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客春如旧-春风客by春如旧小说

精彩段落

乌山雪还在洞外勤勤恳恳地照顾他的小萝卜，突然有个冒冒失失的小妖怪咋咋呼呼跑过来：“小萝卜！小萝卜！你知道吗，山下来了个行走江湖的捉妖师，我一看！这人长得跟你男人好像！你不是刚跟前一个分了没多久吗，我想着你肯定想念他呢，这就告诉你来啦！”

“捉妖师？”乌山雪手上动作顿了顿，接着恍若无事般接着给萝卜浇水，“我知道了。”

小妖怪也不见外，随随便便往地上一坐，好奇地问他：“小萝卜，你这回怎么不去追啦？每回知道了他的消息你不都紧赶慢赶地去撩他吗？我们还等着看这回你们要多久才能在一起呢。”

乌山雪边浇水边闲散地告诉他：“不追啦！我权当他是死了。”

“怎么？他哪里惹你生气了么？”

“没有。”乌山雪终于放下了他的浇水壶，有些迷惘地看着这方小洞穴外的萝卜地，“我盼了这么多年，偷来了这么多时光，想必他也烦我了。我不去讨他嫌啦。”

小妖怪不懂这些，但还是替他难受，小心翼翼地安慰道：“怎么会烦你？喜欢你还来不及。我们小萝卜是天底下最好的小萝卜。”

这是第一个告诉他碧梧行踪的人。他这些年走过好多地方，大江南北都有他的朋友，几乎是碧梧走到哪，哪里就有人告诉他碧梧在哪。他几乎可以靠他们的言语，拼出一条碧梧走过的路。

他心里酸酸涩涩，想：我不再去见他了，再听一听他的行踪，不算过分吧？

终究还是遇到了。

在碧梧第二次经过山下时，他还是没忍住跑下了山。他只想远远再看一看他，就像很多年以前一样。

山下是一座小镇，镇上住着的有人类，也有隐匿身份的妖怪。有一些像乌山雪一样的小妖怪亲近人类，也并无作恶之心，只喜欢与他们一起生活。不知为什么，身为捉妖师的碧梧并没有揪出他们来。

乌山雪酸酸涩涩地想，他还是心软。

不心软，就不会和当初的他认识。

那时候他还是山野初生的一只小萝卜精。小萝卜没有什么战斗力，也没有什么关于世间的知识，他只是恰巧生长在了一处灵气充沛的地方，迷迷糊糊成了精。

成了精他却还不能化成人形，只知道不断汲取灵力。直到有一天，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修士走到了山上，把他挖了出来。

就在修士把它洗干净了，要啃萝卜的时候，他才害怕地出了声：“不要吃我！”

“哦？是个小妖怪？”那修士有些意外，轻轻拍了拍他，笑道，“我不知道，真不好意思。我不吃你，等我找个灵气充沛的地方，给你挖回去，好不好？”

那时候的乌山雪高兴地说好。只是等到修士找到第二个可以媲美乌山雪出生的地方时，乌山雪却不愿意走了。

他已经修成了人形，还振振有词地跟那修士说：“我看你一个人可怜，我才跟着你，你还想把我赶走！”

修士很温和地跟他笑笑，道：“我不赶你走。你愿意跟多久，就跟多久。等你想走了，我也不拦你。”

那真是乌山雪过的，最好的一段日子了。

可是修士最后没有成仙，他死了。

人间微薄的灵气不足以令修士成仙。他像所有凡人一样经历了生老病死，只是比寻常人慢一点。

他死的时候，跟乌山雪说：“小萝卜，你走吧。我们的缘分尽啦。以后，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乌山雪不相信，他红着眼跟修士说：“我不走。我要去找你。”

他没有食言。他在人间游游荡荡，去找修士的转世。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那么多朋友，所以找到转世要花费许多力气。他只能循着修士一缕精魂的气息，在人间寻觅方向。

