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许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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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房间里的空气跟着窗外的雨声一起在发颤,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被林在野捏碎了,已经碎了的是他捏着的手机屏幕。

林在野脊背弯着,靠着床沿,半天之后才撑着胳膊站起来,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他就那么一直躺到晚上,眼睛瞪着,从天明到天黑。

雨是后半夜才彻底停下来的,蝉叫声紧接着雨声,没完没了地叫。

林在野讨厌晚上来自窗外的任何声音,雨声,蝉叫声,还有来自山里的那些动静,那是他从小就厌恶的声音,哪怕堵住耳朵也没用。

他翻了个身,用手捂住耳朵,虽然外面的声音小了,但他自己的呼吸跟心跳会忽然间从身体里飘出去,然后再从没有边界的天边,从很远的地方再飘回来。

这个声音也让他厌恶,像是厌恶他自己。

之后几天许如青没再翻过墙,林在野除了能闻着从隔壁传过来的饭菜味儿,跟叮叮当当收拾东西的声音之外,他没再见过许如青。

是他在刻意躲着许如青,只要听到隔壁院子里有声音,他就躲在房间里不出去,直到隔壁院子里的声音没了,他才会出来透透气。

林在野甚至希望隔壁房子里的人能赶紧搬走才好,但他还记得许如青那天用他手机打的电话,他说一定会在这里待满半年时间。

不过没关系,林在野想,许如青想待是他自己的事,再过几天他就得回去工作了。

跟李瑞打过那通电话之外,林在野关了三天手机。

林漫找他有事,电话打给了季南,季南转述之后林在野才充了电开了手机。

未读短信不少,林在野自动忽略李瑞的信息,发现还有一个陌生号码的信息,不是李瑞发的,是许如青那天打出去的其中一个电话。

“钱我给你打过去了,你上次给我的那个卡号,记得收一下,缺什么跟哥们儿说,我千里给你送温暖去。”

文字后面还跟了两个贱兮兮的表情包,一看就是在幸灾乐祸。

屏幕碎了,上面的字跟表情图也是碎的,林在野手指在上面蹭了蹭,想把那些裂痕蹭掉,但没用,除了又多出来一些擦痕之外什么作用都没有。

林在野找出自己的银行卡,这回轮到他翻墙去了隔壁,他发现有捷径摆在眼前的时候,很不想绕路,也算是理解了许如青。

原来许昌进的房子里乱糟糟的,院子里堆着烂木头跟各种杂物垃圾,夏天的时候味儿很重,他以前因为这个没少跟许昌进吵过架。

现在已经焕然一新,许如青收拾得板板正正一尘不染,院子里很亮堂,就连坑坑洼洼的地方都给填平了。

虽然房子里家具不多,但都被他洗刷了一遍,屋子里干净又整洁。

林在野敲开门的瞬间,盯着许如青看了三秒钟,又迅速低头看了眼自己鞋底翻墙时候沾上的那点儿灰,迈了一半的脚又收了回来,不忍心踩脏地面。

许如青不惊讶,他刚刚就听见翻墙的声音了,知道是林在野,如果林在野不来找他,他也得去找林在野了,他卡里还有他的十万块钱。

“进来吧。”

林在野低下头还有一个原因,许如青应该是刚洗完澡,还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裤子,裤子没系腰带,松松垮垮挂在胯骨上,他拿着毛巾正在擦头上的水,擦头发的时候胳膊一抬扯着上半身,隐隐能看出腰侧人鱼线往下的凹陷轮廓,胸口的水珠也往那里淌,裤边都洇湿了一小片。

林在野掀起眼皮不再往许如青裤子上瞄,盯着自己脚尖儿上的那点灰,抬腿走进去。

“你朋友转我卡里十万块钱。”他说。

许如青等他进去关了门:“我以为你忘了。”

房子不大,林在野自己坐在客厅的凳子上,后背挺得很直,许如青擦完头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一个星期没见,林在野眼底一圈儿黑,一看就知道好几天没睡好觉了,那双乌黑的眼睛努力想压着那些憔悴,但没能压住,红血丝很明显,像裂开的玻璃一样,身上也没了刚开始那个随时准备顶天顶地的劲儿了。

许如青一直盯着林在野眼睛看,林在野被他看毛了,摸了摸自己眼睛,脸上表情皱着:“怎么了?”

