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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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江阅电话打过去很快就接通,电话那头是一个大嗓门的年轻人,可能在骑车,伴有呼呼的风声。

他本地口音浓厚,说话带着点儿娇俏,听着莫名喜感,又热情得很:“您好!小杨为您服务,这边是要租房吗?”

江阅纳闷这房东的风格怎么如此独特,三言两语下来,他反应过来,“房东直租”大概是个噱头,这就是一个租房中介。中介也不错,自己真要去找房东直租的也难,就是得多一笔中介费。

那边说他现在正要和一个客户签约,再三要江阅加微信发定位,然后挂了电话。江阅没法加他微信,只好发短信。他怕手机店不好找,特意写的最近的公交站。发出去很快收到了回复。

许原倒是没再理他。

收件箱再往前是妈妈十年前发的最后一条短信,她叫他不要在外面和同学玩太晚,有时间记得估分,注意安全。

那时候他在火车站门口徘徊。他不知道逃去哪,他觉得自己手上的血腥味浓烈到每个经过他的人都可以闻出来。他收到短信,突然平静下来,开始往回走。

他一直走到星星熄灭,太阳将要升起。

2008年6月9号是一个星期一,他的妈妈会从一间不怎么隔音的小单间里醒来,去食堂吃过早饭,穿过操场,来到体育馆旁边布置单调的校医室工作。她以为这会是无比寻常的一天,却不知她的人生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一场剧变。

彼时的江阅站在明辰初中部的墙外遥望她的方向,他无法轻易说出一声抱歉。上天若是悲悯,希望他不曾在昨夜梦里给出暗示,起码她还能睡最后一个好觉。尘埃落定般地,江阅走向公交站,等第一班车的到来。

此时的江阅坐在公交站,不是在等车来,看着广告牌上陌生的偶像组合,他突然有点儿好奇那年奥运会的成绩。

杨明明一脚刹车停在公交站牌后面,冲着公交站唯一的人喊:“是你吗,我尊贵的客户?”

江阅反应了一下,有些尴尬地从后面探出头。

“我是小杨,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江,江阅。”

“好的,江哥。”

杨明明看到他的脸后笑得更灿烂了一点儿,二话不说就要他上车,立刻去附近看房。

江阅怕浪费双方时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比较着急,最好今天就能住的。没什么要求,就希望价格便宜。”

杨明明立刻像背顺口溜一样介绍起好几个价格低的房子,听到“压一付三”的时候,江阅眉头皱起来,这些价格低的也不够低,而且他想得太简单了,根本没想到押金和预付房租这件事。

“请问你这里房租最低的房子是多少?其它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杨明明听了他的话,停止了滔滔不绝,洋溢着喜庆的脸转而露出一点讳莫如深来,“要说价格低,肯定是有,但是呢,我这里有一套价格低,并且房子条件也很不错的。”他的脚划拉两下,像螃蟹一样推着电动车更加靠近几步,他的头发整齐的往后梳,打了发油,江阅可以看见他的脸上好像抹了粉。说话时扬起的眉尾好像也是画的。

“只是,这个房子吧,有些人比较忌讳。”

江阅眼睛眨巴两下,神色自如地问他:“死过人?”

杨明明身子往后一仰,惊讶于江阅的淡定:“说起来也不严重,谁没个生老病死。”还想继续铺垫两句,很快被江阅打断,“你带我去看看吧。”

沿着河一路走,路变窄,到了一片厂区,再是比较多的自建房,临路有一些小商铺,但招牌灰蒙蒙,看上去关门很久了。这几年很多工厂倒闭,这里不再像从前迎来许多新鲜的面孔,相反很多生长于这里的人离开,去了更繁华的地方。

杨明明从电动车坐垫下面拿出一串钥匙,挑了一把打开院子已经生锈的铁门。一所不大的二层自建房,院门口的建筑还是江阅小时候流行的风格,左右两边方柱贴了绛色的瓷砖,上面是两尊小瓷狮子,近看可以发现上面刷的漆并不均匀,狮子脚上破了一块,有一株拇指长的草冒出来。

“这里前两年翻修过,外面旧了点儿,收拾一下很干净的。屋子里电器家具基本都是新的,房子也才空了大半年没住人。”杨明明打开门,引着江阅往里走,“住二楼的一个年轻人,法医检查是熬夜猝死的,隔了两天才被发现,周六那头,闹钟响了一上午,一楼的人实在受不了才上去看看。”

院子全是水泥地,空荡荡的,连根草也没有,两边是砌的高墙,紧挨着另一户。“二楼已经封起来了,不出租。但刚装修过的房子,放着也浪费。一楼还有两间房,你可以看看。”杨明明拍拍江阅肩膀,“价格方面你放心,我去跟房东好商量,这房子他难得租出去。”

打开大门,客厅里放了一套红漆木沙发,用防尘布罩着,再没别的。两边各一间房,衣柜、书桌都有。

江阅没多犹豫,杨明明给房东打了个电话,最后敲定550一个月,压一付一,租期一年,中介费给了200。

难得有这么爽快的生意,尽管钱不多。杨明明哼着歌骑上电动车,在后视镜里照照,觉得自己今天出门前化的淡妆没有白费力气,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不至于到一见倾心这么夸张,江阅的条件实在有点差,但也难得遇到合眼缘的,就是简单的碰上看两眼也挺让人心情愉悦。

