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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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应觉寒死后的那些年,我常常在想,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用自焚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我看来,他是天底下最无情最冷淡的人,连死都是那么自由,一走了之,连一字半句也没留给我一个。

如果要形容应觉寒,我想也许跟他的名字一样吧,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不是来源于“夜吟应觉月光寒”这首诗,他是薄薄一片雪,包裹着冬季刺骨钻心凉意的水汽,落在月光下,在风中冽冽的,化成霜,化成雾,很快地消散了。

十三岁,母亲死后的第二年,父亲给我领回来一个哥哥,那时的应觉寒大约有十五岁,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很冷的少年,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可那双冷淡的墨瞳中是和我完全不同的情绪,那双眼睛像深深一片湖,我凝望那漂亮的眉眼时,像在凝望着深渊。我们其实并没太多交流,我不敢靠近他,更不敢缠着他喊:“哥哥”,我好心鼓起勇气把我最爱的蛋糕摆到他面前,应觉寒停下写字的笔,笔杆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他微微皱了下眉,此外再无多余情绪,嶙峋的指节握住勺柄,挖了小半勺蛋糕,一言不发地塞进我嘴里,然后拿着两张草稿纸离开我的视线。

十四岁,父亲的公司破产,家里彻底垮了。父亲开始夜不归宿,酗酒,打牌,总之曾经那个慈爱的父亲再也不见了。我被他打过一次,在十四岁生日那天,凌晨两点,应觉寒还没回来,他满身酒气地把我从床上拉起来,通红着脸,一看就是喝高了的样子,一巴掌直接朝着我的侧脸扇下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是:“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克死你妈不说……现在害得老子也这么惨……”我的脸颊火辣辣的,却又有点冰凉,我抬手摸,摸到我的眼泪,顺着红肿起来的脸流到唇角,很咸,苦涩的味道。

第二天,他看着我红肿的脸,只丢下一句:“抱歉,小意,昨天爸爸喝醉了,不是故意打你的,你能原谅爸爸吗?”

那句“嗯”还没说出口,家门已经又重重地关上。傍晚,看着应觉寒屋子里点着的那盏昏黄的灯光,我鬼使神差一样地走了进去,捂着我的半边脸,有种掩耳盗铃的意味。

我就愣愣地站在那,看着应觉寒,不说话,也许是我的目光太灼热了吧,应觉寒很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看见我捂在脸上的手,他问,语气还是很冷:“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

他好看的眉眼皱了下,我就看不得他这样,每次他冷着一张脸皱眉,我都想把他眉间的霜雪抚平。他开口,语气又冷了一点,我都觉得他是在命令我了,我踌躇两下,放下手,把红肿的脸给他看。应觉寒怔了一下,但我仍然感觉不到他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他去抽屉里翻了个医药箱,低着头,长而卷的睫毛在眼下撒上一片阴影,我觉得这样的他,莫名有点温柔,但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觉。

他对我说:“过来”。

像在叫一只小狗。

我还是乖乖过去了,应觉寒有点冰凉的指腹贴上我的脸,将药膏在我脸上涂开,他的指腹有薄薄一层茧,挨在我的脸上不光不难受,反倒还蛮舒服的,他看我脸更红了,停下手中的动作,冷冽的嗓音像潺潺的河流淌过我的耳畔:“脸这么红,不舒服?”

“没……没啊。”我磕磕巴巴地说,低着头不敢看他,心里暗暗地想,应觉寒的手好漂亮,又长又细又白,看着就很好牵,还有他身上……我脑子里蹦出来一句有点变态的话,哥哥你身上好香。

起身前,应觉寒对我说:“生日快乐。”他声音淡淡的,呼吸洒在我的耳畔,我的脸更红了,不自觉地碰碰他的手,好冰,他一瞬间转身离开,留下那抹淡淡的凉意,像场淋漓的雨,潮湿了我十四岁的夏天。

可马上我就不这么觉得了,那一点点的温柔,当真像是错觉一般,后来应峥嵘再出去应酬,应觉寒总会把我从床上揪起来,他明明比我大不了两岁,明明看起来还是个单薄而瘦削的少年,却总能让我对他言计听从。

他把我往衣柜里塞,我挣扎着要出来,为此又哭又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出流,我急了,去咬他的胳膊,咬得很重,他却没坑一声,我只知道那片白皙的皮肤从此永远留下了我的烙印,我哭着喊:“应觉寒你个疯子!就是我亲哥也不能这么对我……而且你他妈又不是我亲哥……你放我出来,应觉寒你他妈是个疯子……”

最后一眼,我看到他深沉的墨瞳中冷冽的水汽,他高高在上地看我,像是施舍给我一个目光,我想应觉寒你他妈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人,我是做错了什么摊上这个爸又摊上这个哥,应觉寒不说话,只抽过一张纸擦干胳膊上我的口水,又拿那张纸擦我的眼泪,我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导致他连一个目光也不愿意施舍给我了,关上柜门,甚至上了锁。

我在里面哭啊哭,里面又黑又闷,我哭累了,莫名其妙地就睡着了,昏昏沉沉地,怎么也醒不过来,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我没在衣柜里,而是在柔软的床上,家里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我于是就觉得,应觉寒那个疯子恨我,他才要那样惩罚我。那我也不要喜欢他了,我恨他,等我长大了,我要狠狠地报复他。

直到几次之后,我终是觉出一丝不对劲,为什么我会睡得这样沉?以至于什么也听不见,跟昏迷了似的,于是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悄悄倒掉了应觉寒递给我的汤,又装作很乖巧地自己跑到衣柜里,我在那里潜伏了好久,都没有困意,于是我明白了,应觉寒那个疯子,给我喝的是安眠药……

那天晚上我熬到很晚,大概凌晨两三点多,我听见应峥嵘回来的声音,很奇怪,在我的印象里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忽然“砰”的一声在我耳边炸开,是他酒瓶子碎裂的声音,我听见他醉酒的语气喊:“子意呢?”

