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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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商暮秋认识的人杂,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夏末天气燥热,刚月考完没什么事,几个朋友喊他去河边找个摊子喝点,等他带了点微醺回到榆树巷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路过门口,石板台阶上坐着个小人,他身上的衣服已经从夏天的短袖换成了长袖加袖口脏兮兮的外套,拿着半截树枝在地上戳蚂蚁,是江慎。

今晚喝得多,商暮秋有一点点晕,入秋了,他也穿了外套,因为喝完酒有点热,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指缝里烟还没灭,看到台阶上的小孩,他径直蹲下去,烟灰落在江慎面前的石头缝里,江慎眨了眨困倦的眼睛不说话,商暮秋笑了下,低头看地面想散一散酒气,但是没什么效果,反而更晕。

他开口叫江慎:“小拖油瓶。”

江慎不吭声,看他一眼就继续戳蚂蚁,江翠兰不在的时候商暮秋已经救济过小拖油瓶好多顿饭了,但是小拖油瓶看着乖,其实不招人待见,养不熟,商暮秋斜仰着头吸了一口烟,摁灭烟头抬手弹了江慎脑门:“怎么不吭声?”

江慎闷闷嗯了一声,,最后半口烟雾吐在半空,商暮秋看到几乎快圆满的月亮,意识到好像快到中秋了。

“吃饭了没有?”

“吃了。”江慎小声说。

“吃的什么?”商暮秋坐到了江慎身边,江慎说:“馒头。”

江翠兰最近可能是有什么情况,春风满面一看就是有情况,院子里议论也多,回来越来越晚,有时候甚至不回来,早上出门耳朵上空着,回来的时候就多一对挂坠,有时候还会带点荤腥给家里的小拖油瓶。

这兴许是什么预兆,不过商暮秋不清楚,他白天要不上课,要不出去看场子,没时间听院子里的家长里短,所以不清楚小拖油瓶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

江慎觉得他可能要有一个后爹了。

他年纪小,其实不知道有后爹具体会怎么样,江翠兰也不会跟他说。

他没上学,成天自己呆在家里只能听左邻右舍八卦,关于屠夫和街角裁缝铺的绯闻,关于谁家孩子出门买了瓶醋被拐子拐走了,关于哪个男人打跑了女人又娶了一个,后来的哪个也带了一个拖油瓶,那男人凶得很亲生的好吃好喝膘肥体壮,小拖油瓶大冬天去码头捡瓶子要饭。

江翠兰老骂他讨债鬼,也总说自己耽误了她的前程,江慎觉得今天还有馒头吃,等到江翠兰有了男人,他离要饭的日子就不远了,于是更低下头。

时间不早了,商邵华也没回来,他最近早出晚归成天不着家,可能又去哪个鬼场子打牌了。

商暮秋摸了摸江慎毛茸茸的脑袋瓜,觉得跟路边那条追着人要饭的小黑狗没两样,他起身回家了。

江慎从台阶上挪到了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巷子里没有路灯,什么都看不见,又过了半天,门栓响了一下,他立刻精神起来,等了会儿,江翠兰还是没回来。

江慎等了很久,半夜从台阶上爬起来回房间去睡,他知道,江翠兰今晚又不会回来了。

过了没几天,江翠兰嘴巴抹得红艳艳又在缺了一角的镜子前左顾右盼半天,美够了似乎准备好出门了,江慎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关你什么事喽?”江翠兰斜过来一眼瞪江慎:“在家等着张嘴就好了,你老娘要出门挣钱管你这张嘴噢!”

江慎就不说话了,他似乎天生木讷,江翠兰横他一眼,骂了两句讨债鬼,走出门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又回来了:“想不想跟妈妈出去逛一逛?”

江慎心里总有一种不安,他紧紧捏着江翠兰的手挤在人潮里,脑子里想起阿穆跟她孩子说最近不要上街上玩,有拐子的话,但是江翠兰嫌他手热,要他松手,江慎就拽着江翠兰的衣襟,没走几步江翠兰看到了一块丝巾,江慎追着进去,被江翠兰甩开:“你在这等会儿。”然后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群中。

江慎在原地等了很久,久到丝巾小摊跟前的人走光,他左右看了看,没有一个背影像江翠兰,他站在路中间被高大的成年人推来搡去,卖糖葫芦的老头扛着糖葫芦从他身边路过,江慎表情冷静地转身环顾,只有紧绷的小脸和额头的冷汗可以看出焦急,没走几步就是一个分岔口,他不知道江翠兰会在哪条路,要是选错了他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站在路口迟迟不敢往前,然后听到路边的人对他指指点点:“谁家的孩子丢了?”