“没什么,”许如青转身进了卧室,穿好衣服,又把洗干净的林在野的衣服拿出来,收在袋子里递给他,“谢谢。”

林在野接了衣服,打开看了眼,说了句“没事儿”,又说:“听说河那边有人扎了个竹筏,能过去,一个人收五块钱。”

他又很快跟了一句:“真黑。”

这么跟许如青面对面,林在野说了两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还是觉得尴尬,毕竟那天他们不欢而散的原因不太体面。

如果是其他人,林在野大可不用放在心上,因为他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恶心话,他也早就已经免疫了,但面对自己救过的人,他还沉浸在那个难得的,好不容易才膨胀起来的优越感里没出来呢,这样的机会太难得。

只是没等他仔细品味完,就让人看到了那些东西。

说白了,还是他心里虚伪的自尊心在作祟而已,林在野觉得自己像个小鬼,把自己脸上涂满了颜料,试图遮挡本来的面目,最后被人泼了一盆水,妆卸了,他却不想直面许如青了。

林在野觉得自己此刻可能是有病,还病得不轻,竟然想从一个不熟悉的人身上得到一些认同,想要跟个陌生人重新建立一遍自己的世界,结果被现实啪啪打脸,到现在脸还疼着呢。

“明天我去城里,把钱提出来给你。”

林在野一手拎着装衣服的袋子,一手在膝盖上搓了搓,他坐不住,屁股底下像是有针在扎他,撂下这句站起来就往外走。

许如青站起来送他:“我明天跟你一起吧,我需要买一些生活用品跟换洗的衣服。”

“好,”林在野加快了脚步,“明天我过来喊你。”

“好,”许如青还是解释了一句,“那天我真不是故意看你短信的,还有那张照片。”

林在野掏了掏耳朵,不想听照片,背对着身后的人吐了口气:“知道了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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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离他们很远,早上只有一班车,许如青不到五点就被林在野叫起来了,黑着脸走了半天山路,黑着脸跟林在野花了十块钱坐着竹筏过了河,黑着脸站在全是泥的路边,等了半小时才坐上那唯一一班长途汽车。

长途汽车里的味道很难闻,长时间的汗渍浸在坐垫下跟靠背里,许如青无法形容那个味道,像是几年没洗过的衣服袜子,放在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再不停发酵,酸败腐烂的味道从鼻腔直顶天灵盖,冲得他脑袋发胀。

许如青想下去打车,却被林在野告知这里压根儿没有车可以让他打。

林在野打开车窗,从包里掏出一个新口罩:“戴着吧,只有这一辆车,你稍微忍一忍吧。”

许如青接过口罩戴上,捂住鼻子之后比刚刚好多了,他闭着眼,尽量想点儿别的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林在野把窗户开大了一些,跟许如青换了下座位,让他靠着窗。

刚下过雨,外面的空气还算新鲜,许如青抱着胳膊,鼻子朝外努力吸了口气,闻着吹进来的风,有山野里特有的泥土味,还夹杂着身侧林在野身上的洗衣液的味道。

难得,终于没那么难闻了。

林在野在银行取完钱,快速放进包里,十万块钱沉甸甸的,他紧紧抱在胸口,然后把自己的包整个塞进许如青怀里。

“包你拿着吧,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晚上我去你那拿包。”

说完林在野就跑了,买了点儿东西先去学校看了林漫,林漫跟他约好周末跟她男朋友一起吃饭,她中午正在值午休,没说几句话就回去了。

林在野随便在学校门口吃了碗拉面,然后直奔美术馆。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当初他同意给李瑞当模特的时候,李瑞就带他来过一次,美术馆一共四层,林在野本来想一层一层慢慢找,但很快就在一楼拐角的一个展区墙上看到了那幅画。

展区前站着五个人,其中一个人在跟其他看展的人介绍。

“李瑞老师是当代有名的画家,美术协会会员,也是美院的教授,早年曾在法国留学,这幅画是他两年前的新作,李瑞老师擅长人物画,他笔下的人物很美,美得生动又很有层次感,比如这幅《野》……”

讲解员很认真,林在野戴着口罩,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着这幅画的解读,野是个少年,迷茫的少年。

美丽的,迷茫的少年。

林在野之前一直没看过成品,不知道画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站在人群后面看着画里的自己。

他给李瑞当模特那年18岁,脸上身上还有一股子青草味儿,这是李瑞当时给他的描述,所以林在野连带着讨厌草地,草坪,还有一切发绿的东西。

等到那几个看展的人离开了那个展区,林在野慢慢走到前面,几分钟后,身后一个声音突然扑进耳朵里,还有点儿喘。

“我猜你可能是在这里,”许如青满头汗,把手里的药盒递给林在野,“药房的人说这种降压药比较好,我忘了问你到底是哪一种了,先买了一种,你看看,如果不是我再重新去买。”

说着,许如青又掏出一部新手机:“这是新手机,赔给你的。”

许如青买了两部手机,同款同色,新手机比林在野之前丢的那款要贵不少,林在野只接了药:“手机不用了,你这手机顶我之前的三个。”

展区屋顶跟墙上都嵌了壁灯,墙上的画处在最佳观赏的光线下跟角度下,装裱框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光。

许如青抬头就看见了,画里的林在野坐在沙发上,视线对着正前方,身体斜斜地靠着身后的沙发,毛毯遮在他隐私部位,露在外面的是袒露的胸口跟那双长腿。

毛毯很长,垂在地板上,毛毯下面是黄色的流苏坠子,林在野的脚趾很白,随意地踩在上面。

画中人的气息,那幅画框拘束不住,看一眼就能感觉到往外溢的冲击力。

三分青涩三分隐忍,夹杂着妥协跟几分野性,矛盾跟复杂揉在他身体里,还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是不知自己当下所处何年何月的迷茫。