我又听见应觉寒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他说:“不在。”

他淡漠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散开,在我心中传来震耳欲聋的一声响,将我的心震得像被打碎的白瓷盘。我突然什么都懂了,我疯狂地拍门让他放我出去,我拍门说应峥嵘我在这,你要打就打我,别他妈动我哥,那是我第一次叫他哥,我想应觉寒怎么这么傻逼,把我关在这里面,一个人在外面挨打吗?我又惊异于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明明在我看来,他真的是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冷血动物。

过了很久,一切都结束了,诡异的风平浪静在这个算不了家的房子里蔓延开,我知道应峥嵘走了,但我不知道应觉寒还在不在,我试探着喊他:“哥哥……”他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在,他不愿意把柜门打开,我只能装作哭腔地说:“哥哥……放我出来……我心脏疼。”

一秒后,门开了,我有点低血糖,一下子跪在地上,应觉寒也不扶我,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我眼前,他把锁扔掉,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我多少有点晕,昏昏沉沉地抬头看他,他瘦削的身躯半边裹挟在月光的阴影里,手腕上淌着血,也许他擦干净了,又涌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很久以后,我依然会幻想到那个画面,应觉寒站在那人扬起的巴掌下,宽松的卫衣下单薄的身子,想到他在冷风中,却站得那样笔直,对一个大他三十岁的男人说:“别打脸,应子意会看到。”

他冰凉的掌心贴上我的额头,声音有点沙哑,他偏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问我:“头晕?”

我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还是矮他很多,我轻轻推了他一下,应觉寒就那样轻易地顺着我的力道坐在了床上,我想,他是真的没力气了吧,为什么还要站得那样直?明明我轻轻一碰,就会倒下似的。可他没有,他的手撑了下床,鲜血几滴几滴地滴在床上,应觉寒看见了,连眉也没皱一下,撕过几张纸,将血迹擦干净,仿佛受伤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哥哥……”我喊他,我心里特别难受,但还是装作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疼不疼?你……你以后别这样了,他打你,你就把我叫出来,我替你打他。”说着说着,我自己都说不下去,怎么会不害怕呢?应峥嵘的拳头落在身上那样疼,我想,我是害怕的,但我又好奇,为什么应觉寒不害怕,还任由他打?明明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来着。

也不知道是被我说的话逗笑了还是怎么样,我难得看见应觉寒脸上出现了点别的情绪,他看我的眼神变了变,我却觉得他跟看傻子似的看我,他又说:“应子意,心脏还疼吗?”

我说:“不疼了……”

我知道他要赶我走了,于是我凑过去,偷偷地在他衣兜里塞了一颗糖。我想,我现在没什么能给他的,等我长大了,挣钱了,再好好地报答他。

“那就出去。”他说。我卡在嘴边的关心也戛然而止,他总是那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我又不敢贸然靠近他,我怕他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指掐着我的脖子,对我说:“应子意,出去。”

所以到很久很久我都不知道,应觉寒到底替我受了多少伤?其实他是很容易留疤的体质,就算他有意遮掩,我也能看到他胳膊上那个被我留下的牙印,我只敢用手碰碰,说:“对不起,哥……”

他有时候会冷冷地丢给我两个字“没事”,有时候干脆不理我,自顾自地干手头的事。但其实我知道的,他身上,肯定留下了更多不可磨灭的疤痕。

初中那会,我学了那首诗: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寒枝,寒枝。

冷艳,冰霜高洁,顽强,一尘不染,却又生生不息。

后来应峥嵘死了,好的是,我再也不用挨皮肉之苦,坏的是,家里的经济来源彻底断了,葬礼上我哭得昏天暗地,所有的事宜都是应觉寒处理的,我想他有时候像是个机器,可以一直连轴转,永远都不会觉得累。家里的亲戚骂我克死爹妈的晦气玩意,也没人愿意收养我,于是我知道,好吧,这世上只剩我和我哥两个人了,半夜,我泪眼汪汪地凑上去问应觉寒:“哥哥,你会不会不要我?”

