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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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建宁二十八年,并州,甜水巷。

甜水巷是并州最大的烟花柳巷。

刘喜站在院子里,院子里的龟奴拿着沾了盐的藤条一鞭子狠狠的抽了下去,那藤条夹杂着凌厉的劲风,破空而来,结结实实的打在了身子骨还没发育完全的刘喜身上。

刘喜闷声倒了下去,面色苍白,而后又颤颤巍巍的坐了回去。

身边一群年幼的杂役痛的上气不接下气,他们都是被家里人卖到了这青楼里,不过幸好,身为男子,大抵上是不用卖身的,可怜了卖进来的女孩儿,听着里的妈妈说,这里的姑娘不到十二岁就要开苞了。

十二岁,这才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呢。

刘喜一边想着,身上好似也不那么痛了。

幸好他没有妹妹,刘喜想。

刘喜长得平平无奇,夸上天去了,也不过是一句清秀。

家中还有一个盲眼的姐姐,每天到做些纳鞋底的活。

去年灾荒,刘喜的父母都死了,一个是在四月,一个是在七月,都是交替季节的日子,身体不好,又没吃的,没挺过去。

第二年开春,刘喜就到了甜水巷巷口,跪在地上,求人能收了自己,有人问他,要不要跟他试试,一次能管十文银子。刘喜没管,只是木着磕头。大冬天落着雪,脏污的街道是融化了积水,刘喜衣着单薄,蜷缩着,黑色污水中倒映出了他黑色的眼睛。

甜水巷十二巷口的楼妈妈刚冻死了个杂役,算了刘喜的八字,说能镇得住,便留下了,一个月一吊钱。

于是刘喜失去了他的姓名,变成了一个月一吊钱的小喜子。

刘喜伺候的不是女人,是一个男人,一个二十多岁风韵犹存的男妓——李念。

甜水巷里的男妓和女妓一样平常。

按理来说,只要是二十以后的基本就没办法干这行了,卖皮肉生意的,最看重的就是年龄,年龄越大越遭人嫌。也亏得李念生的一副好颜色,技术又好,这才在十二巷口活了下来,可惜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到后面是无论男的女的都接了。

李念。

刘喜想到这个名字,眼神里有了些情绪。

“哼!”楼妈妈冷哼一声,一手夹着大烟,走过来给跪在坚硬石板上的杂役们,一人甩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手脚不干净的东西。”

楼妈妈狠狠的啐了一口。

“一天到晚占着茅坑不拉屎。”

刘喜这批是最低等的杂役,年纪又小,谁都可以欺负。

刘喜和杂役们又跪了一会儿,直到双腿麻木都失去知觉了,这才允许站起来。

刚站起来,后面的龟奴看准了时机,一准而朝着腿窝子踩了下去,刘喜狠狠的摔在地上,下颚磕着青砖石板,痛的舌头都要断了。

刘喜不敢站起来了,他怕又来那么一下,他摸了摸下巴,发现鲜血汩汩的流出来。

刘喜没办法,他只好一步步爬着过去。

等刘喜回了厢房,李念已经开始接客了,刘喜站在厢房外面,默默听着李念故作欢愉的呻吟,里面还有男人粗壮的喘息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淫靡而又涩情。

莫约一炷香后,里面没声音了。

刘喜听见两人低声的交谈。

然后门打开了,刘喜被吓了一跳,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

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刘喜认得他,他是另一个巷口的屠户。

他满脸横肉,说话一口臭气,刘喜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是宰杀生灵过多,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是一股臭气,以后要进畜生道的。

刘喜站在外面,等着李念叫自己。

还没进去,一把木梳就飞了出来,李念气的大叫,“刘喜!还不给我滚进来!”

刘喜趔趄着身子,把仍在地上的木梳捡了起来,而后又一瘸一拐的进了门。

房内的李念恹恹的躺在床上,一头青丝如同瀑布流淌。

“公子。”

刘喜把梳子递过去,梳子还没拿就被结结实实的赏了个耳光。

“死哪儿去了,洗澡水都不知道烧!大冬天的,你是想冻死我吗。”

李念生的极好,浓密纤长的睫毛下拢住一双美目,眼眸如墨染,肤如凝脂,可惜面沉如水,无端的破坏了这么一副好景象。

美人发起火来,也是好看的。

刘喜无任何长技傍身,唯有一点,就是能忍。

刘喜刚跪下了砰砰的磕了几个头,李念便厌烦的喊了打住。

“磕什么磕,你想磕死我吗!还不去给我烧水。”

于是刘喜麻利的站了起了,寒冬腊月的出了门,提着木桶在各个院内穿梭。

刘喜的存在感并不是很高,他更像是一个灰色的影子。

李念经常被十二巷口的其他妓子说矫情,一旦接完客就一定要洗澡,楼妈妈也经常抱怨,说烧一桶水还费不少银子呢。后来还是李念自己咬着牙,从自己本就不多的月俸里,每月上缴一两银子,楼妈妈这才没说三道四。

