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2-21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塔卡 主角：陈凌 穆雨
那年他刚从生科院毕业。同学们多是继续深造，像他这样想直接找份工作赚钱糊口的属于少数。何况，选择的还是自己毫无经验的教师这一行，求职过程更是异常艰辛，因此当他终于闯到最后一关实堂试讲的时候，几乎是怀有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心态。
试讲那天是他从没经历过的“大场面”，讲台下坐了满教室的学生，一张张稚嫩的脸好奇地望着他。但他可没心思去关注这些，满脑子装的全是那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讲义，偶尔分出一点精力还要去瞥几眼评审老师脸上的表情，忐忑不安地揣测着他们对自己的满意程度。
轮到让学生们各自演算习题的环节，他按照剧本装模作样地在教室里转了一圈，脑子里继续演练着接下来的流程。大家也都很给他面子地低头做题。只有一个人例外，在学生们中间格外的显眼。
男生弯着腰趴在课桌上，一只手在桌下按着，从背后看过去，瘦削的肩膀不住地微微打颤。走近身边，便听到了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穆雨在本能的驱使下停住了脚步。但是仅仅停了两秒，就再次迈开步子向讲台走去。离下课只剩十分钟了，他只想把这堂至关重要的课顺利完成，其余不关他的事。然而或许是那孩子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人虽是走了，心却没能移开。最终还是抵不过本能驱使，转身走回了男生身边，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问道：“你不舒服吗？”
男生受惊一般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略微抬起头，小声回答：“没事……”浸了汗水的碎发散落在湿气氤氲的眼前，下半张脸仍然埋在手臂里。苍白而纤细指尖在宽松的袖口边露出来，正不住地发抖。穆雨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感受得到那难以承受的痛楚。
心头一下又一下地缩紧。放着不管是不可能了。
男生已经痛得快虚脱了，几乎说不出话来，扶也扶不起来。有个在后排听课的女老师小跑过来帮忙，最后让人搀扶着男生出去了。只见他一路摇摇欲坠地靠在人身上，双手却使劲按着胃部，让人看着心惊不已。
怎么能疼成这样啊，还好没有任由他忍下去……穆雨轻轻舒了一口气，重新走上讲台。抬头一看挂钟竟已经过了三四分钟。他心里的弦骤然绷紧，到了嘴边的话竟一下子卡壳了。
“呃……嗯……我们接下来……”他手上微微颤抖着翻着课件和课本，许久才重新找回了话头。他这依靠卡时间背稿子维持的课堂节奏太脆弱，一被打破就再也拼不回去了。最后的这几分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讲下来的。下课铃一响，他不得不草草收尾，脑海里仅存的念头就是——
完蛋了啊。
那天回家后，他满心都是挫败感。努力准备了那么久，课堂的每一个字都烂熟于心，最后竟然是被这么一件小插曲打乱了阵脚。想起自己大学时当助教上习题课时也是一上讲台就语无伦次的，不禁觉得自己也许天生就不是教书的料。可与此同时，心里还有一个隐隐的念头——前半节课明明发挥得不错，要是没遇上那事就好了……或者说，当时要是没去管那个学生就好了。
就这样怀着失落过了一月有余，却突然接到了学校的电话，通知他去加试一场。面试开始前，对面的学科组长先和他寒暄了几句，让他不要紧张，又提起上一次试讲，说：“那次我也在现场，觉得你就是太紧张了，尤其是到最后几分钟，可能是被突发事件打乱了节奏。”顿了顿，又补充上一句，“对了，那天生病的那个学生后来还去找他们老师，说怕自己的事影响了你试讲的结果。我们就又商量了一下，觉得试讲确实和平时上课不一样，卡好的时间乱掉了确实影响心态，所以才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穆雨完全没想到这次加试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缘由，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那个学生……后来怎么样了？当时看着难受得很厉害。”