他不说话,我又凑近一点,我想,应觉寒都不要我了,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可在乎的!于是我悲怆地搂住他的腰,哭着喊叫:“应觉寒你不能不要我,虽然你不是我亲哥,但我早就把你当成我的亲哥哥了……”

应觉寒很轻地叹了口气,掌心放在我头上轻轻拍了两下,说:“应子意,放手。”我仰起头,看见他眼睑下是一片青黑,那是我第一次窥见哥哥的脆弱,他的眼眸在月光下漂亮的像个易碎品,我想这大概又是我的错觉,应觉寒嘛……应觉寒是不会脆弱的,他就是个彻头彻尾,不会累的神仙!我撒泼似的,搂地更紧了,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应觉寒怎么这么瘦?我感觉我这个没有二两肉的身板都要比他壮实一点,更可怕的是……他的腰很细,搂在怀里格外舒服,我不放手了,我说:“应觉寒,你要杀要剐随便你,但是你让我再抱一会……”

“哥哥……哥哥……”我打了个哈欠,搂着他,脑袋枕在他肩上,迷迷糊糊地喊他,应觉寒的目光很暗,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记得他说:“回家了,听话。”

应觉寒开始早出晚归,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只说让我好好学习,有时候被我问得烦了,干脆不理我,把我关到房间门外,我特别生气地想,应觉寒又发什么疯?他在外面背着我干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难道背着我找了个嫂子?我心里怪怪的,有点酸涩,但我想我不能影响应觉寒的幸福,所以我什么都没说,跟个傻逼似的每天上学放学写作业,一周都和他见不了几面。

应觉寒虽然不回来,但他给我的生活费一点也没少,我问他要多少他就给我多少。也许当时青春期上头,让我变得更像个傻逼,我理所应当地拿着他的钱,从来没问过那些钱是从哪来的,我只以为那是应峥嵘留给我俩的遗产,我甚至不愿意动脑子想想,一个破产的人,天天酗酒打牌,哪还留得下什么遗产?

因为应觉寒不回家,所以我俩的感情变得越来越生疏,这下我也不愿意找他了,反正热脸贴冷屁股,没意思,我找到了更有趣的事情,和同学翻墙逃课去网吧,或者晚上组个局去酒吧狂欢,反正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唯一一个哥,还连血缘关系都没有,他也不理我,学习哪有这些有意思?反正在这世上,谁也管不了我。

十六岁生日,我和几个最好的狐朋狗友组了个局去酒吧通宵嗨,以往的生日,都是我在家缠着应觉寒给我过的,他也许是被我烦的没办法,会给我买个蛋糕,但每次都能撞到我最爱的口味,再插根蜡烛,还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他给我插的,我厚着脸皮说:“哥哥,你给我说句生日快乐。”

他不说话,月光下,他的眼里像是噙着霜雪,我就偏要把那霜雪吹得簌簌落下,我的语气拐了几个调,喊他:“哥哥,哥哥,你说嘛。”

我抬起头,白炽灯的暖意他眼里勾勒出影影绰绰的光,这样的应觉寒看着又不冷淡了,又有点温柔,他声音很低,但我听得清清楚楚的:“生日快乐。”

我就笑,边笑,边靠在他身上抱他,应觉寒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少年时代的哥哥总是这样,像一汪泠泠的水波,轻而易举地打湿我的心弦。

我喝得醉醺醺的,大家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酒瓶子转到我,我怕他们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就选了大冒险,我一个朋友提议说:“给你通讯录第一个好友打电话!说你喜欢她!”

所有人沸腾起来,想看我通讯录第一是个什么人,打开通讯录我才傻了眼,哦,原来第一个,是我哥啊。所有人都在起哄,我的脸特别烫,大脑也特别烫,烫到把名为理智的那根神经彻底烧断了,我鬼使神差一样地拨过去,应觉寒过了几秒才接,我没等他开口就先喊到:“应觉寒我喜欢你!”所有人都开始笑,酒吧里很吵的dj声顺着听筒传了过去,应觉寒没说话,很长一段时间,就当我以为他把电话挂了以后,他问我,凌冽的嗓音浸着一点我听不懂的情绪:“你在哪?”

然后我就可悲地断了片……再醒来的时候,头很疼,身上跟散架了一样,我甚至在想应觉寒是不是把我脑袋着地拖回来的,我打了个寒颤,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完了。

我推开门去找应觉寒,他的屋子里亮着灯,我顺着门缝偷看进去,他单薄的脊背微微蜷缩着,淡漠的眼,视线坠落在面前的数学题上,右手攥着笔杆流畅地在演草纸上写数学公式,左手却死死地按着胃下面一点的地方。我顾不上看他,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没等他开口,我就说:“哥,我错了……”我的声音细如蚊蝇,虽然心里还有点不服,但道歉已经脱口而出。

我再悄悄抬眼看向他时,他已经挺直了脊背,仿佛我刚刚看到的只是一场错觉,他嶙峋的指骨放下笔,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木质的桌面上敲着,他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和平常别无二致,大概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没什么情绪的人,即使我这么疯这么闹腾,也不会激起他的情绪一星半点。但我还是觉得应觉寒给我宣判死刑了,即使他只淡淡问了一句:“错哪了?”

“错……错在不该去酒吧……不该不回家,不该通宵在外面玩,不该不好好学习,不该……不该……”我不该了半天,也没不该出什么别的话,我只知道认错要诚恳,于是我又摆出一套行云流水:“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会了……我一定改正。”

“还有呢?”他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一句话打碎了我虚伪的掩饰。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又害怕他,又想说,我他妈已经十六岁了,你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刚刚成年,有什么资格管着我?

应觉寒却是勾勾手,就轻而易举地宣判了我的死刑,他说:“应子意,不改的话,就再也别回来了。”

我一下子操了,我三两步冲过去朝他吼:“别回来?你他妈以为我稀罕回来?这鬼地方老子一刻也下不下去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不是我亲哥,你就是个我爸不知道从哪领回来的没人要的孩子,你比我大了多少,你有什么资格管着我?”

