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前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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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姜建国要在医院躺小半个月,这期间发生过许多事。首先是我在第一次全县联考取得第五名的好成绩,我妈高兴坏了,连着给姜建国炖了一周的猪肝菠菜汤,吃得他脸胖了一圈。老人说吃什么补什么,他捂着胸膛抱怨,说他受伤的地方不在肝,喝这些除了长肉没什么球用。我妈很不开心,抹着眼泪骂他没心肝。

第二件事,叶阿辛也受伤了,手臂缝了7针,我妈说是她从我亲爹刀下救了姜建国一命,要不是叶阿辛突然那么一扑,姜建国可能追随着上帝去天堂洗马了。教堂总是喜欢下午上门讲小故事,地方电台的《西游记》也是这时候播放的,但凡他们俩有一个能错开,上帝弼马温的官职就不会落在姜建国头上。

第三件事是,叶阿辛问我要不要去北京玩。我问她有什么好玩的,她说lesbi……看国旗,去里斯本看国旗么?姜民生听得眼红,咬着牙要往我行李袋里钻。

期中考试后,国庆小长假,已经和我妈处成姐妹的叶阿辛轻轻松松把我带出了家门。

临行前夕,我跑去医院把姜建国拉到一边,问他坐火车要注意什么,迄今为止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大姨家,近20小时的铁皮火车坐得屁股生疼,沿着脊柱往上疼到脑子,可那次我年纪太小,一路被抱着上了火车,对检票进站什么的都一窍不通。

姜建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我白他一眼,说你吹牛皮被发现了吧,我早觉得他口中那个纵横祖国山河八千里的经历是屁话。叶阿辛扶着门框问我在和谁说话,我让过身体,给她看姜建国,“你俩还是头一次见面呢,这是叶阿辛,我朋友,这是姜建国,我爸爸。”

叶阿辛那只刚刚拆线的手臂露在空气里,伤口如一只雪白的壁虎盘桓其上,有点怪异,也有点好看,可她脸色难看的吓人,叶阿辛冲进病房拉过我,对姜建国道歉,说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

什么跟什么嘛,我笑着问她:“你在干嘛啊?和我爸道什么歉啊。”

“姜恩,你知道你母亲现在的伴侣是谁么?”

“姜……建国?”

叶阿辛嗓音轻柔,却切开我面前浓稠日光,“你继父名叫王河,46岁,在你们家小区外开了一家小卖部,你记得么?”

王河。

继父。

叶阿辛把我抵在墙角,“姜恩,冷静下来——”

“你认错人了。”

她双手按着我的肩膀,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也许鼻涕眼泪一把,还不停往病房里看,那个有点憨厚的中年男人一脸疑惑地坐在病床上,他的老婆瘦得像芦苇杆,正低头给他擦拭仅剩的一条腿。矿里半个月前发生一起事故,他是唯一的生还者,听人说他是袁大娘的妹夫,也是情夫。我脊背忽然发起热,一阵阵催着汗珠往地下砸,这不是我第一次把别人认成姜建国,之前我就很疑惑,姜建国除了眼睛小一点,面容还算得上英俊,加上高壮的身形,按理说他落在人堆里我也能把他翻找出来,那为什么总是认错?

“该去配一副眼镜了。”我摇头苦笑,叶阿辛离我很近,近得过头了,只要稍微前倾一点我就可以亲上她的脸,如果心思不那么纯真,嘴唇向下偏移0.5公分,也许可以试试咬一下她的唇珠。

“喂!不就是认错人了嘛,你至于么。快放开我啦,不然咬你了!”我佯装镇定,笑着往前凑,我以为她会松手避开我,直到嘴唇滑过一丝湿润,叶阿辛的唇角被我轻轻抿了下,她瞬间松开我的手,向后退了两大步,好像被什么病毒沾染了。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的脸能在几秒之内变红又变白,稀里哗啦如打翻一只调色盘。她看起来很嫌弃我,从青春期发育后,在这些多少沾染粉色气息的事情上我鲜少碰壁,当下有点生气,“我早就警告过你了,是你按着我不放手的。”

这句话没按耐住音量,声音引得走廊上来往的病患朝我们这个角落看来,可惜热闹一触即分,叶阿辛不安地舔了下嘴唇,也许是教养使然,我下意识觉得她不会当着我的面擦拭嘴唇,但生理意义上的不适还是无法避免。

什么嘛。

那天过后,叶阿辛还是如常来接我放学,只是话少了很多,是我单方面不想说话。之前,我总能为我们找到不同的话题,上至“东方红一号”下至我妈的甲沟炎,从《Nature》发表的关于南极洲的科考队到香港电影圈里的桃色新闻,我喜欢和人侃大山,喜欢侃全球各地的大山,只要知晓一些事物的表面,我就能拿来作为谈资,这里的人压根儿不知道Nature是什么,他们不关心南极洲发生了什么,更不好奇某某某和某某在床上玩得是什么花样,只要在报纸上捕捉到只言片语,我就能坐在人堆里把所有人唬得目瞪口呆。

也只有这样,我妈才能从邻里长舌妇人处知晓她女儿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知识分子,她深刻觉得这些只有学校的老师能教给我,于是每学期27块6毛8的学杂费才能安安心心从她钱包流进我手里。

但和叶阿辛侃大山就比较耗费脑容量,第一次被她反问时,我才惊觉她是看过《Nature》的,这是我最拿得出手的一项谈资储备。高三年级的英语组组长曾经在北京某个高校当过助教,托她的福,我拿到过几页杂志的复印件,只有英语单科排名前三的能得到她的特殊辅导和这份资料,至于《Nature》具体是哪家报社出版的,又向哪里售卖我一概不知,只记得很高级,通篇长难句,一眼看过去全他妈是字儿,配图全看不懂。于是每次对叶阿辛吹牛逼显示我自己的时候,话语都要在肚子里温一温,觉得没什么错处才掏出来炫耀。

旁人看来这个举动可能很虚荣,但却是我深思熟虑总结出的一套和她相处的论调。当对方比你穷,你就多和对方聊些铜臭,态度要轻飘飘的,语气要不以为意,而当对方比你有钱,这套说辞显然关公面前耍大刀了,为了让你们在地位上获得微妙的平等,你要和对方多谈文化,谈艺术,谈美。

我太想让叶阿辛高看我一眼了,这种念头自她打了郭啸钢后越发膨胀起来,不能让她眼里的“姜恩”是一个空有漂亮而险些惨遭不幸的被怜悯对象,我要为“姜恩”添砖加瓦,垒起一面名为体面的高墙,如果能让她从心里觉得我博学多才是块璞玉就好了。

毕竟在她面前做璞玉是件太困难的事情,叶阿辛读过很多书,和我翻几页就敢吹嘘的半桶水不一样,她喜欢一个叫什么斯基的作家,十几岁的时候特意跨国去那位作家的故居游览,大学的时候还自学俄语翻译了一批什么斯基的采访。而且她家境很好,是很顶尖的那种好,在决定去北京时我第一时间思考的是长途汽车的票价需不需要我出,而她已经开始查找航空公司的订票电话,我只在新闻上见过某某首长坐专机到访某地,我猜煤矿的书记都没见过空姐长什么样子。虽然最后叶阿辛没能定下飞机票,但很多个时刻我不由自主想到这个女人,她有钱,年轻,美丽,每天游手好闲,只能感叹老天爷真不公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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