这样找的效率自然不高，当乌山雪爬上那一堵院墙，从高高的墙沿往下看在院子里树下练剑的少年时，终于是松下了一口气，慢慢趴在院墙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少年和上一世的修士很不一样，除了面貌依稀似旧，其余几乎是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修士温雅平和，而那少年周身全是一股凌厉之气，挥舞手中利剑的动作带来一阵阵腥风——这不是生于盛世，习武为耍剑花好看的公子哥，而是长于乱世，随时可能上战场的血腥之气。

乌山雪虽然是只妖，但不眠不休找他也花了许多精力，他也是会累的。于是此刻，在放松下的心神与轻轻拂过的春风里，他趴在院墙上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只是他修为尚浅，忘记了自己睡着以后不会再维持隐身，只见他陷入沉睡的那一瞬间，院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韩梁转过身的那刻，看见院墙上的人员，纵使再少年老成，也不由得怔愣一瞬。且不说那人是怎么一点也没惊动他爬到院墙上的，就是能在院墙上睡着，也着实令人狐疑。

墙上睡着的少年即便是睡着了，一张脸也正对着他，仿佛是几生几世没有看见，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眼。那双眼睛即使闭着，也从形状看得出温柔多情的意味，叫人舍不得对他说重话。

明明是应当警惕戒备的时候，韩梁看见他时，却像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待他好，是相依为命许多年的心心相念。

乌山雪醒来的时候，是在客房的床上。起初他还恍惚，直到韩梁掀帘子走进来，对上他的眼睛：“醒了？”

他还没做好和转世相见的准备，慌慌张张避开眼神，张张嘴也说不出话。韩梁见状，坐到他身边道：“不必着急。我那日见你在院墙上睡着，自作主张将你抱进房里，还望你不要怪罪。”

乌山雪摇摇头，一双眼睛终于肯抬起来，眼神落到韩梁身上，看见与故人熟悉的面貌和眼睛里小心翼翼的温和，一时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怎……怎么还哭了？”韩梁从来没有安慰过流泪的人，此刻更是手忙脚乱不知怎么办才好，乌山雪看着他颇有些笨拙的模样，扑哧一声笑出来，点点他的脑袋：“我没事，你才是别急。”

这悄然露出的熟稔意味，却是令韩梁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乌山雪却想到了什么，突然睁大眼睛看向韩梁：“我在床上睡了几天？”

看见他眼睛里的惊慌，韩梁轻轻一笑：“睡了三天。”

人类哪里会一睡三天不醒来不吃饭？正当乌山雪慌里慌张想怎么办才能掩饰过去时，韩梁开口道：“我知道你是妖。”

他话中并没有流出一丝一毫嫌恶或鄙夷，乌山雪恍然片刻，听得他继续道：“可是我总觉得，就算你是妖，也是只好妖。你看起来不像害过人。”

“我才不害人。”乌山雪嘀咕一句，笑眯眯地看他，“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

“什么？”韩梁被他的用词惊了一瞬，不觉感到好笑，估计是小妖怪不知道人间词汇的意思，拿来乱用罢了。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睡在我家院里的墙上了？”

乌山雪眼睛滴溜溜地转：“我叫乌山雪，至于为什么……因为我认得你，所以我来了。”末了还有些心酸地嘟嘟囔囔，“这个名字还是你给我起的呢，可是你还是喜欢叫我小萝卜。”

韩梁听出了些门道，沉默了半晌。看乌山雪有些不安地看向他，他安抚似的笑笑：“你若愿意，以后留在这里，总有个地方落脚。”

自此，乌山雪便留在了韩梁府中。他想，这人还真是前世今生一个样，怎么都待他这样好。

他孤身一人诞生于这世上，本来清清静静，也不觉得有什么孤独。奈何当年修士把他从土里挖出来，他从此一脚踏入万丈红尘，与一人相依为命行遍天下，却再分不开舍不下，难过回一个人的日子了。

他慢慢知道今生的修士名叫韩梁，出生于将帅之家，自小学的就是刀兵剑术，兵法战术。他也知晓了当今世道乱，山河动荡，百姓流离失所，韩梁的志向便是结束这战乱，让天下安定。