我日思夜想的噩梦成真了,应觉寒冰凉的指尖掐上我的脖颈,他的掌心毫无温度,那根本不该是一个健康的人该有的温度,他的力道用得并不大,我却开始细细地颤栗着,好像我脖颈上的不是他的手,而是某种漂亮却致命的毒蛇。

他那样看着我,好像我们已经变成彻底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我愣在原地,应觉寒松手了,他判了我死刑,还不忘往我心上插一刀,他说:“应子意,你别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

应觉寒谈了个女朋友,我很久以后才知道,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再次遇见应觉寒,是在酒吧里。我在昏黄而又暧昧的灯光里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他似乎又瘦了一点,他打了耳洞,银灰色的耳钉,很亮,刺痛了我的双眼。我一时间没认出来应觉寒,我呆呆地望着他,也许感受到我的目光,我回过头看我一眼,却只一眼,就像是陌生人一般,从我身上略过了。我再也忍不住,我还是那个没骨气的我,我也知道我是真的做错了,于是我凑上去,磕磕巴巴地和他道歉:“哥哥……我……我这次不是来喝酒的……是我一个朋友喝醉了,我来接一下他。”

有千言万语堵在我的心头,我想问他,你什么时候打的耳钉?还想问他,你不让我来,那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但是千言万语都在下一秒化作一缕风飘散了,因为我看到一个女孩子朝应觉寒跑过来,漂亮的眉眼弯弯的,她凑上前搂住应觉寒的腰,毛茸茸的脑袋歪靠在他的肩膀上,哥哥没什么动作,但他纵容别人抱他这件事,在我看来就已经够晴天霹雳的了。那女孩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笑着问我:“你好啊,你是应觉寒的朋友吗?”

我说,“不是。”

然后落荒而逃。

我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我又控制不住自己地悄悄跟踪应觉寒,我原本以为他和那个女生只是好朋友,但是我发现我错了,那个女生真的是他的女朋友。我知道了那个女孩叫梁白露,但我还是想不到应觉寒谈起恋爱是什么样子,完全想不到,我觉得像他那样冷的人,除了我,怎么会有人受得了?

但我嫉妒于窥见别人给哥幸福,梁白露会追在哥哥后面一遍遍地说:“应觉寒我喜欢你”,会悄悄从身后拿出来一个自己织的围巾给哥戴上,会为了牵手故意握住哥冰凉的指尖,用温热的掌心攥住,再松开,然后抬起脑袋得逞地说:“你的手好冷哦,我帮你暖一下好不好啊?”然后理所应当地牵住哥的手,会突然停住脚步,站在哥面前,说:“看,下雪了诶,等我陪你走完明年初雪,你可不可以笑一个让我看看?不对,不仅明年,后年大后年,反正你这一辈子的初雪,都被我承包了!”

我更嫉妒于窥见哥对别人好,但哥会温柔地揉梁白露的脑袋,会在她轻咬着笔杆做不出来题的时候耐心地一道一道地给她讲,会用冷淡的语气轻声对她说:“多穿点,小心感冒。”会送给她漂亮又贵重的礼物,即使当时的我以为哥不缺钱,都觉得那礼物太贵重了,而哥会帮梁白露戴上,然后在她高兴又欣喜地“好漂亮哦”中,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

我于是觉得,好吧,梁白露那样小太阳一样的女生才能给哥幸福,而我只会惹哥生气,那就好吧,好吧,我大度地想,应觉寒幸福就好,于是我们,更加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分手了。就这件事还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契机是某天我在奶茶店里打工时,走进来三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她们一边震惊一边说着:“喂,你们知不知道一中那个事?当时还闹得挺大的……就是当时一中,出了一对情侣,那个男生学习特别好,长得巨帅,但是性格特别冷,对谁都爱搭不理的那种,然后就特别小说情节,他女朋友就是那种特别活泼特别可爱的性格,追了他好久终于追上了,他俩可甜蜜了……我草我给你说,我在一中的闺蜜都说他俩贼般配,以为他俩能结婚,结果被那女生爸妈知道了,她爸妈还闹到学校来……当时闹得可大了,你猜最后怎么着?”

“那女生直接不来学校了,男生说是他先提的谈恋爱,还给人家父母跪下了,但是那父母贼傻逼,直接给了那男生一巴掌,打得特别重,好像直接把人给打进医院了……但听说那男生执意不去医院,最后怎么样就不知道了,反正那女生再也没来过学校,他俩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我放下手中的工作,走过去问:“你好,请问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得那个男生叫什么?”那女生摇摇头,想了一会,说:“不知道诶,但我知道,那个女生,好像姓梁。”

我脑子里一瞬间天崩地裂,应觉寒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甚至觉得,是不是就算他死了,都不愿意告诉我。我三两步给老板请了假,往应觉寒他们学校跑,刚放学,学校里学生不多,我跟路上的学生用一百块钱借了件校服溜进去,翻遍学校才在图书馆里找到应觉寒,只是梁白露走后,他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窗外白鹭飞过绿色的窗棂,风将哥哥的白衬衫吹出一片很好看的褶皱,一只蝴蝶透着窗户的缝隙飞进来,缓缓地飞到哥哥身边,飞舞,盘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降落在少年清瘦而又白皙的指尖。他好看的眉眼垂眸,在翻阅一本书,只是在其中的一页,停留了很久,整个图书馆亮着灯,其他人都在说说笑笑,就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书,格外显眼,我冲上前去“啪”地一下合上他的书。应觉寒抬起头看我,我看见他这幅冷淡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当我哥不爱我也就算了,当人家女孩的男朋友难道也不爱人家吗?