李念不愿意动,所以一切的动作都由刘喜来代劳。

刘喜烧了火,铁锅里咕噜噜的吐出泡泡,这才拿着水瓢,一勺勺的舀倒木桶里。

滚烫的水在寒天一路上不断地冒出白色的蒸汽。

先是调好水温,再用木簪挽起李念的一头长发,用木瓢打湿身体后,开始打皂沫。

这个时候的李念总是格外的安静。

李念总是情绪不定的,有时候就会没由来的冲刘喜发火。

他的脾气很差,也亏得刘喜跟个木头似的。

“公子,好了。”

刘喜提醒道,李念这才如梦方醒。

“你出去吧。”李念淡淡的说,带着情欲过后的沙哑。

刘喜退到了外面,隔壁房的金枝懒洋洋的倚在门框上,风情万种的和客人依依惜别。

等客人走后金枝脸色一变,嘴里不干净的骂道:“妈的阳痿还出来找女人。”

金枝视线一撇,就看见了呆呆的站在门口的刘喜,眼睛一转,嘴带了几分笑意。

“喜子,来姐姐这儿,姐姐这儿刚来了几块桂花糖。”

随后又故作惋惜道:“哎呀,这李公子也真是的,怎么大冷天还让你站在外边。”

“可不像我们家小春,这么冷的天儿,我可不舍得。”

刘喜还没回,窗子里的李念就冷飕飕的讽刺出声,“待在你房里,好听你跟客人叫床吗。”

“人家是来当丫鬟的,不是来当娼妓的。”

金枝的美丽的面孔透露出一丝怨恨。

最终还是没和李念计较,掀开了门帘施施然的进屋了,打帘子的是小春。

小春今年十岁,是个发育不良尖嘴猴腮的黄毛丫头,怯怯的露出脸来,和冰天雪地里站着的刘喜相望。

帘子放下,小春也不见了。

主子拌嘴,奴才遭殃。

李念收拾好了自己,想也不想的把门关上了。

刘喜慢慢的蹲下身,哈着气,他努力盯着天空上不断飘落的雪粒,这是他自己学会的,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

要是老想着身上受伤的地方,就会痛的更厉害。

刘喜想起了李念。

那时候是刘喜刚伺候李念快满一个月,李念躺在床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语调懒洋洋的,李念好像是江南人,吴侬软语,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刘喜,你知道我以前学什么吗,我学六艺,学骑射。我的骑射成绩是几个兄弟里最好的,我识书册、懂玉器。”

“我的马是兄弟中最好的马,我能拉开父亲给我的每一把弓。”

“父亲告诉我,要做君子,以后考取功名,报效朝廷。”

“这个院子,还没我们以前的下人房大。”

“可你看看我现在,居然要出卖自己的身体才能苟活。”

李念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语言里似乎包含着无尽的痛苦。

“而知道我这些事情的人全都死了。”

“你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能活下来吗——”

“因为我是我父亲最优秀的一个儿子。”

到深夜了。

各方各院里的人都歇息下了,只有这个时候忙碌了一天的刘喜才能得到几分喘息。

隔壁的小春走了出来,她是出来给金枝姑娘倒夜壶的。

圆而饱满的银月挂在黑沉沉的夜空上,洒下一地清辉,照的这一方小院雪地白莹莹的。

小春一深一浅的踩着雪走了过来,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

喜子。

小春面色惨白,仿佛能跟雪地融为一体。

李念又要戒大烟了,这个消息在十二巷口早就不新鲜了,自从刘喜到这里上工以后,这已经是李念第三次戒大烟了。

刘喜也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只是说着玩玩。

早上起来,刘喜就听见隔壁厢房的金枝姑娘冷嘲热讽,金枝姑娘未着粉黛,穿着秋香色的里衣,身段苗条,一张俏脸艳若桃李,衬的白皑皑的雪地都黯淡了三分。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三天两头戒大烟,演戏给谁看呢。”

金枝姑娘往雪地上啐了一口,嫌弃的说。

“下贱东西。”

对于李念戒大烟这件事,刘喜是乐见其成的,连一向阴晴不定的李念都能察觉。

大部分时间李念都是不动弹的,尤其是冬天以后,像是一条懒洋洋的冬眠的蛇,李念躺在床上,用手撑着头,露出一截莹玉的手腕来。

天越来越冷了,刘喜哆哆嗦嗦的趴在地上给炉子里换炭火,炭火的量越来越少了,因为巷口的生意越来越差了。

碳也不是什么好碳,烧起来一股子黑烟,呛人的很。

没一会儿刘喜就小声的呛了起来,李念烦躁的爬起身,抢过了火钳,不分青红皂白的往里面乱拨一通。

“怎么连烧个碳不会!”

