屋里,用种揣摩的目光打量阿丑。他整个人长得阴险,眼神更是阴恻恻的。阿丑被他盯得不自在,又没法告饶,只能假装没察觉。

洗完了,阿丑端着木盆进屋,把碗碟往木橱里摆。多吉却忽然走过来,抓准柜门使劲一晃。橱里放的陶碗瓷杯,大暴雨似的被晃落下来,丁零当啷,满地狼藉。阿丑大叫道:“你干什么!”多吉对他嘲弄地一笑,也不说话,走回桌边坐着。

张鬼方听到声响,三两步赶进来,问:“怎么回事?”随即看见蹲在地上捡瓷片的阿丑,再看空空如也的柜子,就算没人回答,他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张鬼方不悦道:“你怎么把碗全都摔了?”

阿丑闷头回道:“多吉摔的,不是我。”

张鬼方转头看看多吉,多吉用吐蕃话说道:“可不是我干的。那小子骗你呢,萨日。”

张鬼方登时怒气冲冲,把阿丑一把拽起来,提着他领子说:“多吉讲你骗人。他坐得那么远,怎么会是他摔的?”

阿丑不响,张鬼方又说:“才讲过不能骗我。走呀,现在就把你退给人牙子。”说罢就拉着他往门外走。

阿丑紧紧扳着碗柜,不肯挪步,奈何张鬼方力气太大了,扯得整个柜子都往外移。

手指太疼,阿丑只得松手,低着头说:“张老爷,你仔细想想。多吉老爷不会汉话,怎么知道我说他了?”

张鬼方一愣,阿丑说:“他知道我说什么,知道我一定说是他干的,因为就是他干的。”

张鬼方皱着眉头问:“什么意思?”

阿丑叹了口气,知道张老爷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说:“你放我下来。”张鬼方依言做了。阿丑走向多吉,不管他乌鲁乌鲁说什么话,把他脚上靴子一把拽了下来。

张鬼方又问:“这是干什么?”

阿丑把靴子翻过来,找了找,指着靴底某处地方:“看见没有?这里镶的是瓷片。他是从碗柜走过去的。”

这回轮到张鬼方不说话了。阿丑心里如同灌了铅,一丢靴子,走到院里去了。

冬天风沙大,阿丑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蹲着想:“争赢了又有甚么意义?”

他来这里是为了哄萨日高兴,套出官银藏在哪,又不是为了逞能。这么一闹,张鬼方肯定更讨厌他。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争辩,老老实实认错。说自己没拿稳,张鬼方指不定还不会怪他。

但就像张鬼方受不了别人骗他,阿丑也最受不了被冤枉。碰到这种事情,心里一根弦马上崩断了。想得明白道理,却不由自主地要争上一争。

张鬼方在前院叫:“阿丑!阿丑!你在哪?”

阿丑不理他,默默蹲在原地。蹲了好半天,张鬼方才找过来,说:“好了好了,不把你退掉了。”

阿丑抬头看他,张鬼方道:“你说他干嘛要摔碗?这下饭都吃不了。”

阿丑还是不响。张鬼方有点恼了,伸手过来揪他耳朵,说:“你生气个什么劲呢?”

阿丑偏头躲开了,站起来道:“他想赶我走,他觉得逗我好玩,我怎么知道他干嘛诬陷我?”

张鬼方一怔,阿丑又道:“张老爷昨夜讲,有难处可以说。现在看来不仅说了没用,张老爷连道歉都不肯。”

张鬼方抿着嘴唇,眉头紧皱,眼睛像狼一样眯着。

僵持了一会,阿丑觉得很无趣,说:“天底下没有主人给下人道歉的道理,我这个丑东西也没有生气的道理,所以无所谓。”说完把张鬼方丢下,自去干别的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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