于是我嘲讽似地说:“应觉寒,你没有一点伤心的感觉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喜欢她。”哥没听到似的,我气得换了个方向,又重新说了一遍。

哥终于有了点反应,他难得笑了笑,却是很冷的笑,像在看一个幼稚的小孩闹脾气,他说:“如果你来是为了看我笑话,那你可以走了。”

我被他噎地说不出话,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倒是哥,站起身,将手里的书放回原位,书里夹着的一片银杏叶掉落在地,应觉寒凝望着那片落叶,两秒后,像丢垃圾一样把那片落叶扔进了垃圾桶。

应觉寒甚至很少一次性对我说这么多话,但今天,他说:“要一起走走吗?”

我……我怎么可能拒绝,我还是那个没骨气的我,哥勾勾手,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出了校门。昏黄的路灯下,我看见他苍白嶙峋的骨节颤抖着点烟的手,看见忽明忽灭火光下哥哥清冷阴郁淡漠又美丽的眼,那烟雾像愁绪,像绸带,扼住我的咽喉,让我说不出半个字。烟雾从他带着点病态的薄唇中吐出,我看见他的清晰下颚线,一直流畅地划到锁骨的位置。

哥哥抽烟的样子很美。

我心里却莫名的难受,我三两步追上他的步伐,低下头去擒住哥哥指骨间的烟,却在下一秒就被呛得咳嗽起来,我还是不懂,这种东西有什么好抽的?又呛又难闻,校服外套有点宽松地挂在他身上,上面还有着独属于应觉寒的淡淡的薄荷香,连那股呛人的烟味都被冲散了不少,我咳得停不下来,两眼通红,我又听见应觉寒的叹息,他将冰凉的掌心覆在我的背上轻拍了两下,我却觉得莫名的温暖。

我想问应觉寒:你还回来吗?或者问他:你还是我哥吗?但最终我什么都没说出口我叫他,他总是听不见,我以为他不愿意理我,我最终还是凑上前去,用湿润的眼神看他,像小时候一样往他身边靠,我问:“哥哥你还要我吗?我会乖乖听你话。”

应觉寒没说话,我只看见他一双,浸没在烟雾中淡漠的眼,于是我知道,哦,哥不想要我了吧,毕竟我伤害了哥这么多次,他不要我也是应该的。

我们一直走到路的尽头,应觉寒熄灭烟,只淡淡地说:“应子意,你要学会自己长大。”我想如果他是天上的月亮,那我就是地上的尘土,我们之间,本就是云泥之别,连最后一层亲情的纽带,也被我亲手剪断了。

应觉寒又谈恋爱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哭该笑,该哭的是他可以属于任何人,但唯独不可能属于我,该笑的是我在想,这次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次的这个人,能不能让哥幸福?让我有点意外的是,这次和应觉寒在一起的是个男生,但我觉得他是和梁白露一个类型的,温柔阳光活泼可爱,我又觉得他不喜欢我是应该的,毕竟我和这四个词完全不沾边。那个男生叫宋沉舟,听说依然是他追的应觉寒,不过我觉得也很正常,以应觉寒那样的性格,我觉得就算他死了也不可能主动追别人。

我更频繁地出入酒吧,因为哥总会带着那个小男生来这里玩,应觉寒垂眸点烟,宋沉舟会跟着抽出一根,凑到他眼前,借应觉寒烟上的火,他们靠得很近,几乎头靠着头,那男生突然笑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瞳,眨了眨眼,说:“哥,你好漂亮。”

操。

我的关注点不在那句你好漂亮,毕竟我也知道应觉寒长得很漂亮,我的关注点在于宋沉舟的那句“哥”,凭什么他也能叫哥?只有我能叫应觉寒哥哥,应觉寒只能被我叫哥哥。应觉寒给他的小男朋友点了份小蛋糕,和以往给我点的奥利奥芝士蛋糕不一样,哦,我明白过来,原来哥不是只会点那一个味道的蛋糕。宋沉舟吃着吃着,要凑过去吻应觉寒,他瘦削的骨节捏住那个男生的脸,淡淡地说:“好好吃。”

“让我亲一下嘛,让我亲一下。”宋沉舟说着,趁着应觉寒仰起头喝酒的功夫,凑上前去吻住哥上下滑动的喉结,他拆下桌上可乐易拉罐的铁环,就着微光,有点幼稚的笑容,在灯光下,笑得很开怀,他将铁环轻轻地带在应觉寒白皙的指节上,郑重其事地咳嗽两声,说:“哥,你真好,我会爱你一辈子。这样子,就当你嫁给我了,以后有了钱,再给你买更好的。”

应觉寒放下酒杯,只是笑笑,很冷淡的笑,几乎只是轻轻勾了下唇角,笑意不达眼底。他掐住宋沉舟的下巴,把他整个人往身边拉了几分,冰凉的掌心覆在他的脸颊上抚摸着,低声笑着说:“小舟,别闹。”