李念拨的毫无章法,又急又躁。

没让碳火生起来不说,反而还熄灭了。

刘喜看着赤红的火芯在黑色的炭火上一点点被吞噬。

李念觉得无趣,又躺回了床上。

“小喜子,我要戒大烟了,你高不高兴。”

李念问刘喜,刘喜犹犹豫豫的看着他的眼睛。

李念垂着眼,眼皮薄薄,好像透明似的,眼尾上翘,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刘喜却像是跌进了一潭深深的湖水里。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李念见他半天没有回应,脾气上来了,伸手就拿身下垫着的枕头砸了过去。

语调带着怨恨,“榆木脑袋,回句话也不会。”

又嫌不够,火上浇油的讽刺道:“怎么你是哑巴吗。”

这句话刘喜到是能回了,

“公子,不是。”

刘喜说话很慢,一顿一顿的,听着人无端的心里来气。

刘喜手脚麻利的捡起了枕头,这枕头是荞麦做的,外面用白布缝了一层。

他怕枕头沾着碳灰,这寒冬腊月的不好洗,洗了也晒不干,他心疼。

“小喜子——”

李念伸手拍了拍床板,示意刘喜坐上来。

刘喜不敢。

李念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小喜子,我以前是不抽大烟的。”

“我不抽大烟,妈妈就不满意,妈妈一不满意,我就要受罚,把你衣服扒了扔在门口,青天白日的让人家看着。”

“你知道为什么妈妈不满意吗,因为不抽大烟,就没有瘾,没有瘾妈妈就拿捏不了我。”

李念伸出他的手,那是一双很美的手,手指修长,骨感而又漂亮。

“我这只手是拿来写字的,可惜,妈妈看不惯,说做娼妓的也用不着。就拿竹签一个个的把我指甲盖掀了下来。”

李念的脸庞突然焕发出一种光彩,就好像已死的枯木回光返照。

“喜子,等我戒了大烟,我就回去重新写字,学堂的师傅说我写的文章最好。”

“到时候,我就去考取功名。”

“我哥是建宁十八年的进士,人人都说他的文章精妙绝伦。”

“我是他的弟弟,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李念说的如痴如醉,刘喜站在屋内,空荡荡的房间,却觉得无端的逼仄,让人难以呼吸。

“到时候,我要是——”

李念突然卡了壳,喉咙好像被谁掐住,再也说不出话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后答应了吗,”李念淡淡的开口,“因为我要是不活着,就没人记得这些事儿了。”

“完了,喜子,一切都完了。”

李念让刘喜去买对面巷子的红豆糕,李念是个甜嘴,手里也存不住钱,一半的花销大多都用来买甜食了。

李念不吸大烟了,过一会儿就喊身上痛的慌,满床的打滚,可怜了刘喜,一个当奴仆的哪见过这场面。

刘喜走上前去,只见他满头虚汗红了眼眶,似泣非泣,当真痛的似真似切。

刘喜一介蠢材,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只好磕磕巴巴的问。

“公,公子,吃不吃红豆糕。”

红豆糕的馅是深红色的,时常有货郎提着来卖,刘喜小时候没吃过糕点,长大了也没钱买,但是他每次走过巷口的时候都能看见货郎大声的吆喝。

刘喜听小桂子说,这种糕点特别甜,小桂子自己也吃过好几回。

贵吗,也不是特别贵,但刘喜就是舍不得。

刘喜怕李念等的着急,刚瞧见李念点了头,就急跑了出去。

已经不落雪了,但街上还是很冷,也没有多少行人,刘喜这才反应过来,或许那货郎早就不在了。

刘喜呆呆的站在街道口,一时不知道去哪儿。

等刘喜回来的时候,裤腿大半都打湿了,十二巷口也渐渐的点起了的蜡烛。

刘喜看着那暖融融的光亮,只觉得浑身冻僵的自己快随着蜡烛一起化了。

刘喜随便找了家铺子。

可惜不是红豆糕,是麦芽糖。

店家手脚利落的切了一小块下来,也不过刘喜半个手掌大,却划掉了刘喜一个月的月银。

刘喜回了厢房,厢房的门却早已紧紧的关上了。

李念又开始接客人了。

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呻吟,刘喜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站在门口,最终还是没有敲门。

刘喜心里知道,李念又要开始抽大烟了,李念一接客,手上就有余钱,这些钱一半用来买烟,一半用来买甜食。

李念手里存不住钱。

所以他根本就买不了纸墨。

刘喜不知道厢房里的人,是男是女,是香是臭。

他只知道,有人来就能活下去。

刘喜见过李念抽大烟的样子,李念面上绯红,一双眼睛沉醉而迷离,像是享受到了无上极乐。

刘喜蹲下来,拿出兜里的麦芽糖,他现在还没吃饭呢。

麦芽糖硬的很,这么个冷天,冻得跟冰块似的。

也是刘喜人傻,有谁会在冬天买这么冻的咬不动嘴的糖呢。

刘喜面无表情,天太冷了,冻得他连情绪都没了。

他使劲儿的用牙咬着糖块,试图用麦芽糖的甜,压下舌根的苦。

刘喜剩下了一半糖块,揣在自己怀里,或许过一个晚上,就没有那么硬了。

又开始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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