整个过程太迅速,合同都没来得及准备,江阅跟着他一起去公司签约,顺便买点生活用品回来布置一下。

房东是一个退休的老头,牵着狗就来了,看着也是好说话的人。比较尴尬的是最后说要加个微信,江阅只能掏出自己的小砖块。房东笑呵呵说没事,以后每个月他上门收租也很方便。

杨明明在一边瞪大了眼,又收敛了表情,他心说实在不能怪自己势利眼,但江阅的评分在他心里确实又降了点儿。

江阅要买床单被子,超市肯定贵,他顺嘴问了一下附近有没有批发市场。杨明明很多东西都是在网上买,他对这片地图了如指掌,到没留意过批发市场,手机一搜,最近的在二十公里外。

江阅谢过他,叹口气说还是去超市算了。

杨明明本想说,很多东西网上买便宜很多,但想想还是算了,把自己要拿出手机的手也收了回去。

江阅进了一家名字熟悉的商场,人不是很多。床品区正好有打特价的三件套,但盖被动辄几百,江阅只拿了三件套,天气很快暖和了,被罩勉强可以当作被子盖。

其余东西也不用怎么挑,赶最便宜的拿就行,不是一定需要用就不买。就这样结账时一算也好几百,快赶上一个月房租。

坐公交回家,马不停蹄开始打扫卫生,一旦忙起来时间过得很快,江阅最后把浴室的镜子擦了一遍后,天已经擦黑。

他坐到房间的书桌前,可以看到窗外渐沉的暮色。感到一点儿饿,又懒得动弹,但想到下午买的各种口味的泡面,食欲更胜一筹。监狱里的泡面贵,十几块一包,江阅从来不买。

下午有考虑过要不要自己学着做饭,但锅碗瓢盆一算又是一大笔钱,江阅就只买了一个烧水壶和一个附带了勺子的瓷碗。

吃完饭准备洗澡,他突然发现没有换洗衣服。但江阅现在心情不错,他锁了门,打算出去走走,顺便买套衣服。

走大概十五分钟,就到了河边的夜市,江阅想起来第一天过来在蝈蝈的车上路过了这里,桥那边是小吃街,到了晚上沿河有许多小摊。桥头一个小桌上摆着“手机贴膜”的牌子,旁边是一对老夫妻卖拌青芒,然后是一些街边小吃。

再往里走,江阅看到了卖衣服的,挂出来三四排,全是30一件。他挑了两件印着简单字母的T恤,一条黑色长裤。他在心里预备跟老板讲价,但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捏着一件睡衣衣袖前前后后地看。

最后,他在心里长叹一声,还是放过了自己,一张一百的递过去,老板摸摸钞票的印花,又举起来对着路灯调整角度仔细看过。江阅耐心地在旁边等他找钱,钱还没拿到,身后突然疾步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男人不露痕迹地控制住他的肩膀,像揽着朋友,但力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快步穿过人群,往一条幽深的巷子里拐。江阅反应过来,想挣扎,嘴巴瞬间被捂住。

“跟我走。”

江阅眼神惊疑不定,再三确认是许原后,他停止挣扎。巷子里有浓郁的潲水的腐臭味,人群的热闹被甩在身后很远,他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整齐中透露出他的慌乱。每一下都像踏在他狂跳的心脏上,江阅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像上了发条但行为笨拙的木偶。

巷子尽头有光,走出去的一瞬间像从噩梦里醒来,外面是一条宽敞的马路,对面的广场上有音响放歌,江阅能看见有一群人在跟着跳舞。

许原松开了他,两人都大口喘气均匀呼吸,一时谁也没说话。

江阅回头望向巷子深处,只有一只塑料袋借着偶来的风匍匐前进,其余什么也没有。

“你怎么在这里?我打你电话也不接。”许原先开口,也不解释自己刚刚的行为,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江阅刚放松的心被他看得又紧张起来:“怎么了?我的手机不插电都会关机的,我跟你说过的。”

许原移开目光,走到路灯下,影子投到江阅身上,他点燃一根烟,打火机照亮了一瞬间他低垂的眼睛。

“你什么时候打的电话?”江阅又问他,待看清他带着疲惫的眉眼后,突然觉得为了维护所谓的自尊而别扭地说一些场面话实在没有意思。

他知道的,虽然他不了解许原,但许原不是一个会看不起他的人。

“许原,我其实没打算回家。我联系不上我妈了,我下午租了个房子,明天开始找工作。”他低头看看脚下,又抬头,“我打算就在这里开始我的生活了。”

江阅觉得自己好像一颗被风随意撒播的种子,又好像黑暗巷子里漫无目的的塑料袋。

许原又看一眼巷子里,问他:“你想好了吗?”

江阅一笑:“我房租都交了。”他迟疑着:“刚刚到底怎么了?有人追我吗?”

许原注视着他,最终移开目光,很多时候决定的产生只在须臾之间。他看着江阅短短的发茬,方才低头叫他跟自己走时,这头短发戳在他的下巴上,有点儿痒,大概是江阅全身最尖利的地方。

许原用手背的指节随意蹭了两下他的鬓角,告诉他:“江阅,你先换一个能接电话的手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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