一辈子?什么狗屁的一辈子,这世上,只有我能爱哥哥一辈子。

应觉寒又分手了,这次甚至没超过三个月,原因是他们的恋情被学校和家长发现,跟梁白露几乎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这次是同性恋,在那个还很封建的年代,同性恋几乎是死罪,总之我听到的版本是,宋沉舟抵不住家里的压力,跟所有人说他不喜欢应觉寒,是应觉寒一直缠着他,他家很有钱,他父母也觉得是儿子一时被鬼迷了心窍,直接大手一挥把儿子送出了国,留下应觉寒一个人面对所有的流言蜚语。

只是这件事,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了。我更早知道的,是另外两件事,这两件事都足以击垮我的世界和我的人生。第一件事是,应觉寒在高考那天出车祸了,第二件事是,应觉寒没什么事,但他没去高考。我赶去医院的时候,应觉寒正坐在病床前望着窗外,最后一抹余晖洒进来,勾勒着他的侧脸,勾勒着他冷淡的眼,就像高山上怎样都无法融化的雪莲。

我冲过去攀上他的肩膀,问他:“没事吧?”应觉寒转过身,看见是我,只淡淡地拍开我放在他肩头的手,说:“它没事。”它?什么它?我这才看见应觉寒刚刚在看什么,一只小猫,脏兮兮的,特别小一只,团成一团缩在应觉寒的外套里,这样冷的天,他就穿一件薄薄的白衬衫,让本就冷淡的人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寒意。我差点急血攻心:“谁特么问你猫了?我是问你有没有事?”

应觉寒有点奇怪地望着我,半晌,他才淡淡地说:“我能有什么事。”

“行,身体上没事,那就是脑子里有病。你别告诉我你差点出车祸就是为了这只猫?”我想了想,又觉得不能这么说:“不管怎么说,你总该把自己的生命放在第一位吧,还有,你他妈为什么不去高考?你既然没事,为什么不去高考?”

应觉寒成绩很好,我是知道的,一中年级第一没去高考,说出去只会让所有人都觉得应觉寒疯了,我也觉得他疯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或者说,他从小,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以前还疯得比较收敛,现在彻底疯了,自由的疯,不顾一切的疯,如果他是风筝,没有一根线能牵得住他,如果他是飞鸟,没有一棵树能留得住他,如果他是蝴蝶,没有一片天空容得下他,我甚至有一瞬间觉得,他根本就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看的出来,他不在乎任何事,就连他的身体也不在乎。应觉寒皱了皱眉,掩着唇咳嗽了两声。我看着他疼到发抖却仍然一声不吭,手连药瓶都拿不稳,看都不看就往掌心倒了一把止疼药,阖了下眼,就着手边的凉水尽数吞进胃里。我问他:“你吃得什么药?”

应觉寒扔掉药盒,睨了我一眼,冷冽的嗓音有点哑:“没什么,维生素。”

我想到少年时代的哥哥,大概十五六岁,他站在一簇长得很茂盛的蓝楹花下,那时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少年的身体已经出落得瘦削而挺拔,那时就有很多人喜欢哥哥,只不过那些被送来的情书,最终都以被我扔进了垃圾桶而告终,哥哥的指尖会翻飞在黑白相间的琴键间,音符从他白皙的指尖流淌出,哥哥会走在前面,不说话,却停下来,等我小跑着跟上去,会淡淡地说:“应子意,回家了。”

如今,没人再会对我说,让我回家,我也不知道,我和哥哥的那个家,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我们两个弄丢的?

我又问:“行,你今年没高考,那明年呢?”

我期待听到一个回答,但我只听见应觉寒用冷淡而疏离的语气说:“应子意,我不上大学了。”

我一下子操了,掌心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我觉得这么些年,我胆子大了许多,只是遇见哥哥,就总会败下阵来,可今天我实在是太生气,我质问他:“应觉寒你有病是不是?你他妈有没有为你的未来考虑一下?你不上大学你以后怎么办?你明明能够考一个很好的大学,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说不考就不考?”

我质问他以后怎么办,只是我怎样也没有想到,在应觉寒心里,他已经没有以后了。

应觉寒站起身,我噤了声,坐在他面前,他那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我从小就讨厌极了,反正每次他这么看我,都没什么好事发生,哥哥带着薄茧的手掐住我的下巴抚摸着,轻声说:“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什么有什么用?我不懂,但我一瞬间就哭了,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床单上,浸湿了他的指尖,我一边哭,一边控诉着我心里的委屈,我说:“哥哥我讨厌你……你是全世界最最最讨厌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要我,你为什么不要我……”

哥哥叹了口气,他垂眸点烟的样子,我总能看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丽和落寞,但我知道这种情绪不会出现在哥哥身上,毕竟他是个没有感情的谪仙,所有人与他的缘分,也都是别人求来的,就连我也是,应觉寒不爱任何人,不爱这个世界,也不爱他自己,这是我后来才懂的道理。

烟雾升腾起来,掩盖住他晦暗不清的神色,他揉了揉我的脑袋,又梳理着我被他揉乱了的发丝,尾音难得有点温柔,他说:“别哭了。”顿了一下,他又喊我:“小狗狗,不要哭了。”