“不要了吧?上个星期这还丢了一个呢,北滩这么乱谁敢把孩子乱丢?肯定是故意的……”

江慎的心被高高悬起,又重重落下,又被并不小声的谈论踩了几脚。

说不清那一瞬间心里那种想哭的感觉是什么,总之很难受,他木着脸回头,被秋老虎晒得发红的脸看到江翠兰把他丢下的那个摊子前面,江翠兰想要的那块丝巾还挂在架子上。

他茫然地走了几步,又走回原地,像是被画了一个圈定在这个路口的小地缚鬼,随即想到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带他出来的时候江翠兰倒了三次公交车,还过了很多个马路。

他蹲下去,像很多次晚上蹲在门口等江翠兰回来那样蹲在路上,很快被踩了一脚,踩他的人啐了一口,“小叫花子滚开点!”

江慎于是蹲到了路边。

没多久,他听到江翠兰喊他,他以为是错觉,就像很多次,榆树巷的大门响了一下,可能是别人回来,可能是风吹的,但他总以为是江翠兰回来了,他以为江翠兰今天不会回来,可是江翠兰好像很着急,就像她确实是不小心丢了自己一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抚着江慎的小脸边哭边骂:“跑什么?跑远了我怎么找你?”

江慎盯着她身后三五米处的丝巾没说话,江翠兰把他按进了怀里,出门前精心打理过的头发都跑乱了,就像是真的很着急那样。

她牵着江慎站起来,余悸未了的表情不做假,牵江慎牵地紧紧地,好像怕再次丢了那样,又在路过糖葫芦老汉的时候问江慎吃不吃糖葫芦。

那天江慎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不能太贪心,他对江翠兰有一种天生的了解,明白她的善心实在少得可怜,只是在离开那条很人多的街的时候江慎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四顾了一番,商暮秋站在一条幽暗的巷子口,脸上带着几点嫣红的血迹,垂在身边的手腕上也沾着血,跟榆树巷口干净的好学生模样天壤之别。

江翠兰那天不知道是出于后怕还是愧疚,絮絮叨叨跟江慎说了一路的话,给江慎买了很多零食,糖葫芦枣糕糖果江米条。

江慎抱着棉花糖进门的时候发现商暮秋回来地居然比他们还早,商暮秋站在屋檐下,商邵华叉着腰色厉内荏没几句就露怯了,江翠兰推着江慎回屋子,让他别看神经病。

江慎点点头进去了却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偷听,他听到商邵华跟商暮秋要钱,商暮秋似乎冷笑了一声,江慎趴在只有一排玻璃的窗户上偷看,商暮秋脸上的伤口还在,商邵华说:“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吓到老子,你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干嘛!你让赌场出老千把我赶出来,你!你!”

他你了两声,被儿子脸上的冷色吓得说不下去,商暮秋抬脚回房关上了门,道:“没让他们卸了你的腿就知足吧。”

那之后又有很多次,江翠兰给江慎留下一口残羹冷炙便出门三五日,回来的时候偶尔给江慎带点心,偶尔带半只烧鸡,天气渐渐冷下来,屋子里没有炭火,江慎也没有御寒的棉袄,能坐在家门口等人的时间就少了。

江慎愈发灰扑扑,江翠兰倒是经常光鲜亮丽地出门,家里留的那一口狗剩就算是个小孩儿也养不活,不过江翠兰不担心,她知道院子里施主多,尤其院子最里面那个老鳏夫家的俊后生。总之就算她不在家讨债鬼也饿不死,索性放心地纵横欢场去了。

——青春可不长,不趁着姿色早点捞钱,将来老了丑了怎么办?

险些丢了江慎又后悔的那个下午江翠兰单方面抹除,但江慎一直都记得那天,以至于江翠兰每次给他留一口饭出门他都要想江翠兰还会不会回来,但又因为那个下午江翠兰最终还是回来了,所以后来很多次,哪怕江翠兰赌瘾发作赌掉了他全副身家他也狠不下心置之不理,尽管江翠兰还是又丢了他一次。

事情发生在江慎九岁那年,左邻右舍劝说下江翠兰终于良心发现地给江慎报了小学,尽管每学期开学都要为那十三块五的习题本指天骂地地咒一番,但江慎终于还是磕磕绊绊地没失学。

江翠兰依旧早出晚归不着家,身边男人一个个地换,直到这一年认识了个同乡商人后风格大变,衣服也保守了,口红也不再艳地骇人,头发都从夸张的卷发变成了温婉的半扎,活像要从良。

有时候带那个南方佬到家里来吃饭,次次都殷切地招待,那个男人喜欢逗江慎,让他喊叔叔喊爸爸,江慎打小就是个哑巴,自然不叫,江翠兰还会帮着那男人教训江慎,要他听叔叔的话。

