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旦河西岸

精彩段落

车内空调风调得很小,夹带着后视镜上悬挂的檀木牌散发的沉郁气味,但华景仍被昏沉睡意缠上了。路一如既往略有些颠簸,他强打精神,勉强认得这是离开拉姆安拉南下耶路撒冷的路,但并不是他刚到以色列前往西岸那次的路径。隔离墙若隐若现地跟随着他的目光,他想起小姜说过的,通往耶路撒冷的检查站不止那一个,陈顾铭或许走的是另外的路。沙黄的小丘间偶尔可见连片的建筑群,他知道那是犹太人在西岸的定居点,是巴勒斯坦政府在西岸土地上的心头刺。再往南走,这些定居点更是毫不遮掩地连成了片。

“快到了,”陈顾铭指了指不远处出现的哨卡,“帮个忙华哥,我的通行证在我包里左边的钱夹旁边,帮我拿一下。你……”

“我有外交护照。”华景接上了他的话,侧身看向他的包,犹豫了一下,“要不你还是自己来拿?”

陈顾铭侧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继续难为他,自己单手从包里摸出了通行证。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华景看到他轻叹了口气。晕车的窒息感让他无暇思考这叹气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被不安感压得更沉了。

哨卡的以色列大兵简单看了一眼他们手里的证件,挥了挥手就把他们放走了。华景被晕车困扰多年,一上车就想睡觉,再严重一点不仅想呕吐下了车走路都得扑街,在国内他没离开过一线城市,从广州到上海再到北京,他能坐地铁绝不坐公交。然而他今天愣是没睡着,又不好意思装睡,于是趁陈顾铭专心开车,偷偷地瞄他许久不见的高中好友,他的前……暗恋对象。

陈顾铭这人倒不是帅得能拈花惹草的类型,准确点说,他有这个资本,但他没这个心。他俩以前所在的实验中学卷王扎堆,论高考成绩只服全省第一的师大附中和深圳的深中。在这种环境里,脸可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毕竟高考改卷老师可不会因为你长得好看多给你一分。但是他知道论颜值陈顾铭从来都不差,且气质也出众。他们班是文科里的尖子班,高三誓师大会、级会、成人礼,这些重大场合每每要挑人的时候,班主任老钱就把他往外推。按老钱的话说,陈顾铭“镇得住场”。

华景对八卦不感兴趣,对打听别人的八卦更不感兴趣。但是他敢打包票,那会儿班里肯定有不止一个人喜欢他的同桌,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哪怕华景如今也算是外交部的一表人才,给来访使团任过随行翻译也为国际峰会做过接待人员和同声传译,他始终觉得,作为做题家脱颖而出的自己,很难体验到由原生家庭支撑的自信和大方究竟是多么宝贵的馈赠。在这一点上,他着实很羡慕陈顾铭⸺按照社会对男性的刻板印象,男生们总是会对比自己优秀的人产生敌意,但华景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过所谓嫉妒的情绪。社会学意义的人是由他的过往塑造的社会化产物,他向来对此看得很开。再说了,陈顾铭的确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

至于他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的感情不再是友情的好感,华景也不太记得了。得益于他高中还算开明的环境,他没有慌,也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所谓的“不正常”。那段时间他顺其自然地读了不少性少数和平权运动的资料,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喜欢的是个男生的事实,但也无可避免地决定和陈顾铭越走越远。直到连少年记忆的声息都快沉寂的八年后,他猝不及防地在异国他乡见到了前暗恋对象。

真是……太有缘了点。华景颇有些头疼地想。经过了这么一番追昔忆往,他终于单方面感觉跟身边老友的生分淡了些,多了点麻烦对方的心安理得。有了这么一层思想准备,他放心地往后一躺,趁这宝贵的几分钟闭目养神。

谁知这一躺,他刚才因为紧张短暂压制的晕眩感又缠了上来,直直地坠入了睡眠里。

醒的时候他感觉到脸上拂过一片凉意,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眼镜因为长期没动有些下滑,华景顶着上半边视野里的一片模糊,用食指指关节推了推镜腿,另一只手精准地抓住了陈顾铭想抽回去的手指。

“你手指怎么还是那么凉?”他顺口问道,随后语气里带上了半真半假的埋怨,“陈,顾,铭,我高中就跟你说过了大冬天别冰我——”

陈大记者笑意不减,敷衍十足地应了声“知道了”,然后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攥了攥指尖残存的温度,“你昨晚没睡够吗?”

华景本想回答没有,话到嘴边顿时想到那句“客气”,硬是将要出口的社交糊弄辞令吞了回去,自暴自弃地往后一靠,叹了口气:“我就没一天晚上是睡够了的。”

“怎么说?”陈顾铭不禁蹙起了眉,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华同志啊,工作虽然重要但是国家也不需要猝死在工作岗位上的烈士……”

“停一下停一下。”被他的滑坡谬论惊得颇为牙疼的华景打断了他的话,“只是清真寺每天凌晨放广播做晨礼把我吵到了而已。”

陈顾铭看起来放心了一些,点了点头,下车替他打开了车门。“到了,”他十分自然地伸手搀了他一把,指了指不远处阶梯之下广场里巍峨屹立的古城门,“你看,那就是大马士革门。”

华景低头看了一眼他挽着自己手臂的手:“谢谢你铭哥,不过我想我还有行动能力。”

“那可不一定。”陈顾铭笑了一声,改用粤语道:“唔知高二拉练喺边嗰坐我旁边落车差点扑街。”(不知道高二拉练哪个坐我旁边下车差点摔跤。)

“……陈顾铭!”当事人闻言当场炸毛,没好气地用粤语反驳他,“我当时喺冇睇到下边有块粒石!……你笑乜啊!”(我当时没看到下边有块石头!……你笑什么啊!)