他这样叫我,我哭得更厉害了,我扑到他怀里环住他细瘦的腰身,把眼泪故意地蹭到他的脖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说:“哥哥……你……当了我的主人……就要负责的……”

“你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等我考上大学……等我工作……到时候我养你……”

“哎……应子意,你真是只小狗狗。”哥哥终于笑了下,我第一次看他笑,他本来就很少笑,十八年了我就没见过几次,这样真心的笑就更少了。

于是我在心里:汪汪汪汪汪汪汪……

事实证明,应觉寒是不可能为了我而停留的,他本就是一只翱翔在蓝天的自由的鸟,更不会为了我这棵死板的树而停留,听他们说,哥哥去了西藏的一个小山村支教,这是我没想到的,只是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吧,哥哥不要我,这个事实,我早就接受了。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哥哥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在我心里,已经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我不想再打扰他的生活,也从未寻过他的消息。上大学的第二年,哥哥回来了一次,我和他见了一面,已经能和普通朋友一样相处,我早就放下,而哥哥,似乎从来没有在乎过。我像儿时的同学一样,喊他:“应觉寒,当初为什么又不告而别?”

他的语气还是淡淡地:“小意,抱歉。”这句道歉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怎么在乎了,我说:“你是不是又要走?”他点了下头,苍白的唇色,刺痛了我的心脏,我说,那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我早已长大,不会再幼稚地把他看作我生命的全部,我甚至不再把他当成我的哥哥,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曾经的好友,我不甘心,可我也得放弃了,如果哥哥不想,这世上又有谁能强迫他?

我们喝到后半夜,即使我长大了,哥哥还是高我小半个头,但我觉得他真的太瘦了,甚至是有点病态的瘦,我叹了口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学会了叹气,哥哥深沉的墨瞳望着窗外的黑夜,与黑夜中的万家灯火,这么多年,我还是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我有点醉了,问他:“应觉寒,你当年喜欢梁白露什么?还有那个宋沉舟,你又喜欢他什么?”

哥哥只是一根又一根地吸着烟,这么多年,我也学会了吸烟,再不觉得呛,我也终于明白,人为什么会喜欢吸烟的感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很久很久之后,久到我以为应觉寒再不会回答时,他淡漠的嗓音轻声说:“因为他们说喜欢我的时候,语气很认真。”

他的嗓音有点沙哑,像细细的砂纸磨砺过我的耳膜,说完,他便偏过头去,瘦削的指骨抵在唇间,轻轻地咳嗽着。

“就因为这个?那你对他们什么感觉?喜欢吗?”我皱着眉问。

应觉寒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烟灰顺着他的指尖簌簌地落下,消散在风里。他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窗外,像神明在注视着众生。我却觉得,这样的哥哥像只被折断了翅膀的枯叶蝶,像一片被风吹散落的树叶,像一汪不知要流向哪去,破碎而潺潺的小河。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带着独属于冬季的白霜,淡淡地说:“即使我知道,他们只是说说而已。”

我们告别,最后,哥哥说:“小意,你要好好的。”

哥哥又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只是我没想到,这竟成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最后一面。哥哥死了,死在又一年春天的西藏,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化成了一捧灰,他还是那个冷淡又薄情的哥哥,连死都不愿意让我知道,原来我年少时一句开玩笑的责怪,居然一语成谶。他死后的很多年,我都在想,像应觉寒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自杀?他就算是山沟里爬出来的,也是野鸡群里飞出来的凤凰,也是长夜寒冬里唯一一轮月光,也是出淤泥却不染的薄薄一片莲,他没有家境,没有背景,甚至没有父母,但我觉得,他就应该是天之骄子。

我找了很久,追溯到应觉寒小时候呆的那个孤儿院,那里的院长告诉我,应觉寒被送进来的时候浑身是伤,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他的亲生父母都是赌鬼,一输钱回来就打他,而他几乎从来不会反抗,只静静地侧过头,看窗外黑漆漆的夜,和那轮惨淡的月光,后来,俩人闹到离婚,谁都不愿意养他,干脆直接把孩子扔在孤儿院,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我回家,去见那些曾经不愿意收养我的七大姑八大姨,看我长大,他们不敢再说什么坏话,只说起当年的事,你那个爹不知道在哪给你捡回来的哥哥,跪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收养你,怎么可能的嘞,你二伯父一脚就踹到那人肚子上去了,当时踹得好像还挺重的,子意,我们知道你也不喜欢他吧……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问起这个干什么?

应觉寒朋友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个,在他死后找上门来,拎着我的领子质问我,彼时我正喝得烂醉,就被人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他朝我吼,把我整个人都吼清醒了:“应觉寒活着的时候不让我告诉你,也就算了,他现在死了,我他妈倒是要好好和你说说。你他妈知道他给你的那些钱是从哪来的吗?你就敢那样霍霍,他白天上课,晚上打工,周末还要打好几份零工,你呢?你以为那些钱是你那个酒鬼爹留下来的?我告诉你,他不仅没留下来钱,还欠了一屁股债……你拿应觉寒辛苦挣来的钱干什么?去网吧?逃学?去酒吧?你有没有点良心应子意……他省钱省到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胃疼到一把一把吃止疼药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为了不让自己睡着拿刀割自己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听得又哭又笑的,像个疯子,彻底跌坐在地上,腿软的根本站不起来,我哭得失了声,一边觉得自己是个傻逼,一边又觉得应觉寒是个傻逼他为自己做过这么多事,为什么自己能一件都不知道?而自己这种烂人,又何至于让应觉寒为他做这么多事?