他听闻韩梁说起时，抿嘴笑道：“你果然是他转世，都这么喜欢帮别人。我和他同游天下时，他就总是尽己所能，去帮助那些他看见的困难的人。我还笑他是个假修士，明明修的是出世之道，却总要入世。”

韩梁正练剑到累时，站在院里石桌前拿起茶杯喝水，闻言看向乌山雪：“原来是前世。我那前世必定待你极好，否则怎么会转世投胎一遭，前尘尽忘，我还是觉得你熟悉。”

乌山雪捧着脸看他，眼神像是三月里裹挟着桃花的春风，有着全心全意的依赖：“你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

被那种眼神看着，纵是大罗金仙来了也要动心。韩梁的脸庞有些热，也不知是练武热的，还是被乌山雪看的。

或许小妖怪不涉人事，不知道其中含义，可少年的韩梁正是慕少艾的年纪，怎么会不动心？虽然这只妖怪被养得娇气无比，总是窝在他怀里睡懒觉，直到实在没时间了才依依不舍地出来，迷迷蒙蒙抱着被子继续睡大觉……可是他也会在韩梁晨起到演武场练武时努力早起，带着茶点去看他，坐在演武场边上，困得迷迷瞪瞪，也舍不得闭上眼睛，一直瞧着他。

与他一道的发小看乌山雪那样，都忍不住笑道：“这是你打哪捡来的，要不是是个男的，我都要以为是你的童养媳了，乖成这样。”

韩梁虽然不应他的话，却也在心里默默想着，若是乌山雪是自小养在他身边的童养媳……如果他身边一直都有乌山雪的陪伴，该有多好。越这样想便越心潮澎湃，一直到练完了，到一边的浴房去冲洗了个干净，看着乌山雪迎上来，像往常一样牵住他的手慢慢走回家的时候，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突然无端有些嫉妒与乌山雪相伴多年的那个修士。若是没有那个修士，兴许自己不会遇见乌山雪，但一想到那个修士也曾这样握着乌山雪的手，走过曾经河清海晏的盛世，也看过乌山雪天真无邪的笑靥，他就觉得心里很有些酸涩。

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在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妖怪动心，可他舍不得放开手。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晚，虽然天寒地冻冻了几个月，直至快过年的时候，才见天上飘下雪白的粒子。冬天的乌山雪越发惫懒，几乎天天在床上磨到中午才起，可起来以后便去演武场看他的习惯从来没有改过。

牵着乌山雪往回走的时候，韩梁心下默默打磨了好几次语言，最终还是开了口：“你喜欢这样吗？”

“怎样？”乌山雪偏过头来看他，“我喜欢有你陪着。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

“如果不是我呢？是别的什么人，日日里陪着你，牵你的手，抱你在怀里睡觉呢？”韩梁眼神中带了些复杂的情绪，叫乌山雪看不透。“是别的人，你也开心吗？”

听他这样问，乌山雪立刻摇了摇头，飞快地缩进韩梁怀里：“什么别人，我找了你这么久，我才不要别人。”

“我以后是要上战场的，我总不能永远陪着你。”韩梁轻柔地摸着怀中人的头发，“阿雪，我也想永远陪着你，可是我也怕，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我一想到你要跟别人在一起，做这些亲密的事情，我就觉得好嫉妒。就算那个人也许是我的转世，也许是你全心全意信任的什么人。”

乌山雪窝在他怀里默不作声，听着耳边他的心跳和沉静的语句：“阿雪，你知道人间的感情吗？在人间，若是你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时时刻刻都不想同他分离，做什么都想着他。你对我，到底是对我前生的依赖，还是喜欢？”

韩梁说罢又自嘲一笑：“你就是不喜欢我，我也认栽了。谁叫你……这么好。”

乌山雪拂开韩梁摸他头发的手，正色看着对方：“我喜欢你的。”

他看着对方有些怔愣的瞳孔，缓缓道：“我虽然是只小妖，在人间的时日也比你的久。我行走世间找你许多年，见过很多人。他们或许对我温和，待我很好，也或者对我抱有恶意，想要害我杀我。可是真正不因为任何事情待我好，全然接受我的，只有你。你不管我是妖怪，不问来处，第一次见到我就不对我设防，我见过的许多人里，只有你待我这样好。我知道你对我有喜欢，我也喜欢你。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下一世，以后的每一辈子，我都会去找你的。”

