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沾衣

精彩段落

冷冰冰的刀刃贴在了季遥岑的脖颈上,每一次竭力喘息带动着的喉间起伏,都好像是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血丝星星点点从与刀刃擦过生出的伤口上落下,落在雪中,宛如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添了两笔落梅。

正是雪夜,长夜冰轮高悬,寒星点点,山中雪压青松,树枝不堪重负,扑扑簌簌往下坠着积雪,不大的动静,于季遥岑听来却是响彻云霄般惊天动地。

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感觉到刀刃反射出明晃晃的光,刺得眼睛发痛,下意识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其中一只眼皮松弛地塌下,原本该被眼球撑起饱满弧度的地方,毫无生机地干瘪下去。另一只眼尚且完好,却因为额头不断流血,铺天盖日般遮住了他的视线,以至于入目除一片血雾,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手持着利刃站在自己的面前。

濒死之际,精神涣散,季遥岑竟是想了很久,才想起眼前的人叫做桑愉,是自己徒弟的……好友。

桑愉脸上的笑意随着季遥岑越微弱的呼吸,越发灿烂。

他生得一副毫无攻击性的容貌,纯良无辜,尤其一双含情美目,葡萄似的水灵灵,看人时显得我见犹怜,最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引人怜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分明柔弱的样貌,说出的话却毒如蛇蝎:“霜岚君,你不会到现在,还不信你落得这番田地,都是拜你的好徒弟所赐吧。”

季遥岑呼吸一顿,眼前事物忽明忽暗,连带着头昏脑胀,完全不想听任何人说话。

只是桑愉怎么肯就此放过他,笑着道:“他在给你的酒里下了毒,若是旁人给你的,你怎么会察觉不出来?怎么偏偏到他就被迷失了心智,连毒酒都肯喝?”

季遥岑说不出话,求生的意志让他想赶紧逃离,可腿刚刚一动,便被桑愉毫不留情地一脚踩住小腿,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季遥岑无声地痛呼一声,垂下头,冷汗与血混着一同流下,苍白的面容上,依稀可见往日耀眼夺目的容光。

“很奇怪吗?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你对他这么好,他却不信你。明明之前你们师徒二人,一直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他对你痴心一片,苦苦求你爱他。”桑愉像是故意吊着他半条命,让他死也不能死个痛快,“霜岚君,你确实厉害。论修为,百个我、千个我加起来都不及你。但有一点……你避世太久,又被师门保护的太好,当真一点不通人心呐。”

桑愉似是有些羞赧:“我与萧鸾青梅竹马十年,若不是因为那场天灾,我早就做了他的王后,他自然是信我的。他是喜欢你,可也没有那么喜欢。所以,当我告诉他,乌越国失踪已久的镇国之宝镇魂符其实是在你身上这件事,再挑拨几句,他当然会怀疑乌越国灭国之事与你有关。”

季遥岑的手指在雪地中猛地抓紧,盲人般在地上摸索,想找自己那把碎琼剑,却忘了这把剑早已送了萧鸾。

“所以说你真可怜,保管镇魂符分明是为了他好才一直隐瞒,到头来,他不理解你的良苦用心,还将你当作仇人。这些日子他忍辱负重,骗你与他隐居,都只是为了今日,杀了你,夺回自己的东西。不过看起来你们廉价的师徒情义还有几分,他还是狠不下心自己动手,所以,就由我代劳罢。”

桑愉含蓄地笑,蹲下身,在季遥岑身上寻摸片刻,季遥岑胸口处忽地隐隐浮现起一片乌金色的符咒,桑愉得意洋洋,将符咒用力揭下,收回袖中。

这般暴力从他胸腔取符,季遥岑如同被生生剜去心头肉,瘦削的身子一晃,仰倒在了雪地中。

心如死灰,不过如此。

桑愉愉悦至极,终于觉得尽兴,大发慈悲,施舍般举起碎琼剑,发力往他胸口捅下,将季遥岑直直钉在了地上!

而后,蹲下身,温柔地将季遥岑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捋到耳后,附到他耳边道:“你当初刺我的一剑还我了,我流浪时险些被人毁掉一目,也叫你尝到滋味了。从今往后,镇魂符,还有萧鸾,都放心交给我吧。”

说罢,抬手为季遥岑合上了完好的那只眼睛。

-

风雪催酒浓。

小院子里早早搭好了给养的几只鸡过冬的鸡窝,院子不大,可处处见人用心雕饰。尤其今日,里里外外贴了红双喜字,高挂着红灯笼,在寒冬腊月都是一抹亮眼的暖色。

桑愉将手中的血擦干净,推开院门时,看见这些就心生烦躁,顺手将喜字撕去,扔到地上踏过进了房门,转身合上,将风雪阻之门外。

屋内酒气熏天,桑愉皱了皱眉,转眼换上温柔神色,坐到床边,抚摸着穿着大红喜服之人的额头,将他手中的酒壶拿下放在一边,哄道:“怎么喝这么多酒?不是说等我回来吗?”