重新振作起来,已经过去两月有余,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于是我去找了梁白露,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大学的校园里画着画,她学了美术专业,素描纸上的人,是不远处的另一个少年。我走上前去,喊住她:“嗨,梁白露。”她眨了眨眼,和她男朋友说了几句什么,她的新男友莫名地跟应觉寒有点像,都是冷冷的类型。她走到我身边,问我:“你是……”

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梁白露根本就不认识我,我于是说:“我是应觉寒的弟弟,我叫应子意。”

她突然间呆住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渗出点泪光,她问我:“应觉寒怎么样了?”我没忍心告诉她真相,只说:“还不错。”她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又问我:“那他的耳朵呢,怎么样了?”

我皱了皱眉,问她:“什么耳朵?”

她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愧疚:“你不知道吗?当时……当时……我爸爸那一巴掌打得很重……我后来听说……他左耳听力受损了,我去找过他,给他道歉,他冷着脸对我说没关系,我给他钱,要补偿他,他只给我说……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

我只感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耳朵“嗡嗡”得响,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我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问她:“那你呢?你爱过应觉寒吗?如果爱,为什么后来不去找他?”

梁白露说:“爱,当然爱,他长得那么好看,学习又那么好,谁会不爱?但年少时的爱怎么能当真呢,所以后来……也就算了吧。”

算了吧。

我想,好一句算了吧。

我和她告别,临走前,祝她前程似锦,和哥哥一样,祝她前程似锦。

后来,我也去了西藏,那个哥哥葬身的地方,我去找了他支教的那个学校,叫第二希望小学,山沟沟里的学校,甚至连一条正儿八经的路都没有,我捐了很多钱,说给孩子们修一下校区,创造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再建个操场,这样孩子们可以有更自由的活动空间。那里的校长哭着说:“哪里来的大恩人哦,我们学校何德何能……”我于是说:“我是应觉寒的弟弟。”

他们于是都不说话了。我笑笑,强装镇定:“对于我哥哥的死,我非常痛惜,但我这次来,不是来怪罪,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人长叹了一口气,三两句已以泪洗面:“小应在这里什么都教,数学,物理,化学……他来的时候还那么年轻,十八岁的少年,我们都叫他小应,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却又对孩子们很好。”

“哎……”他叹息一声,点了一根又一根的烟:“那是个女生,家里重男轻女,明明很穷,父母还都是赌鬼,在家吵起来的时候,可凶了!经常打骂她,小应看不过去,总是帮她处理伤口,给她买点好吃的,照顾照顾她。”

“当时教室不知怎的失火了,小应把所有学生疏散出来,整栋楼都不见那个姑娘的身影,小应冲进火里找,找到的时候,那姑娘被压在一个书柜下,已经断气了……我们喊小应出来,可他不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啊!这小地方,又没有灭火器,我们就拿水管不停地泼,我们以为小应被困在里面,可后来警察医生都来了,我们才知道,小应不是逃不了,他是不想逃啊!警察说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求生意识,可以断定为,是自杀的。”

他走了,留下轻飘飘的一句:“哎……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自杀的……

我垂着眸,除了叹息,还是叹息。我想,哥哥,你疯了一辈子,就连死,都还要再疯一次。

收拾应觉寒遗物的时候,我找到一个上锁的盒子,但找不到钥匙,我干脆直接把锁撬开,里面的东西让我直接怔在了原地,是梁白露送给他的那条围巾,还有那片他曾经随手扔进垃圾箱的银杏叶,再往下翻,是宋沉舟送给他的那个,小小的易拉罐环,铁质的,泛着银白色的亮光,还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塞在口袋里的那颗糖,很小一颗,草莓味的,我以为他早就当垃圾扔了,可他居然没有,还一直保存了这么多年。我忽然想起来,我们见的最后那一面,哥哥对我说:“因为他们说喜欢我的时候,语气很认真。”

即使我知道,他们只是说说罢了。

我又想到梁白露说的,年少时的爱哪能当真,所以后来,也就算了吧。我抚摸过那片银杏叶,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我更多地想到我,塞给他那颗糖,又对他说:“应觉寒,你又不是我的亲哥,你凭什么管我。”

什么天之骄子,命运明明从来没有眷顾过哥哥,什么幸福,这世上的所有人,没有一个给过他幸福,全在他身上插了一把又一把的刀。

我对着那颗糖发呆,半晌,我说:“哥哥,哥哥……如果有下辈子,我想让所有人都爱你。如果做不到的话,那就换我来爱你。”

下辈子,你会变成一条无忧无虑的小河,流过爷爷奶奶耕地的田野,流过金黄色翻涌的麦浪,流过被风吹得吱吱呀呀的窗棂,流过大雁南飞白鹭一行的蓝天。

春夏秋冬,我会是人间风雨,会是故里草木,会是水中游鱼,变成你的名字,你细细的水波,你流淌的脉络,变成蜉蝣,变成你身边,一首很长很长的歌。

应觉寒死去后的很多年,我仍不知道他那样冷淡而又薄情的人到底因何而死。

可如今,我想我已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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