韩梁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得到乌山雪这一番话，话里话外尽是表达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喜欢的这只小妖怪也喜欢他。他好像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宝藏砸中了脑袋，晕晕乎乎的，犹自盯着乌山雪的一张雪白脸蛋重复：“你……你说……你喜欢我？”

“真是个呆子！”乌山雪吃吃地笑出来，猛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怎么还听不懂我讲话了！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韩梁反应过来，转眼就笑得开怀，握着乌山雪的腰就把他抱了起来转了个圈。

雪突然下得急了，凛冽的风夹着冰凉的雪粒子旋着拍到人脸上，对此刻的这一对恋人也像是在春天一样。已初见将来刚劲身材，即将上战场征战四方的少年抱着初表心意的心上人，笑得一脸灿烂，好像人生只要有了这个人，就没有什么坎会迈不过去，没有什么事不可面对。

韩梁把乌山雪拥在怀里，嘴唇轻触他发顶。他无比珍视地说：“我一定一辈子对你好。”

乌山雪眉眼弯弯，也回抱住他：“我也是。”

来年春天到来的时候，赶在出征之前，韩梁在桃花树上系满了红绳，桌台上也铺上了红布，摆着两个酒杯。风吹过的时候，纷纷扬扬的桃花瓣和丝丝缕缕红绳在风里飘荡，像是诸天神佛也在见证这对恋人告别时的缱绻。

韩梁牵着乌山雪的手，走到桌台前，拿酒杯的手还有些颤抖：“阿雪，等我回来，给你补一场婚宴。”

乌山雪接过酒杯，同他一碰：“我等着你。”

韩梁举起酒杯，遥遥敬祝北方：“孩儿不孝，不能承欢父母膝下，亦无亲友相伴。今日孩儿在此承诺，待孩儿功成名就归来，定三媒六聘迎乌山雪过门，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一生一世待他好。”

乌山雪不语，只与韩梁一同朝向北方一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场仗打了很久很久。

乱世难有安宁，北方边关来犯，百姓惶惶不可终日，韩梁的任务，便是还百姓一个安宁。虽是将帅之家出身，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地位可言，一样从兵卒做起，靠立军功一步步向前走。乌山雪不懂打仗，只跟在军队后方，跟着韩梁走。偶有闲暇时候，便偷偷潜进韩梁的帐子，用微弱的妖力替他疗伤。他总心疼韩梁身上日益增多的疤痕，却也不曾让他抛下这一切。他知道韩梁的志向在此，惟愿还天下百姓一个海晏河清，至少不必随时受生命之险。

而韩梁在这种时候，总对乌山雪怀着歉疚。他将乌山雪揽进怀中，去轻吻他发顶：“同你在一起，没让你享受到什么好日子，反而让你跟着军队日夜奔波，还让你费心力为我疗伤……”

“是我自己情愿的。”乌山雪也抱紧韩梁，“我知道你心里不仅有小情小爱，更有天下人。何必讲这些，你这样好，我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叫苦。你只安心打仗，自有我护着你。”

他又抬头冲韩梁笑：“只是，也不能受太重的伤，至少要坚持到回营地！战场上我无法时时跟着你，你也要护好你自己呀。”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怎么敢向乌山雪许诺？可他依旧紧紧怀抱，回应道：“好。”

哪怕只是不让他担心。

这样平安过了好几年。

韩梁有为将才，几年过去早已成为名动天下的大将军。虽然王朝大厦将倾，可是带领军队抗击边敌的韩梁在百姓心中却有大恩。百姓人人敬仰，只盼着早日将敌寇赶出边境。

而这最后一战，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到来。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只是远在军队扎营后方的乌山雪心里，蓦地涌上一股不知由来何处的慌乱。

“那天我看见彤云满天……那是飞升的迹象。”

“我以为我可以安心了，可是没有。”

“现在想来，那就该是预兆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