“胃溃疡。小孩子不知道轻重，还以为是普通的受凉，再拖上一段时间就该发展成胃出血了。”说着，那位老师越过老花镜的边缘看了他一眼，“看得出来你还挺关心学生的，那次处理得也不错。不过中学生嘛，这种十几岁的孩子浑身是想法，管起来最麻烦了，你以后要是入职了，慢慢也就明白了。想和他们相处得好，光凭好心是不够的。有些人教书几十年，这里面的方法也没参透。”
时间飞逝而过，那位面试他的学科组长已经在年初退休，而那个当年没看清楚长相的学生从高一升到了高三，经过了文理分班，又再次坐在了他的讲台下面。让人不禁感叹世间缘分的奇妙。
“你头发剪短了？”穆雨一边回忆一边问。
“嗯，太长了不方便。”
“试讲的事，还要谢谢你去帮我争取。要不然我肯定不会被录用的。”
陈凌没想到穆雨会知道这事，耳朵一下子红了：“不，不用谢……本来就是我打扰了您上课。” 他知道那样一堂对他们而言普普通通的课，对于台上素不相识的年轻老师而言有多么重要。他至今心存愧疚，以至生怕让穆雨认出来。没想到如今让穆雨知道了，得到的竟是感谢。惊讶的同时，更是宽慰与释怀。
穆雨笑了笑：“其实，真正的老师哪有为了那么一件小事就讲不下去课的？我那时候是因为死记硬背，所以有一点点异常就大受影响。记得我那节课第一句话是——‘生命在于什么？”
“生命在于折腾。”陈凌接过话来。
“对！你竟然还记得？”
“很形象啊，线粒体里面确实很折腾。”陈凌说着，也不自觉地笑了。
“是啊，我也是觉得它形象，才把他写进台词里的。”
“台词？”
“嗯，表面上看起来是随口一提的段子，但其实都是我精心设计好的。”说着，穆雨脸上的笑容渐渐透出几分无奈，“其实，真正好的课堂，甚至是正常的课堂都不该这么死板。但当年我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们大学的生科院算是排在全国前几，同学们毕业后几乎都去读硕读博了，其中很多都在国外的名校。而我呢，当时家里因为家人的病特别缺钱，我像赶鸭子上架一样急着出来找工作了，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误打误撞地考了教师资格证，最后竟然真的当了中学老师。但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不是我擅长的东西，身边的同学也都同情我不能好好地继续读书做科研，而是要跑去做吃力不讨好的教书匠。家里人也总是唉声叹气的，怪自己耽误了我的前程。可是他们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是想证明自己能在这条路上活得很好。”
穆雨缓缓地说着，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而陈凌默默地听到最后，却忽然觉得熟悉，如同和这故事的主角身处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却被同一场大雨淋湿了身子。
话音已散去许久，他才从这种奇异的感觉里回过神来。
“可是我觉得您现在的课很好啊。”他对穆雨说，“只要在慢慢变好，那就说明努力没有白费。”不知怎的，明明是很乐观的一句话，这时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上了几分凄凉。
穆雨点头表示了认同，却又令人始料不及地反问道：“那你呢？陈凌，你觉得在慢慢变好吗？”
陈凌僵了一下，惶惶地别开了目光：“……有啊。”
他就要长大了，很快就可以不再做姐姐的负担了。他没有撒谎，一切看上去确实是在慢慢变好。可说话间眉目间却染上了显而易见的苦涩，在穆雨眼中欲盖弥彰。
但他不想再逼迫他说话了。
“这样就好。”穆雨干脆地说，“不过以后要是有了什么心事希望你能和我聊聊，就像今天一样。说实话，我今天可是把什么心里话都告诉你了啊！想想觉得还有点亏呢。”
陈凌心里的防线不经意间渐渐消散。他没有迟疑太久，转头看着穆雨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流转间如粼粼秋水，窗外淡金色的暖霞倒影其中，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