萧鸾闻声,撩起眼皮,醉眼朦胧,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撑着床榻上的喜被坐起身,下意识开口喊道:“师父!”

桑愉语气陡然掺了些不易察觉地寒意:“萧鸾,你的镇魂符我给你拿回来了。季遥岑人面兽心,毁了我们的乌越,如今大仇得报,便不要再想他了。今日是你成婚,我做了一回坏人,替你除了他,那这个新婚之夜,我来陪你好不好?”

萧鸾后知后觉地看向地上粉碎的酒杯,想起不久前,是自己亲手喂他喝了酒,一时悲从中来,怔怔流下两行泪,似是根本没听清桑愉在说什么,仍是痴痴念道:“师父……师父!”

萧鸾闭上眼,催眠般不断告诉自己,季遥岑与他血海深仇,盗他国宝,灭他族人,以虚情假意欺瞒他,根本就是死有余辜!纵然肯与他隐居,也一直惦念着师门和他的师兄弟,自己从来不是季遥岑心中最重要的人。

萧鸾也曾给过他机会,只要季遥岑肯说,什么欺骗他都能忍。可偏偏季遥岑一直装傻充愣,将萧鸾自己也当做了傻子。这些年自己所有的情意都成了笑话,萧鸾爱有多深,恨有多深。

深吸几口气,酒气上头,萧鸾坐在原处一动不动,想转移注意力,去看眼前的桑愉,去想自己今后的路,分明早安排好了的事,却因为未来的人生中少了一个人,褪色成了黑白,没了意趣。

天地茫茫,处处有容身之所,却没一处是家了。

想起这些年暗度陈仓亲手背着季遥岑建立起的魔教,萧鸾脑海中被事情塞得满满当当,迷糊间,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萧鸾睁眼,见桑愉已然褪下衣衫,靠在了自己身上,呵气如兰,将自己奉上送吻。萧鸾发怔,在二人双唇即将贴合的刹那,萧鸾似是无意间瞥到了什么,眼睛倏然睁大,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一把将桑愉推开。

这一下力道不轻,桑愉跌到地上极为不悦,正要诘问,萧鸾却先一步死死捏住他的手臂,用生着茧子的粗糙指腹用力摩擦着桑愉的锁骨下方。

柔嫩的肌肤很快浮现了一层红印子,桑愉吃痛,强行忍着怒火,柔声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怎么没有呢?

这里怎么会没东西?!

萧鸾着魔般双目失神,松了手,忽然脑海中闪过几幕画面,也不顾桑愉的娇声抱怨,大步往雪夜中奔去。

桑愉惊喊:“萧鸾!”

萧鸾根本不回头,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步,纵身往山上奔去。

桑愉将桌上喜烛喜饼通通扫到地上,怒骂几句。

被打开的门没人去关,风呼呼往屋内吹着,桑愉冻得手脚冰冷,捏着镇魂符扔在地上,咬牙切齿,恨不得再将季遥岑鞭尸几遍。

-

伶仃瘦削的一具身躯躺在雪中,用血液绽放出一朵瑰异美艳的花。

萧鸾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近季遥岑的尸体,无助地喊道:“……师父?”

还在盼望着季遥岑能应他一声。

萧鸾双膝一软,跪倒在他身边,手指颤抖着抚上了尸身干瘪下去的眼眶,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与这片雪地中的味道融为一体。

萧鸾闭了闭眼,艰难地动作着,将季遥岑一向系得整整齐齐的扣子解下几颗,扯开衣领,手指从季遥岑的喉结,滑到了锁骨处,一寸寸往下打开衣襟,在锁骨下方,找到了一处胎记。

深红的不规则胎记,与白皙的肤色一衬,像极了此时血泊中的季遥岑。

“师父……”

萧鸾如图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伏在季遥岑的身上,哭得不能自抑。

如同十年前那个准备轻生的午后,在落水时被人所救,迷蒙间挣扎着不小心扯开对方衣领,看见了形状奇怪的红色胎记。

如同四年前乌越国覆灭,自己身受重伤,季遥岑从厉鬼刀下救走他,自此新生。

他竟一直以为,救自己上岸的人是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桑愉。

怎么会这样?

萧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季遥岑,身上沾满了季遥岑的血,不断低喃:“师父,师父你醒醒,别睡……你是不是十年前就来过乌越?是不是?是不是救过我?你当时想跟我说的是不是?我怎么……怎么就没听……师父……你再救救我,你救救我你醒过来好不好?”

萧鸾绝望地又哭又喊,晃着季遥岑的尸体,只盼着下一刻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还能看见季遥岑坐在自己不远处,打他也好,骂他也好,总不该是现在这样无声无息,身体僵硬冰凉,说什么都不予回应。

二人身着绣着龙凤呈祥寓意吉祥的婚服,已经被血蹭得污浊一片。

可惜,到底是辜负了绣娘的一片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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