林在野注意到了许如青在看画,想起那条信息跟他的裸照,只觉得胸口往外冒着泛臭的黑水,他就要被涌在身体里的黑水淹死了,不能呼吸,不能喘气,还要忍着那些肮脏的味道。

林在野转了个身,视线锁定在墙角的一张小凳子上,他想都没想走过去,拎起凳子对着墙上的那幅画狠狠地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林在野听着那层装裱玻璃框碎裂的声音,那幅画重重落地,倒扣在地板上,终于不是挂在墙上供人参观了。

林在野呼了口气,垂下来的手还在发抖,但他只觉得很爽,那些就要把他淹死的黑水终于退了,他也终于能呼吸了。

不远处的工作人员听到声音,指着林在野大喊一声,又扭头去叫保安。

许如青没想到林在野会砸画,砸完还不够,他还傻傻站在那欣赏自己的杰作,地上都是玻璃碎片,凳子摔在墙角。

许如青看到了保安,没犹豫,背好包,拉起林在野的手拽着他就跑:“别傻愣在那欣赏了,还不赶紧跑。”

林在野被许如青一拽,半天才回过神来,之后就任由许如青拽着往前跑。

两个人冲开来抓他们的保安,从一楼的小侧门跑下台阶,跑出美术馆,跑出那条街,跑进夕阳里,又跑进四通八达的老巷口,最后停在一条死胡同前。

两个人的手还牵着,贴在一起的掌心里都是汗,又热又湿,林在野不自在地甩了下,两人手很快分开。

林在野弯着腰,摘了口罩手心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后背靠着墙,眼睛盯着巷口,过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追上来。

“为什么砸画。”许如青也靠着墙,喘着粗气问。

他知道这个问题可能会让林在野不舒服,但他还是问出了口,单纯地从看客的角度,他很喜欢那幅画,确切地说,他是很欣赏画里的人。

林在野抬了下头,呆呆地望着巷口上面那一小片发灰的天,大脑不太听使唤,他很想现编一个理由,哪怕说自己是神经病也行。

但他看着天,还是从一堆构想出来的谎言里选择了说真话。

“李瑞那年画我的时候,让我给他做一个月的模特,费用是三万块钱,三万对我来说是天价了,顶我半年工资,所以脱衣服我也愿意,而且李瑞是男的,我觉得大家都是男的,也没什么怕的。”

“那幅画他构想了很久,我就在画室里脱了一个月的衣服,直到他画完刚刚那幅让我拿开毛毯,让我站在沙发那等着。”

“他说,为了艺术需要更进一步,他需要用画笔重新感受我身体的线条跟轮廓,他手里拿了很多画笔,长的短的,宽的扁的,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画笔在我身体上描来描去,上面还沾着五颜六色的颜料,涂在我身上,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我被涂成了小丑,后来他说还是不够,扔了手里的画笔,直接换成了手……”

“一开始不舒服的感觉换成了恶心。”

林在野回忆起之前的事,咬了咬牙:“我后悔没把他的手,或者胳膊掰断,李瑞让人恶心,他的画也让我觉得恶心,那幅画不应该挂在那里,我只想砸烂,我刚刚应该再砸两下才对,砸碎,砸成渣。”

林在野第一次说这些,说给一个不熟悉的人听,莫名其妙的,他甚至还期待着一个他不熟悉的人的理解。

他一定是有病,还病得不轻,林在野在心里给自己下了定义,说完了羞耻感才开始泛滥,很想快点儿离开这里。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被林在野选择性忽略了,被许如青看到的那条短信太暧昧,会让人以为他跟李瑞有什么关系,他想解释一句。

许如青听完,沉默了很久,林在野已经转身走了,站在窄巷中间,背影看上去很单薄。

“那幅画不脏,脏的只是画画的人而已,”许如青的声音高高地扬着,“我学过画画,相信我,画里的人有着非常完美的身体比例,是很干净,很漂亮的身体。”

说完,许如青跑过去,在林在野肩膀上拍了一下:“走吧,我们再回去一趟。”

“回哪儿?”

“美术馆。”

“什么?我们才刚跑出来。”林在野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可不想回去活等被捉。

“我去问问那幅画卖不卖。”许如青说。

他一抬腿就被林在野拉住了手腕,生怕他跑回去送死:“别去问了,美术馆的画都不卖。”

林在野仰着脖子迎着房檐下投下来的一缕光,许如青看着他眼睛里闪动的光斑,一个新的想法跳出来:“不卖吗?那我重新给你画一幅吧。”

“什么?”林在野第二次被许如青的话震了下。

“我也会画画,我重新给你画一幅干净的,你给我当模特,一个月三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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