“我想起好笑嘅事。”(我想起好笑的事。)

“你明明就在笑我!你冇停低!”(你没有停过!)

“ok,ok,”陈顾铭识趣地收了手,抬手作投降状,“好了,不逗你了。欢迎来到耶路撒冷,华同志。”

耶路撒冷,三教圣城,中东的风云中心。华景轻舒了口气,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停车场,四周熙攘的人流面容各异,多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放眼望去,静默矗立的大马士革门背后,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古城建筑和城中簇拥的圆顶清真寺那天光映照下耀眼的金顶。

“这个片区是东耶路撒冷吧?”他还没从第一次见到古城真容的震撼中缓过神来,“传说在罗马帝国时期,从大马士革门一路向北,可以走到如今的大马士革,这也是大马士革门名字的由来……”

当然,如今走出大马士革门只会看到以色列警察的岗哨,至于古老的大马士革城更是被民族隔阂和战火阻隔在了国界和黑门山的那一端。

“是的,如果你以后坐车往返西岸和耶路撒冷,就是在这附近上下车。旁边还有个轻轨站呢。”陈顾铭微微颔首,“事实上我觉得东耶路撒冷是整个旧城区最有意思的区域,这里主要是阿拉伯人,但是你同样会发现其中一些和他们相处融洽的犹太人甚至是来自外国的定居者,因此反而成了最包容的区域,耶城最热闹的集市也在这个片区。”

华景的眼神亮了亮,“正好我早上才吃了两个包子,也快到吃午饭的点了——作为答谢,我请你吃饭?”

“好啊,恭敬不如从命。”

大马士革门的样式并不复杂。如今的大马士革门建于奥斯曼帝国时期,形式为二塔拱门,但其历史要追溯到第二圣殿时期,在公元2世纪罗马帝国新建了城门,门前还有胜利柱。然而英国托管时只发掘出了罗马的旧城门,却没找到胜利柱。以色列媒体也喜欢将这个门称为“纳布卢斯门”,大抵是觉得如今的大马士革位于叙利亚,而叙以关系又是出了名的糟糕,倒不如以同方向守着国界的约旦河西岸最大巴勒斯坦城市纳布卢斯冠名听着顺心。当然,绝大多数人不买他们的帐,还是称之为大马士革门。有意思的是,耶路撒冷的八座城门名字本身也彰显了其三教共存的特殊性,因为穆斯林、基督徒和哈雷迪(极端正统派犹太教徒)对它们各有自己的一套称呼。

大马士革门并不像中国古代城门一样一通到底。中午的日头直晒还是有些热了,有些小贩便推着车躲在古城门的阴影里。今天是周五,除了游客,阿拉伯人也很多,是去后面的集市买东西的。城门内部被因地制宜地利用了起来,卖玩具的、卖衣服的,将架子和货柜大大咧咧地架在了道路两旁,老板就坐在后面玩手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刚才在通道里听到的蒙了层玻璃似的嘈杂人声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旧城区的道路依地势呈大面积阶梯向下,一个阶梯就是一栋矮屋和一个商铺,米色瓷砖铺就的阶梯和鹅卵石铺的斜坡在脚步纷沓里磨得光滑,华景心道,这里一块砖怕不是都比他的年龄大了不止十倍。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多是去圣殿山的穆斯林。两个衣着时尚的女孩子挽着手从他们身边挤了过去,一个戴了头巾,一个披着长发。

“这里……”华景斟酌着措辞,“给我的感觉很熟悉。”

“很像北京路?”

“不,北京路太商业化了,像上下九,或者说像那旁边的宝华路。”华景从记忆里翻出了广州几条老街的光景。

陈顾铭笑了笑。“的确,都很有朴实亲民的岁月感。”

上下九和宝华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华景也不清楚,毕竟他离开广州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不过,老街之所以成为所有居民的记忆锚点,大概就是因为无论时代如何流转变幻,它们始终有种令人信服的、不变的安定平和。

走过一个路口,就能见到用铁栏围起的以色列警察岗哨,其中站着的女警官正叉着腰跟旁边的搭档看着巷口对面的干果铺的小姑娘逗她养的猫。没走几步路,华景甚至看到了哈雷迪那显眼的黑礼帽,那位男士正在糖果铺前挑着那些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玻璃糖。陈顾铭落了他半步,目光一直游移在人流之间。不远处传来欢快的琴声,是十字拱廊下一位带着墨镜的青年正在拉他的大提琴,面前没有打赏的琴盒,只有一张纸,写着希望喜欢他演奏的路人可以上油管看看他的视频,并附上了他的油管账号。

“诶,华哥,你听过一句犹太名言吗?”陈顾铭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当你的邻居在半夜两点弹琴的时候,不要气恼,你可以在凌晨四点敲响他家的门,并告诉他你很欣赏他的演奏。”

华景愣了愣,随即大笑出声。陈顾铭莫名其妙也跟着笑了起来,引得连两侧店铺的老板都探头望了过来。等他俩在路中间顺好气,陈顾铭又拍他肩,问他:“你以前讲笑话,怎么从来不笑呢?”

“……可能是因为自己听多了,觉得不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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