江慎终于要有后爹了,这一天比他想象中来得晚。

商邵华叼着烟卷靠在屋檐下眯眼,时而啧啧摇头,末了又啐一声婊子,商暮秋隔着窗户听到商邵华不甘心的咒骂。

晚上八点,江慎敲他的窗户,商邵华扬声骂了一句王八犊子,商暮秋横过去一眼就闭嘴了,一瘸一拐去了里间抽烟,商暮秋打开门,江慎拿着习题册把最近不会的题目全都指给商暮秋看,商暮秋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又翻了本子的背面给江慎讲题,商邵华在里间翻箱倒柜地弄一些动静出来,江慎好奇看了一眼,被商暮秋一个脑瓜崩:“看题目!”

“噢。”江慎揉了揉额头,然后发现商暮秋手背指骨上有淤青,他就知道商暮秋今天又打架了。

七岁那年他能被江翠兰丢在北滩找不到路,然后在那里看到了商暮秋,那天商暮秋也受伤了,出现在北滩的商暮秋跟榆树巷的商暮秋好像不一样,但确实是同一个人。

三两句话就讲完了,商暮秋问:“听明白了吗?”

江慎摇摇头,根本没听。

商暮秋放下铅笔问江慎怎么了,江慎说:“我妈好像要结婚了。”

“哐当!”

声音是里头传来的,江慎噤声了,但因为知道商暮秋在的时候这间房子是谁的地盘,所以不太害怕,商暮秋却也没什么反应,嗯了一声。

商邵华癞蛤蟆张着嘴等着天鹅撞在嘴里盯了江翠兰两年多,一有机会就黏过去调戏几句,现在江翠兰要有着落了,江慎还说这种话,可不就抵着心窝子扎刀子?

凭良心说商邵华年轻的时候长得不错,再早十年江翠兰冲着他的脸说不定还愿意搭理他几句,但现在商邵华就是个人厌狗嫌的老光棍,要钱没钱要脸没脸,所以次次都吃闭门羹,商邵华也就只能一边骂江翠兰婊子无情,一边眼巴巴妄想着美人什么时候眼睛瞎了跟他搭伙过日子,可现在来了个小白脸把那婊子哄得心花怒放眼看着就要跟人跑了,他怎么能不生气?

商暮秋心里清楚,江慎年纪小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商暮秋嗯完之后他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或者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商暮秋说这个事情。

江翠兰要不要再婚,他会不会有后爹,这都是跟商暮秋没关系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吃了商暮秋几顿饭就觉得商暮秋能给他撑腰。

顿了顿,江慎闷头跑掉了,商邵华哗的一声推开门往外走,商暮秋问他干嘛去,商邵华气冲冲:“老子出去抽烟!”

“你要是两条腿都不想要了就走。”商暮秋语气淡淡:“存折放下。”

僵持没一会儿商邵华就败下阵,丢下存折去生闷气了,商暮秋收好存折继续写他的东西,受伤的右手有些隐隐作痛,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江慎告状似的话。

商暮秋不由觉得好笑,他能管得了自己爹,总不能伸手去管人家的妈吧?

不过江翠兰带来的那个男人他也不喜欢,贼眉鼠眼,看起来就很会打算。

隔了一个多月,房东来收租,江慎前一天在茶几下面压好了钱打算拿出来,结果没有,想了想,午饭的时候商邵华回来过,商暮秋无奈着,听到外面江翠兰的哭腔说他们孤儿寡母不容易,能不能宽限。

房东也无奈,已经宽限三个月了,年根底下,地主也得吃饭,何况他一个小房东?

江翠兰只好去巷口小卖部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回头钱,拨出去,那方总是忙音。

她其实已经联系不上那个同乡很久了,在她把钱都拿出去给那个男人进货之后。

那一晚江翠兰的哭嚎咒骂响彻整条街,但改变不了所有积蓄都被卷跑的事实,商邵华蹲在门口抽着烟笑,对面,江慎站在门口把江翠兰拖进屋里,商邵华神清气爽回去睡觉,喊了几声舒服。

第二天,江慎敲了敲商暮秋的窗户,手里没拿习题本,商暮秋开门的时候他似乎提了一口气想说什么,顿了顿又跑走了,隔了会儿就是江翠兰的咒骂,说他没用。

商暮秋很快就想明白江慎来做什么了,烂泥地里最忌好心肠,会被拖累死,即便江慎开口他也不会答应,但是没过多久,他发现商邵华成日眉飞色舞,一看就是有什么好事。

商暮秋起了疑心,便在某天提前回家,然后发现江翠兰从自家门里进去。

江慎还有两个小时放学,他高中肄业就不常回来,更多的时间在北滩,所以发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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